你叫我什麽?

我的名字是什麽?

小終是什麽?

風聲、雨聲……像是大風卷起了棉花糖似的雲團——也是美好虛假的幻象, 一個少年站在被撕破的天空之下,正在易晚的背後,在易晚被拖得長長的影子裏。

他同樣蒼白,同樣瘦弱, 同樣穿著棕南外國語的校服卻染血, 戴著遮掩容貌的黑框眼鏡, 拿著不出色的成績單。他歪著頭, 看著易晚, 麵無表情。

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

那藏在花團錦簇的、屬於“易晚”的完美世界和完美人生背後的名字。

雲團聚集, 大滴大滴的雨滴啪啪落下,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清晰的“人影”般的水跡。青年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地看著易晚。

“……我剛才說了什麽嗎?”他說。

不。

要向我走來嗎?我象征的痛苦,可是遠遠超出你的想象的哦。

不……

你要丟掉的東西,比你想象中的更多哦。

不要……

就站在這裏吧。向我走來,真的好麽?就留在這裏吧, 好麽?你不也是很幸福的嗎?

不要走!

他向著背後的身影衝去, 伸長手臂,像是要用指尖去停一隻白鴿,直到聽見汽車尖銳的刹車聲,和身體倒地的聲音。

……

“真是麻煩您把這孩子送到醫院,我和他叔叔在郊外,馬上回來, 得一個小時……”

喻容時掛掉電話。他看向易晚。眉目清秀的少年坐在他對麵,仰著頭, 正在掛水。

他蒼白的臉上又多了一層擦傷。喻容時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OK繃, 對他笑著說:“我們今天算是流著同樣的血的難兄難弟了。”

少年沒說話, 隻呆呆地看著前麵的電視機。那本來該是讓人窩火的“謎語人”神態, 換做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應該是最不耐煩這種不幹不脆的行為的。可他偏偏激起了喻容時的保護欲。

是的。喻容時一直覺得自己有點騎士病。

他同樣轉頭去看電視機,想對易晚在想什麽進行一點探究——這有點像扯開棉花,隻能一點一點地從外界撕開每一絲每一縷,而不是從中間把它撕碎。

電視機上在播放一部狗血電視劇。

抱錯電視劇。天真貧窮但幸福的女主,十八歲時被認回自己的家庭,被要求離開自己的養父母。她被套上華麗的公主裙,被轉學,被要求和自己的未婚夫處理好關係。原本的“公主”則被送回貧窮的環境裏,歇斯底裏……護士過來給易晚檢查吊水的頻率,有些驚訝地說:“想不到你們也喜歡看這部電視劇啊,我以為隻有小女生喜歡看呢。”

唔,估計是因為她看見兩個人看電視機的表情這麽專注,所以誤會了。

“好了,還好你推開得及時,所以隻是擦傷。下次可不能做這麽危險的事情了啊。”護士蹲下來教育易晚,就好像他是個小孩子。

易晚的神態和氣質確實總是會讓那些擁有過多照顧欲的人,把他當成小孩子。

護士走了。喻容時原以為診室又會恢複寂靜。可易晚說:“對不起。”

易晚的聲音很輕很軟,不仔細聽就會溜掉。喻容時“嗯?”了一下,他又聽見易晚用同樣的語調,規規矩矩地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為什麽對不起?”

“今天,你救了我兩遍。”

“哦……”

第一次見麵,撐傘送迷茫的他回家。

第二次見麵,救了莫名其妙跑向火車/汽車的他兩次。

“兩次見麵都是在救你,好像你一天到晚都在夢遊一樣……”喻容時用手撐著下巴,“這個電視劇的劇情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嗯?”

“為什麽嗯?”

“大部分人,比如剛才的護士姐姐,都會說,‘想不到你會那麽喜歡這部電視劇’。”小孩子垂著眸說,“隻有你會說,‘這部電視劇的劇情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唔……

喻容時原以為這句話就是閑談。可易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黑黑亮亮,又大大的,好像他在追問什麽很重要的、需要得到回答的問題似的。

這讓他也怔了一下。

“……不知道。”他說,“就是覺得你是這樣想的。”

“哦。”易晚又把眼睛挪開了,“我以為,是因為你學心理學。”

……好別扭啊,這孩子。明明剛才還坦率得那麽直白的。

“你看見我的文件了?”喻容時說。

易晚點頭。喻容時笑了,說:“學心理學又不是神棍……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在研究腦科學、社會學和處理數據。我可沒有那種讀心術啊。”

“那為什麽……?”

“因為……可能感覺你的眼睛裏,就寫著這些吧。我也不知道。”喻容時說,“可能有時候人和人之間,就是會有突然的投緣?”

易晚問:“那你喜歡心理學嗎?”

喻容時說:“唔,還行吧。”

其實也沒有特別喜歡。

易晚不說話了。電視劇劇情進展到了女主用貴族學校的校服打臉之前欺負她的高中同學的階段。易晚說:“你覺得……她過得好嗎?”

“過得好?”喻容時說,“唔……物質層麵上,是吧。以前她家裏隻有二十平方,為了打工,連學都來不及上。在物質層麵上,她是得到了提高的吧。”

“可如果有一天,富豪家告訴她,她的DNA結果又是弄錯了的呢?”

“嗯?”

“也就是說,她現在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喻容時怔了怔,道:“這樣想也太糟糕了。”

“嗯。”

“可是富豪家在認回孩子前經過詳細的調查,是不會認錯的吧。”

“或者我是說……其實她沒有被認回去。身為貧窮女孩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可以選擇做一個假的富家女,也可以選擇做她自己。那又會怎麽辦呢。”

喻容時說:“99%的人都會選擇繼續做富家女。”

“嗯……也是啊。”

聲音好像黯淡了下來。

“不過,如果有一個人選擇做回自己。我想他一定不是隻為了選擇‘貧窮的生活’。他一定有著更加強大的內心,而且追求的,是比物質生活還要寶貴——或者在他眼中,一定篤定、更加寶貴的東西吧。”喻容時想了想,又說。

“那會是什麽呢?”易晚追問。

“比如……他自己?”喻容時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比他‘自己’更珍貴了。”

醫院外雨還在下,易晚和喻容時都不作聲了。在說完這樣的謎語人發言後,易晚安安靜靜地把腦袋靠在牆上,又開始發呆了。

易晚在發呆,喻容時在看他。

他忽然想起那些小時候常看的書籍裏的思想家和他的妻子。昏暗的燈光下,思想家在想。妻子坐在他的旁邊,托著腮看他……妻子也可以是將士,等待預言家發號施令。就像人活著,總想要自己有一瞬為一束真正值得的光燃盡自我,哪怕那是飛蛾撲火,在火裏被燒成焦炭也在所不惜。

就像燕子和快樂王子。燕子喜歡蘆葦時,是水性楊花、沒有責任感的浪子。當他愛上快樂王子,被那真正閃耀的、至純至善的美所折服。他做他的臣子,因他的偉大而擁有不朽的靈魂,直到屍體在他的腳下凍得僵硬、流失生機。

——我因他而成為了一個靈魂。

不知道易晚在想什麽呢?

他看見易晚開口時,發現自己居然不小心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你總是會比其他人多思考一分鍾。這是你了不起的地方。”易晚認認真真地說,“有時候,給每個問題多三十秒的思考時間,結果會不一樣,這個世界也會不一樣。”

“那你呢?”喻容時開玩笑,“我覺得你比起我來說,多想的不止一分鍾吧……三分鍾?十分鍾?還是那些發呆時,都是在想?”

易晚不說話了。

喻容時以為自己說錯話了。他說:“但精神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力量。強大的精神力量可以改變一切,易晚。”

好半天,易晚忽然聲線顫抖著開口。

“很多時候,我想了什麽……我會覺得我的‘想’毫無意義,因為我什麽都沒有做,什麽都沒有說……”他說,“如果光想不做,就是沒有意義的。從小到大,人們都說,應該知行合一,實事求是,腳踏實地。不能浪費……才能,不能浪費……不能隻想,不做。我一直覺得我……很奇怪。我模仿普通人的表現,去表達那些話,隻會顯得我更加古怪,還想被人看見,就像小醜一樣……我想模仿那些人說話的語氣,**真相的語氣,就像那些擁有激烈衝突的角色的華彩段,因為‘這樣’好像是最合適的,所有人都會去做的。雖然最後……還是做得很糟糕,像一個小醜……”(*注:此處指87章)

“可是你,總想要聽我想說什麽……讓我覺得開口是有意義的,每次和你說話,我從你的眼裏看到我,都會更相信我自己……讓我發現,有人會因為我,去做什麽……即使我總是懷疑,總是掙紮,直到最後,還是寧願將一切,包括你作為犧牲……我能分析、也覺得你是假的,到最後成了自我說服……因為、而且我覺得……”

你會為我去死的。

而且直到現在,我也……

他說不出話來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出這堆話,他是生活幸福的易晚,即使不是生活幸福的易晚,也該是一個沉默溫和的易晚,不是嗎?而且這堆話的後麵因為哭腔而含混不清。喻容時看見他的臉在燈光下淚流滿麵。

他突然覺得腦袋暈眩,從椅子上站起來,有點一晃一晃的。晃動的眩暈中,他看見易晚看著自己,嘴型在說“謝謝你”。

恍惚間,喻容時低頭,仿佛看見自己的小腹中正插著一把刀,血流如注。易晚站在他前麵,麵無表情,手裏握著那把沾血的刀……可他隻想用手碰碰他的臉,問他血濺在臉上涼不涼,以後的路一個人走,害怕不害怕……

怎麽會有這種幻覺?

“易晚!易晚!”中年女人的大嗓門傳來,“你怎麽回事啊你?!撞邪了,走路不看路?!”

她的聲音像是一下子戳破了幻境。女人看著兩個人,尤其是在看見喻容時時,有點傻。

“您……”她不自覺地用了尊稱,對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年輕人,“您就是救易晚的人?”

……

易晚跟著嬸嬸回了家。嬸嬸把他關在五平方米的房間裏,警告他下周、下下周周末都不會放他出門了。

“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走路不看路,真是的……”

大嗓門漸漸消失。易晚把自己塞在被子裏,仰著頭,看衣服的影子在自己的頭上晃來晃去。

月明星稀,明天會是一個好日子的。

薰衣草的香氣……是嬸嬸家用的洗衣凝珠的味道。桌上的明信片夾,是父母從國外寄回的殷殷期待。還有牆上的照片角,三歲的他和父母,七歲的他和嬸嬸一家,他和顧若朝的從小到大,和棕南外國語、和一中、和少年宮的朋友們,還有那些能被大大方方地展示的獎狀和海報,還有那些看似無限的未來。

可他還是在午夜十二點時爬出了床鋪,在抽屜裏瘋狂地翻,直到翻出那樣東西——

那在桌子上醒來時,放在他手側的,莫名其妙的黑框眼鏡。

回家後,他把黑框眼鏡放進了抽屜深處——因為那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覺。可現在,他把它又找了出來,顫著手,把它戴上。

鏡子。

鏡子裏的自己。

黑框眼鏡遮住了眼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皮膚細節卻依舊透露出養尊處優的小少年。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對他說:

“你是誰?”

……

第二天一早七點,叔叔就起來,開車送易晚去棕南外國語。臨走前嬸嬸照例是給了他一個保溫杯,在門口絮絮叨叨他:“裏麵泡了中藥,偏方,對皮膚擦傷好!下下周你爸你媽就要回來,別讓他們看見了,以為我虐待你!”

“到學校,多喝牛奶!早點睡覺,別整天躺在**東想西想!好好學習!雖然不好好學習,你爸你媽也能把你弄進國外的好大學裏……聽到沒?”

易晚低著頭半天不說話。嬸嬸用手指戳他:“聽到沒啊?聽到了回一聲。”

“……您知道我經常東想西想,不睡覺啊。”

嬸嬸說:“養了你好幾年,這我還能不知道?你吃飯還能走神呢,誰知道你從哪兒養來這麽個性子。”

原來知道啊。

原來他的一切……都被愛他的人看在眼裏。

叔叔先下樓去開車了。樓下的車位貴,叔叔為了省停車費,總是偷偷地把車停在旁邊的小區的免費停車場裏,冒充那邊的業主……所以每次開車時,都要花點時間把車開過來,再接上人出發。嬸嬸回身去收拾桌子,順便打表弟腦袋。她回頭看見易晚還站在那裏,罵他:“怎麽還不走?車都到樓下了,站那裏幹嘛呢。”

可這次易晚看起來不是在發呆,而是在看,睜大了眼很認真地看。看房子的每一處細節,像是要把所有地方都記在心裏……嬸嬸於是莫名其妙:“還要看多久?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嗯。”易晚說。

叔叔車在樓下按喇叭了。鄰居們都把腦袋伸出去看。嬸嬸又開始催人。易晚站在門口說:“嬸嬸……還有小晨。我走了。你們要身體健康,幸福安康。”

“幹什麽,這話聽起來這麽不吉利。這次周五早點回家啊!節日老周家發廊打折,剛好帶你去剪個頭。”嬸嬸說。

……不了。可能這次,是真的回不了家了。

不過這次,他終於能做一個完整的道別。

易晚站在藍天之下,七點,S市醒來了。小販早點蒸汽氤氳,車上來回車水馬龍。風吹起他有些長的額發,叔叔搖下車窗和他做最後的交代。

“你嬸嬸那個人就是嘴巴壞,別往心裏去。”他說,“好好學習,給咱們老易家爭氣!你嬸嬸嘴上對你是那麽說,和街坊提起你時,表情可驕傲了,都說你是她養出來,才這麽優秀的。”

易晚低頭。叔叔以為他還是不高興,從錢包裏抽出來一張皺皺巴巴的二十元給他:“存的私房錢,打麻將的……別告訴你嬸嬸。自己拿去小賣部買點營養快線之類的。別亂花啊!走了。”

說完,他開著自己的那輛雪鐵龍,匯入早上的車流之中。

易晚攥著那張皺巴巴的錢,在校門口站了很久——久到其他路過的學生都在看他,保安們也在看他。其中一個保安說:“喂,同學,再不快點就趕不上早自習了。”

是不是也曾經有個人,在這裏告別了他的家人呢?

隻是那場麵更決絕,更沒有溫情。

他從兜裏掏出那副黑框眼鏡,在保安們麵前戴上。透過鏡片,他去看學校柵欄之外的世界——校門口空空****,一個人的身影都沒有。

像是紙巾上的紅色番茄醬,一個嘲笑。

一上午易晚什麽課都沒聽。數學老師點起他時,都有點驚訝——她倒是沒對易晚發火,而是下午班會課、整個年級做心理講座時把易晚叫了過去,問他:“你今天怎麽回事?你平時不這樣啊。”

易晚慢吞吞的,她就把易晚放出去了,警告他:“下不為例哦。”

臨走前還揉了一把易晚的腦袋。

出辦公室時易晚的物理老師還叫他:“喂,易晚,怎麽戴眼鏡了?近視了?”

另一個老師說:“現在的孩子啊,壓力大,為了學習什麽都顧不上了。你看我們三班,還不是精品班,40個孩子,不戴眼鏡的就隻剩十個……”

辦公室裏的老師們開始就學生減負進行交流。易晚看他們,覺得真好。

走出辦公室,易晚又戴著眼鏡掃了一眼樓道。

沒有那個人。

沒有小終。

可他要找到他的,一定要找到他的,無論他要為此丟下的是什麽……樓下階梯教室外圍了許多人。按理說,班會課是周一下午最後一節課,鈴聲一響,所有學生都會跑去食堂搶飯。如今他們卻圍在這裏,真是奇怪。

易晚走過去時看見唐雪也在那裏。唐雪回頭時好半天才認出他:“易晚,你戴個這麽醜的眼鏡幹什麽?”

對於人山人海的陣勢。唐雪說:“你不知道啊?學校請的新心理老師來了。給我們做考試壓力疏導的。長得特別帥,還是頂尖名校的博士呢。一開始,大家都在問他的學習方法分享,後來就開始問他的星座和mbti了,哈哈哈……”

年級主任終於來趕人了,表情嚴肅,眼底裏還是帶著笑,說“小男生小女生一天到晚的腦子裏想法還挺多”。學生們嬉笑著跑走了。她看了一眼易晚,對易晚沒什麽印象,不過易晚看起來挺乖,可能隻是路過,就沒趕。

唐雪也走了。她說:“再不去小炒就沒了——易晚,你不是挺喜歡吃魚香肉絲的嗎?”

易晚說:“我再留一會兒。”

唐雪沒在意。易晚一直站在門外的柱子旁,直到階梯教室的人都走光。他腳有點站麻了,於是蹲下來,揉一揉……

低頭時他聽見:“易晚?”

熟悉的聲音。

青年站在他麵前,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易晚抬頭,他看見青年正彎著腰看他,穿米白色風衣,斯斯文文,身上有股溫柔的文氣。青年說:“怎麽戴了副眼鏡?你原來近視麽?”

認出他來了。

戴上眼鏡,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好巧。居然就是你的學校。”喻容時說,“一起吃晚飯麽?”

那吃吧。

魚香肉絲小炒賣完了。易晚隻能買了一碗回鍋肉。喻容時坐在他對麵,和他打了一樣的菜。兩人坐在角落裏,有人看著他們,竊竊私語。

易晚吃得很快。可他發現,喻容時比他吃得更快。兩人去倒飯盒時,喻容時才說:“我猜你不喜歡那種被人偷看議論的感覺。”

……這都感覺出來了啊。

晚自習七點鍾正式開始——雖然大多數人都會在六點半之前回到教室。兩人吃完晚飯是五點五十,操場上還都是人。有在打球的,有在和朋友一起繞圈圈聊天的,還有在沙坑裏跳遠的。他們站在操場上看了一會兒,喻容時說:“易晚,你做操時站在第幾排?”

易晚對著晚風伸展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說:“早上要做三套操,青春的活力,一套街舞,還有一套太極……”

他比了三個手勢,眼鏡映照夕陽。他沒有找到“小終”。

易晚沉默。他取下眼鏡,有點想回班級了。正在這時,喻容時輕輕地說:“易晚。”

“嗯?”

“我剛來棕南外國語,對這裏不熟悉,你能帶我四處走走、介紹介紹嗎?”

於是又有了行走的理由。

他帶著喻容時繼續在中學裏到處走。“小終”像是藏在每個地方,每個他一回頭就會看見的玻璃或鏡子裏麵,但仔細去看時,又什麽都沒有。

那臉色蒼白的、戴著眼鏡的冷冷的身影。

晚自習過了大半,易晚始終沒回教室。終於,九點鍾時他沒有了力氣,到喻容時的辦公室裏休息——喻容時的心理谘詢室在階梯教室背後,暖色調的椅子和沙發,布置得很溫暖,還有沙盤——易晚沒有興趣去擺。

他隻是抱著抱枕,在沙發上發呆。喻容時在旁邊給他泡茶。

“你剛剛,沒有想逛學校,是嗎?”易晚說。

喻容時說了實話:“因為我覺得你想要逛學校,你在找某個東西,是嗎?”

“一個人。”易晚說,“我在找小終。”

“小終……”喻容時愣了愣,他放下茶杯,輕聲道,“那個小終,對你很重要嗎?”

“嗯。”

“找到他會怎麽樣?”

“不怎麽樣。或許更糟。”易晚說。

“如果不找到他呢?”

“維持現狀。”

“聽起來仿佛,不找到比找到更好。”喻容時說,“大部分人,是這樣想的吧?”

“……是。”易晚說,“但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沒有說原因。喻容時把杯子遞給他,說:“他可能是什麽人,你可能是什麽時候認識他的呢?初中,小學?對了,我記得你住在海林區是吧?”

“……”

“海林區有兩所中學都不錯。一所五中,一所一中。五中初中部更好,一中高中部更強,尤其是競賽。”喻容時說,“相比起來,棕南外國語是私立學校,距離海林區還很遠。你當時為什麽沒有去一中上學呢?”

“……”易晚愣了愣,“我初中,在五中……”

“或者,去五中看看?”喻容時說,“這周末?”

“……不。”易晚回答得很堅決,“明天我就要去。”

對,明天,就明天。

他從心理谘詢室裏出去,正對著谘詢室門口,是一處天井——很高,往上看去,是被大樓切割開的天空,切出一個方形。

不知怎的,易晚看見它,突然覺得眩暈並想嘔吐。

那種奇怪的預感又襲來了。易晚戴上眼鏡,往下看——他所尋找的少年就站在天井之下。

戴著眼鏡的少年仰著頭看他。一時間易晚不知道他和自己,究竟誰在上麵、誰在下麵。他伸手去抓對方——

對方沒有回頭。他向著學校大門的方向,走了出去。

……

易晚在寢室裏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的室友們就發現,他發燒了。

“可能是傷口感染。”易晚從醫務室老師那裏拿來了病假條,數學老師班主任看了看,聯想到易晚昨天在班級裏的表現,接受了這個理由。

數學老師說:“不需要叫你的家長來接你回去嗎?”

易晚說:“不用,我在寢室裏睡一下午就行。”

走出辦公室,他又看見了唐雪。唐雪和幾個女生站在走廊裏,嘰嘰喳喳。易晚沒有和她打招呼,隻是自己下樓梯。

走到下一層樓時,他突然被唐雪叫住了。

“易晚。”唐雪說,“下午的課你不上了,是嗎?”

“嗯。”易晚說。

他沒有回頭,又聽見唐雪說:“你現在要走了,是嗎?”

“……嗯。”

“你明天早上會回來上課的,是嗎?”她說。

易晚始終沒有回頭。唐雪又說:“對了,陳可說這周末想約我們一起去海洋館。她表哥也一起。你要是有空去的話,別忘了。”

“……”

“別忘了哦!”

易晚一步步下樓,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回頭。秋風有點蕭瑟了,他有點冷。他走到學校的圍牆邊,開始研究爬牆路線。

直到有人走到他的後麵。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裏。”那人說,“我帶你出去吧?”

易晚回頭。他眨了眨眼,最後說:“……好。”

“我還是第一次帶學生逃課。”喻容時讓易晚坐在自己的副駕,很自然地開車離開學校,“去哪裏?”

“五中。”易晚說。

汽車路過一座浮橋,浮橋下有黑色的水流。易晚在車上看見這座橋,不知怎的,他隱約覺得,自己在這裏曾和一個人有過三次相識。

五中和棕南外國語這種私立學校不同。設施更陳舊,學生也更多一些。學校門口的光榮榜還沒有更新。易晚蹲下去看,還能看到中考狀元的照片。顧若朝在上麵,笑得燦爛。

那種感覺又來了。

“小終”站在他背後,冷冷地看著他。

喻容時帶著他從矮牆翻進去。這種公立中學的安保當然比不上私立。他們在五中裏避著保安走了一圈又一圈。喻容時問他:“感覺怎麽樣?”

“感覺……處處都在。”

處處都在,處處都不在。顧若朝的照片在一切過期的光榮榜上,笑容燦爛。

沒找到更多東西。易晚又和喻容時從矮牆翻出來。易晚沿著小街一直沉默地走,喻容時問他:“你還有什麽地方想去嗎?”

“……不知道。”

他們停在一處廢棄的建築工地上。那裏有幾根水泥管子。不知怎的,易晚選擇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他坐上水泥管時才發現喻容時居然和他一起爬了上來,還坐在了他的旁邊。兩個人躺在水泥管上,仰著頭看天空。

易晚說:“白白走了一下午。”

喻容時說:“可惜是白天,沒有星星。”

易晚又是一愣。他懷疑地看著喻容時,直到對方看過來:“怎麽了?”

“我小時候,經常和朋友一起在這裏看星星。”易晚說。

“躺在水泥管上,想到星星不是很正常麽?”喻容時笑,“要不然我們就在這裏一起躺到星星出來為止吧?”

晚風拂著易晚的睫毛。他坐起身來:“……現在不行。”

“為什麽?”

“我還要去找‘小終’。”他說,“不然……就來不及了。”

喻容時躺在他的身邊,看著他孤高的側影,眯起了眼。他輕聲道:“如果你發現,你找到的世界,沒有你想象中那麽美好,會怎麽樣?”

易晚沉默。可他說:“可我必須去。”

“為什麽?”

“不知道。”易晚說,“我浪費了一天……那你呢?”

“跟著你走遍你人生的感覺,很奇妙。”喻容時說,“或許我很早之前,就想這樣和你一起走過的。”

他說完,仰著頭笑了:“很奇怪是吧?我們才認識幾天。”

易晚吐槽:“我才十六歲。你這是戀童。”

喻容時:“哈哈哈……”

他頓了一下說:“你說‘現在不行’,是說,以後可以?”

“唔,怎麽突然問這個?”

“想敲定一個時間,於是就可以把你定下來……否則,總覺得你會飄走。”喻容時看著天空說,“就像那片雲……”

他伸手去抓雲,最終隻抓到一團空氣。他又說:“開玩笑的啦,如果你感覺不舒服的話……”

“你總是這樣,把自己放得很低……因為害怕被拒絕麽?”易晚說。

“……”喻容時說,“隻是害怕被你拒絕。”

易晚不說話了。好半天後,他說:“好吧。”

“嗯?”

“嗯。”

“真的嗎?”

“真的。”

“什麽時候呢?”

“在我……找到‘小終’後吧。”易晚有點手足無措,“還有,等我長大了……”

他突然臉紅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說出了後麵那半句話。可喻容時卻笑了,他說:“好啊,一起躺著看星星。”

他伸出手指:“拉鉤?”

易晚盯著他:“喻老師,你好像小學生哦。”

喻容時笑得燦爛,於是他最終還是伸出小拇指,和他拉了一下。

拉鉤完成。水泥管下卻傳來老頭的聲音:“……在水泥管上幹什麽?!小孩子才爬的東西……小晚?”

兩人俱是一愣,往下看,瞧見頭發花白的老人。老人說:“我是少年宮的門衛啊,才不見幾年,就記不得我了?”

少年宮……易晚一愣,問他:“我上高中,就好久沒去了……”

老人倒是愣了愣,一副有些疑惑的表情:“你、你忘了?”

“什麽?”

“少年宮早就關閉了,在那次事故之後。”

寡淡的聲音響起,就在易晚的背後。易晚轉頭,看見戴著黑框眼鏡,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就坐在他的身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

“做好了準備,就來找我吧。”少年伸出手,比了個電話的姿勢在耳邊,“在你準備好一切後。”

“……”

“你還有一件事沒有處理完,不是麽?”

易晚伸出手時,那少年就如來時一般無聲地消失了。他的手隻觸碰到空氣。

就如喻容時在他背後,也伸出了手,想要觸碰他單薄的脊背,卻收回一樣。

“易晚?”

“易晚。”

“……先去一個地方吧。”易晚說,“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

從少年宮附近去極客吧,麓山療養院在它的必經之路上。易晚一直看著窗外,於是也在車子路過麓山療養院時,看見了門口的池寄夏。

少年戴著棒球帽,呆呆地站在門口。易晚路過他時,把車窗搖了下來。

“我正想找你呢。”池寄夏說,“我剛打電話給你叔叔說,你的手機修好了。他說你在學校寄宿,要周末才能過來拿手機。”

易晚從車上下來,和他一起坐在麓山療養院前麵的長椅上。池寄夏問他:“你為什麽今天沒有去上學。”

易晚反問他:“你為什麽站在這裏。”

兩個人都沉默了。

天空中又有烏雲聚集。池寄夏坐在易晚的身邊,手指絞著,像是足指被纏住、被自己絆倒的白色蜘蛛:“我啊……”

“嗯。”

“拿到了影帝,退圈了,能夠和自己的家人在一塊……但我很焦躁,總是很焦躁。我覺得,我還應該去做什麽。”

“嗯。”

“池序和媽媽都和我說,我隻需要放心地做他們的孩子就好了。他們什麽都會給我安排好的,會保護我。但我覺得……不該是這樣的。”池寄夏喃喃道,“比如我覺得……這裏,應該住著一個人。她在等我去救她。可是我查遍了所有名錄,他們都說,這裏沒有那個人。”

“你在這裏,不開心嗎?”易晚問他。

“我很開心。但我又沒有那麽開心。”池寄夏說,“我應該是有什麽事情要做的……是什麽事情呢。”

易晚在樹下看見了蒼白少年的影子。他發色很淺,有著和池寄夏相似的麵孔,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那種神色,足夠讓所有人都頭皮發麻。

他看見了,喻容時也看見了。喻容時從車上要下來——風越來越大了,逐漸有摧枯拉朽之勢,麓山療養院裏黑影幢幢,向他們襲來。

“而且我覺得,有一個人好像一直不開心。”

“……”

“他不開心,比我更不開心。不是我媽媽,而是另一個人,陪了我很久的人,花開花落……他都在。”池寄夏說,“我好像失去他了,可我怎麽都想不起來,他是誰。”

“……”

“我想不起來他了。可我覺得,比起讓我開心,比起那些無法挽回的過去,我還有一件事要做。我有話要說,可我變成了一個啞巴。”池寄夏說,“我不應該是這樣什麽都做不到的、無能為力的狀態……就像籠中鳥……”

“可如果你什麽都做不到呢?”

“我不知道啊。”少年池寄夏說,“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即使曾經被拔苗助長,我也是時候該長大了吧?隻要長大,至少可以試一試。而且,他們都需要我。”

“如果試了,還是幫不上忙呢?”

“不會的。”少年池寄夏說,“因為……我不僅有很長很長的路需要走,還有一個永遠會銘記的、最好的朋友。”

易晚看見樹下的少年淚流滿麵。

他像是終於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他就在喻容時即將向他跑去時,轉身一下消失在黑暗裏了。

“那,去你該去的地方,把想說的話都說完吧。”易晚說,“對池序,對池秋,還有……對吳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那你呢?”池寄夏忽然說,“易晚,你呢?”

易晚知道,池寄夏其實一直都很聰明的。

他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真相,又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享受”這裏的生活、為了心中的愧疚,又陪著演了這麽久呢?

真是讓人看不出來。

而“吳桐”,他看出來了嗎?

“我……也要去找一個人。”易晚說,“我必須要找到他。”

池寄夏看著他,終於慢慢地笑了。

“易晚。”他說,“你是我第二好的朋友。”

易晚:“哦。”

池寄夏在他這裏算第幾好……呃,好像排不出來。

“在那之前。”池寄夏慢慢地站起來,“我得去買個帽子,粉色的。”

“為什麽?”

“《數碼寶貝》,這是他和我一起看的第一部 動漫。”池寄夏說,“我也是時候長大了。即使要和過去的世界,說再見。隻要看到帽子,他就會明白的。”

“……”

池寄夏把手放在了易晚的肩膀上。他按了按,又按了按,把易晚修好的手機給他,最終轉身離開。

是時候了。

已經是時候……去麵對他們的命運了。

天空風起雲湧。還好,永遠有一輛汽車在旁邊等他。易晚坐上汽車,對喻容時說:“我們去少年宮吧。”

喻容時隻沉默地轉動方向盤,一句話也不說。

雨水打在車窗玻璃上,啪嗒啪嗒。易晚閉著眼坐在副駕駛上。一整個完美的世界和所有的聲音都在把他往後拉。

“易晚,你明天會回來上課嗎?”是唐雪。

“易晚!周末回家吃飯。”是嬸嬸。

“易晚,恭喜你。前途無量。”是班主任。

還有不斷傳來的,顧若朝的短信。不斷的短信提示音,不斷的手機振動。

在這叛逆的、與全世界逆行、與人追求溫暖的本能逆行的路上,隻有易晚,和陪伴在他身側,始終為他開車的喻容時。

“容時……”易晚忽然說。

“嗯?”

“如果我,最終不想去少年宮,你會怎麽做。”他說,“如果我半途而廢呢。”

喻容時沉默了。

“……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他說,“不過你沒有發現麽?從頭到尾,我從來沒有幹涉過你的選擇。隻是陪著你,等待你追隨自己的心。”

“……”

“你的心讓你走到了這裏。易晚,那是人類的超我,比本我與自我……更加偉大的東西。”喻容時溫柔地凝睇他,“易晚,你一直都在做你自己想做的事,非常偉大。”

易晚說:“為什麽要幫我?”

喻容時說:“……不知道為什麽,你就是那種隻要讓人看見了,就想要為你付出一切的人。即使我還是想不起來你和池寄夏到底……但即使想不起來,我也總會覺得,這就是我想為你做的事。”

車停在少年宮門口。遠遠地,易晚就看見迎麵而來的破敗。

那是夢境中也無法修複成美麗的場景。

大雨中像是漆黑森林一樣的少年宮……牆上破敗的海報,半開的鐵門,地上發黑的血跡。還有必然站在某個角落裏的“小終”。

這就是結束一切的地方。

雨刮器在玻璃板上一遍遍發出聲音。易晚坐在車上,沒有立刻下去。他在看見車熄火後,對喻容時說:“你沒有那麽喜歡心理學。”

“嗯?”

“然後你還變成了我的老師……”易晚說。

喻容時還怔著。易晚低頭道:“太狡猾了啊……喻老師。”

太狡猾了。

就像是……因為更想要“實現我的美夢”,才變成這樣的一樣。

“反正你記憶還沒有恢複……就先獎勵你一下好了。”

易晚跨過副駕駛座和正駕駛座的距離,主動和喻容時接吻。他小心翼翼地把舌頭探了進去,與他唇齒相依,並允許對方對自己做出回應。

終於,他停下來。聽見對方說:“下次和人接吻時,不要哭啊。”

“……”

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眼淚落進了對方的唇齒之間。

這樣帶著鹹味的吻,喻容時一輩子也忘不掉了。

他從車上下去。喻容時站在少年宮門口等他。因為這注定是易晚一個人要走完的路——一走進去,易晚就知道,他應該去哪裏找“小終”了。

有個漆黑的腦袋從少年宮的最高層探出頭來,在看著他。

血跡的盡頭也站著一個人。不是任何人,是顧若朝。顧若朝站在那裏,甩著手裏的手機,道:“我發了那麽多短信,你為什麽不回複?”

他看起來像是在被某種“半夢半醒”拉扯著,一個還是那個少年顧若朝,另一個則像是突然之間變了一個人。

他都看到了吧。

比如易晚在車裏和喻容時的親吻。

易晚沒有看他。

他隻沿著樓梯,一步步往上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成了跑。顧若朝就站在廣場上,他像是半個身體要去追,半個身體則仰著頭看他。

“易晚!你去樓上幹什麽……危險!快點下來!”

“……”

“易晚!靠……怎麽回事……好痛……誰在我的身體裏?!出來!”

“……”

“易晚,你別動!別動!你他媽的聽見了嗎?!你別動!”

“……”

易晚終於站到了那裏。

四周是漆黑,還有雨,原來這就是顧若朝跳下去的地方。他來的日子不太好,沒有光,沒有藍天,也沒有太陽。

他有點搖晃,腳往下蹭了蹭,一些牆灰從天上掉了下來。他往下看,除了狀若瘋魔的顧若朝,還有“小終”站在那裏。

蒼白的臉,寡淡的表情,仰著臉的狀態。

他想起他的名字了。

“沈終……”易晚輕聲道。

“沈終。”人格和靈魂似乎終於在顧若朝的身上達到了統一。少年顧若朝同樣仰著頭,冷冷地看他,“你會後悔的。”

他的臉上沒有笑。就像餐巾紙上也本該沒有“笑”一樣。

——不,我不會。

易晚閉上眼睛。他鬆開手,從樓上一躍而下。這次他也終於體驗到了——超脫生命,超越死亡,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吹的感覺。

可他並不害怕。因為他的歸宿,他的命運,他的痛苦與未來與靈魂,就在這棟樓之下等待他。他蒼白、冷漠、傷痕累累又曾被埋藏。他張開雙手,將下墜的身影擁入他的懷抱。

沈終。

那個曾被他放棄的、埋藏的名字。他擁住他落葉般的身影,與他合二為一。

他的平凡之路,他痛苦的命運,他的清醒,與他的執著。

也是他在任何迷幻中也絕不能割舍的,他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