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星空之下, 麵包車在高架之中。高架橋之下,是城市的建築與街道。灰色的建築,哭叫的人群,妖豔的火焰, 還有維護治安的工作者。

“前麵的路堵了, 我們換條小路進城。”喻容時看著遠處被連環交通事故堵住的路, 說, “我們去哪裏?”

直到這時後座的虹團四人才又探出頭來:“對啊, 我們去哪裏?”

易晚沉默了一下, 道:“不去少年宮了,去藍光大廈吧。”

“嗯。”

喻容時沒有絲毫質疑。他直接掉轉車頭,以逆行的態勢穿越中間的綠化帶,高速匯入另一條路。車上眾人都被他嫻熟但過於刺激的車技給驚險到,抓著車壁大喊大叫。薄絳說:“為什麽去藍光大廈?而不是少年宮?”

易晚說:“藍光大廈有最好的網絡,能夠聯通新聞播報的技術。而且它在山坡上, 有四十九層高。人在最高層, 足以俯瞰整個都市。灰宮一定想從那裏俯瞰自己的傑作。”

越到城內,路越難走。

金融公司外站著示威的群眾,公園裏文學家“主角”的雕像被人推倒,大街上躺著幾具死不瞑目的屍體,渾濁的眼睛還看著天空……有的人從另一邊的房間裏跑出,容顏完美, 高喊著“攻略裏說的是對的!顏夕,我終於成為你了!”。還有一具皮開肉綻的屍體被掛在旗杆上、正被人拉扯著往上升。安也霖遠遠地就認出那人的麵容。

他吐出一個名字。是前年電影節最佳新人獎得主的名字。

附近還有一句屍體, 屬於某個文學獎得主。她的黃金耳環被搶走了, 耳垂被扯得稀爛……第一具屍體伶仃地在黑夜中搖晃, 像是一張破舊的旗幟。比起“勇敢”的新規則嚐試者, 世界各地出現得更多的,還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反主角黨”。

“打倒主角!”有人喊著口號,呼嘯著走過。無論是努力的人群還是不努力的人群,無論是有過付出的人群還是隻是滿懷嫉妒之心的人群。至少現在,他們都認為自己是正義者、是衛道者、是飽受迫害後起義的複仇者。除此之外,他們還認為自己是人群。

“他們真的覺得是‘主角’奪走了他們的一切嗎?”車上,薄絳輕輕地說。

麵包車與遊行的人們擦肩而過。麵包車上裝著四個名為“主角”的罪人,奔赴消滅萬惡之源的戰場。成規模又不成規模的人群喊著口號,奔赴處決主角們的刑場。

遠處,藍光大廈如黑塔,如方尖碑,矗立於山坡之上。麵包車在長長的道路上疾馳。道路如刀,劈開兩野高聳的建築,如摩西分海,奔赴彼岸。

終於,麵包車駛入了彎彎曲曲的山路。

山路上到處都是被撞毀的車輛。車輛是在上山或下山時撞在旁邊的山壁上的,燃著火,裏麵卻看不見一個人,就像駕駛員人間蒸發了一樣……這樣的場景,讓每個人都感到恐慌。

“按理說,應該有很多人都想上山找藍光來著。無論是為了什麽。”薄絳看著這片“熱鬧”的事故場景說,“可這一路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

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鬱了。

麵包車終於駛入了停車場。喻容時的手機卻在這時響了起來。他對幾個人抱歉地點了點頭,原本想按滅電話……直到看到來電人,是喻其琛的父親。

他接通電話,電話那頭信號不好:“城裏……到處都亂了……我們打算帶著喻其琛先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在哪裏?”

喻容時抬頭看藍光大廈:“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用等我。”

電話那頭沉默,半晌,有歎息聲傳出:“之前其琛剛醒,剛見著麵。你就要走……”

“非常對不起。”

喻容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對他的家人。可喻其琛的父親卻說:“算了,從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和我們這些人比起來,終究會擁有不同的命運。也是時候讓你去任性一次了。”

“謝謝。”

終其一生,隻有最後這一句話可以說。

“喻其琛說他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他不敢說太多,比比劃劃,我大概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他還說,把這句話告訴你身邊那個叫易晚的人。”喻其琛的父親道,“他媽媽不讓他再和你交流。所以,就由我來說。”

“不要對視。”

“不要……對視?”

喻容時對易晚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眾人迷惑不解,易晚茫然地看著他,若有所思。

藍光大廈黑壓壓的,沒有一點燈光。掛掉電話,幾人從車上跳了下來,藍樺吞了一口唾沫:“謝子遇就在這裏麵?”

漆黑的大廈,總給人帶來一種不祥的感覺……丁別寒在地上做完伸展運動,這就要從小門潛入。易晚攔住他,道:“等下。”

丁別寒:?

易晚:“我們是一個團。”

池寄夏說:“是啊!我們是一個團!”

藍樺:……

A.T.老板組你們這個男團時,大概沒想過你們是被用來幹這個的。

幾人根據每個人的特性討論,最後定下了如此戰鬥格局:薄絳打過仗,負責指揮、記地圖和解密;丁別寒身負無限流技能,負責主要近距離輸出;池寄夏擁有係統,負責偵查;易晚身為路人,負責潛行暗殺;安也霖曾被無數總裁追妻火葬場,跑得最快,負責引怪。喻容時不會被灰宮的負麵傷害效果影響,身兼最重要的數職:副輸出,負責驅散負麵效果,背傷害,和輔助易晚。

易晚站在一旁,手裏拿著喻容時給他的一袋熱牛奶暖手,默默點頭。

安也霖抖了抖眉毛,雖然很無語,但:“……行吧。”

“不。”薄絳邏輯很清晰,“別忘了我們的目標——找到謝子遇。和易晚比起來,我們都是次要的。”

他對喻容時說:“所以,請你一定保護好易晚,順利送他上樓。”

喻容時說:“不用你說,我也會的。”

藍樺急了:“那我呢?”

池寄夏:“你?你負責當魅惑菇。你是藍光的太子爺,裏麵的怪肯定認得你。而且你是瘋批,不會沒有精神錯亂技能吧?”

藍樺:“靠,你都說了他們都是怪了。萬一認不得我呢?”

池寄夏說:“那你當T吧,負責抗傷害……”

安也霖:“行了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裏逼逼,快點,打開你那無敵的係統。”

池寄夏嘀咕兩句,表情有點沉重地把係統打開了。半晌後,他道:“藍光大廈裏確實有很多人……一樓有十多個,二樓也有……三樓……布局,加起來可能有將近一千個。”

藍樺臉都白了。他見眾人看向他,有點訥訥道:“像我們這樣的大事務所,有這麽多員工,不是很正常麽。”

“第一層到第七層,電梯停運。第七層以上就沒有人了,但第七層到第八層的所有門都被鎖住了,除了一個……所以,我們得到達第七層,然後通過那扇門。”池寄夏說。

薄絳用樹枝在地上畫,構建作戰地圖:“那些人是什麽樣的人?”

池寄夏停了一瞬。

“活死人。”池寄夏說,“被灰宮抽取了所有生命力,用於支撐他的那場‘全球直播演出’後,留下來的人偶般的活死人。他們將永無止境地在這座大樓中逡巡……並渴求從活人身上吸取到生命力。”

丁別寒說:“我很懂,就像喪屍一樣,我打過。”

眾人微妙地看了一眼他。

藍樺急切地說:“那八樓以上呢?”

池寄夏說:“四十九樓,頂層,有生命體征。兩個。”

藍樺不說話了。他握緊拳頭,下定了決心。

薄絳隻用十五分鍾就構建出了他們的作戰路線:從E口側門,借助藍樺的權限鑰匙進入大樓。繞過幾個活死人多的辦公區,上二樓、三樓……唯一最麻煩的是七樓。七樓有藍光的練習生廣場。廣場內常舉行各種選拔活動。係統掃描顯示至少一百多個活死人在廣場內徘徊。

要進入八樓,廣場是必經之路……薄絳還在咬著牙思考,池寄夏卻說:“就這樣上去吧,上去再說。就像你演算過十幾次也沒辦法那樣……我們要上去,就不得不經過這裏。逃不過的。”

薄絳問他:“沒有計劃,就這麽上去了,情況難道就能有改變?”

池寄夏聳聳肩,道:“誰知道呢?我一直都挺幸運的。而且咱們四個,同為男主,不會這點‘天命所歸’的信心都沒有吧?”

薄絳依舊不同意。安也霖卻打斷他,道:“我們還有無敵的丁別寒呢,是不是?”

丁別寒酷酷地點頭。

“一群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薄絳仍然皺著眉頭,但無可奈何。

方案就這樣被通過。眾人繞行至藍光大廈E口。安也霖站在E口前,輕聲感歎了一句:“ABCDE,E口……事情總是這麽奇妙。”

他在踏入藍光大廈前頓了頓,對易晚道:“易晚,其實我之前很生你的氣。”

易晚:“……”

“是你救了我,斬斷了我身上的絲線,是不是?可你把我當成溫室裏的花朵一樣,對我一句話都不說。我有時想,我到底是哪裏表現得不夠好,才讓你覺得,我不值得你的信任。”安也霖回頭看他,淚痣在眼下閃閃發光,“再後來,知道了這些……我終於明白了。易晚。這一路走來,你一定很累,也很厲害吧?”

“……”

“不要害怕,不要停止。這次有我們和你一起。”安也霖說,“如果說,之前是你在我們的片場中遊走,拯救了我們的靈魂的話。現在,就輪到我們,來為你搭建屬於你的片場。”

一時間,易晚怔怔地看著他。池寄夏路過兩人,吹了聲口哨道:“肉麻不肉麻。回老家之後就結婚這種flag,等從大廈裏出來再立啊。”

易晚說:“池寄夏,謝謝你無敵的吳桐。”

池寄夏道:“嘁……謝什麽。誰讓他玻璃心犯了,這是他賠我們的。今天,你就在我們後麵,放心地走吧。”

還有薄絳……他按了按易晚的肩膀,不說話。丁別寒對易晚道:“你這次對我的幫助,我沒齒難忘。”

……你是不是走錯片場了?

七個人排成七劍合璧的陣型。藍樺在前麵顫巍巍伸出手,偷偷用指紋刷開小門。

沒有提示音。

門開了。

藍光大廈內部冷得可怕。樓頂的冷光從大樓中間的“回”字型天井處落下來,打到一樓的地板上。失去了“天道”力量的修飾作用,他們看見地板上橫七豎八黑血淋漓,都是各種扭曲的、從樓上墜落摔下的人形。

前台處、辦公室裏、大廳中……果然有活死人在逡巡。那種異於人又似人的感覺足以讓每個人驚恐發作。眾人不敢去看他們,隻沿著薄絳規劃好的道路上去。

一樓。

二樓。

三樓。

三樓時藍樺不小心打滑了一下,運動鞋在地麵上擦出一點聲音,一整個會議室裏的活死人當即齊齊轉頭看了過來。好在喻容時及時把他壓了下去,眾人冷汗涔涔地躲過一劫。

“對不起……”

樓梯間裏,藍樺用氣聲小聲地說。

“這時候就別說話了。”喻容時同樣小聲地道。

“還好,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沒有人發現我們進入大樓。”池寄夏說。

隻有易晚走在人群之中,皺著眉頭。

四層。五層。六層。接下來的三層依舊驚險,好在就連藍樺也沒出任何岔子。他們順利地抵達了七樓。

打開藏身的房間,迎麵而來的,便是練習生廣場。

要經過七樓進入八樓唯一的入口,這裏是必經之路。

一百多個活死人在廣場上逡巡。薄絳隻看了一眼,就關上了門。他背靠著門,對幾人說:“好,現在到七樓了,你們打算怎麽辦?看起來,我們完全沒有繞過這裏的可能。”

眾人看向池寄夏。對此,池寄夏隻是聳聳肩道:“我都說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剛剛係統掃描到了,那邊就有一條可以走的小路。薄絳,你過去點。”

說著,他打開薄絳身後的門,向著門外走去。易晚看著他向前走的身影,突然意識到,安也霖同樣拍了拍他的肩膀,跟著池寄夏一起向前走。

“你們……”

“我早就說了,該讓這些練習生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頂流。”池寄夏說,“喂,身為男主,不會這點‘天命所歸’的自信都沒有吧?這可是一場即將持續三個小時的精彩演出呢。別擔心我們,我們有主角光環呢。”

“操。”易晚聽見薄絳說。

“女士們!先生們!”池寄夏已經走到了練習生廣場的另一邊,遠離易晚他們所在的房間的位置,“晚上好!”

一百多個活死人齊齊向他看來。

池寄夏咧開嘴一笑:“你們的皇帝來了!”

“靠,我就知道你……我就說我猜到了。”同樣跑到另一角的安也霖罵道,“就讓我來試試看你們和傅總誰跑得比較快吧!”

接著,他對著易晚大喊:“易晚,跑!”

活死人咆哮著向他們衝過去。這兩個人的身上不僅有活人的生機,還有“主角氣運”的香甜氣味。池寄夏憑借愛豆的身體素質,左跑右跑,並還在持續嘴賤:“喲喲,我還以為我在海棠市呢?一百多個男的追著我跑?這是什麽好事?”

“操,你們……”薄絳罵了一句,道,“你們有誘敵的策略嗎?!白癡!聽我指揮!”

說完,他對易晚道:“易晚,你快走。”

“這下樓下的活死人也要被他們吸引過來了。”丁別寒僵著臉道,“雖然說這是唯一的策略,但沒有參加過無限流遊戲的人,素質就隻有這點……池寄夏這種,估計活不過第一場遊戲吧。算了。”

他煩躁地加入了他們。

易晚來不及發聲,因為喻容時已經拽著他的手臂,果斷地往著唯一的出口跑去。藍樺猶豫了一下,咬了咬牙,也瘋狂地跟上。

直到唯一的出口處也衝來了兩個活死人。他們被易晚等人吸引過來,牢牢地攔住他們的去路。正在此刻……

藍樺飛撲上去,撲倒了他們。

“你們快上去,去見謝子遇,去救我哥哥!”他撕心裂肺地叫著,“我沒有你們有用,所以我相信你!求求你們了,救救藍柏……”

喧鬧聲和鬥毆聲被擋在防火門背後。喻容時關掉防火門,拉著易晚往上跑。易晚最後看見的,便是丁別寒從天花板上一躍而下,一記飛踢踢走了正要咬向藍樺頸間動脈的一隻活死人。

他們沿著樓梯往上狂奔。明明三步作兩步跑,樓梯卻好像還是無邊無際。終於,在他們跑上八樓時,易晚看見,八樓的大門正大開著。

大開的大門正對著同樣大開著門的電梯。電梯裏用紅色噴漆噴塗著單詞“Welcome”。

“我就知道,這是他為你準備的。”喻容時說。

他拉著易晚走進電梯。電梯自動上升至49層。喻容時在上升的電梯中說:“這些活死人的分布實在是太刻意了。就像他是故意這麽設計的,隻是為了甩掉其他幾個人。”

電梯上的數字顯示到“41”,喻容時繼續說著,眼神越來越冷:“但我,卻留下來了。”

電梯門打開。

迎麵而來的,是一整片的落地玻璃窗。一個青年站在玻璃窗前,背對著兩人,注視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

周圍的牆上,布滿液晶顯示屏。顯示屏中,直播整個世界各處的慘象與亂象。

“因為沈終決定帶你上來。”他說。

他身邊的沙發上,躺著藍柏。藍柏臉色青白,已經被抽取大半生機,陷入昏迷。

在他身邊的另一側。

……一把小刀,靜靜地臥在那裏。

“好久不見,沈終。”青年轉身,向易晚攤開雙手,“在你不在的這幾天裏,我和這個世界玩了一個漂亮的惡作劇——一個持續十多年的大計劃。我擊穿了這個世界的虛偽假麵,斬斷了所有控製我們的絲線,讓控製這個世界的神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臉。我讓這個千瘡百孔卻依舊美麗的世界脫離了祂們的控製——終於,所有人都擁有了他們能夠擁有的自由——包括你,沈終,不被絲線控製,這不是一直都是你的心願麽?”

“現在心願達成了!所有人都自由了!”他右手一劃,做了個行禮的姿勢,“你獲得了自由。怎麽,你不想為我鼓掌嗎?”

易晚走出電梯。他站在電梯之外,冷漠地看著他。

“……別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了。你到底想做什麽,我們都心知肚明。”易晚說,“你從頭到尾,沒有一點是想要其他人獲得自由。你隻是想給天道一個沒臉——作為祂膽敢控製你的人生、讓你的完美人生變成一場處處受製的重生玩笑的回敬。你在報複天道,把祂們喜歡的劇情變成一場笑話,把祂們創造的世界變成無可救藥的垃圾——就像你在網吧裏,報複那幾個嘲笑你的人一樣。你成功地又玩了一次‘打臉’的套路,比過去還要爐火純青。如果說這件事裏還有什麽可以說的,那就是,你的計劃確實成功了。”

“唔。說得真好,報複?我喜歡。”青年低下頭,嗤嗤地笑了,“這他媽的世界就沒有存在的道理!人人都在冠冕堂皇地生活。講什麽‘努力’,講什麽‘愛’,就像那他媽的天道。各個滿嘴‘仁義’,心裏都是‘生意’的東西。你看,這混亂多好,我喜歡混亂。我喜歡這個……所有人都被放棄,所有人都絕望的世界。”

他大笑著,滿臉的肌肉都在抽搐,喻容時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能露出那樣誇張的笑容。可易晚看著那有如惡鬼一般的笑臉,卻依舊是麵無表情:“這就是你所有想說的?”

“是啊。沈終,給我一個擁抱吧。我做到了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青年仰起頭,高傲地說,“我毀掉了一整個世界!我終於戰勝了天道!這難道不值得讓人慶祝嗎?”

“那那些死掉的人呢?”易晚說。

青年:“那就死了。他們早晚都要死的。他們早就該心知肚明自己是玩偶。讓一群玩偶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那這個從此崩壞的世界呢?”易晚說。

青年:“這世界從來也沒好到哪裏去過。你以為沒有天道,這世界就能好到哪裏去嗎?戰爭,饑餓,瘟疫,對異見者的討伐,奧斯維斯集中營,種族滅絕,印第安人大屠殺,盧旺達,十大酷刑,阿姐鼓,不在乎其他人,隻在乎自己的獸性利益,這就是刻在人DNA深處的東西……這世界從來就他媽的沒好過!人性本惡,隻要有機會,人人都是怪物,都是野獸。你以為,這個世界是現在才開始崩壞嗎?它早就爛掉了。沒有‘主角’,沒有‘氣運’,沒有這些由頭,人們也會在出現經濟危機時找到新的發泄口,用它來發泄怨氣,進行戰爭。你該不會是來這裏,和我講什麽人性本善的愛的吧?我告訴你,人生來就是野獸。”

易晚沉默。青年說:“來吧,我真喜歡現在這樣,自由了,瘋狂了,全世界都在燃燒。而我告訴天道,這世界就是個爛貨!我把這世界,從祂的手裏搶了過來。我就像是一個革新者,一個真正的分海的摩西,從神手中偷到火的先知普羅米修斯……”

青年陷入了某種極其狂熱的情緒裏,開始哼著歌,手舞足蹈。他說:“我是天才,我當然是天才。我是先知,是這個世界的毀滅者與救世主……我戰勝了神……我毀掉了神重視的創作,我毀掉了祂們一心想要得到的東西!我毀掉了祂們的努力!”

喻容時想說什麽。可易晚卻拍了拍他的手,對他輕聲說:“別過來。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過來。”

他向著青年一步步地走去,直到站在他的身側。他們曾是擁有同樣童年的兩個人,親密如一母同胞的兄弟,而如今,一個二十不到,一個業已蒼老。青年環住他的肩膀,問他:“沈終,你是來向我祝賀的嗎?”

“你錯了。”易晚說。

青年說:“哦?”

“不是你從天道的手裏贏了一局。而是這個世界被放棄了,就像垃圾一樣地,被放棄了。”易晚淡淡地說,“顧若朝。你被放棄了。不是你贏得了這場戰爭,而是你輸了。”

“……”

“祂們可以丟下這裏就走,你卻一敗塗地,還沉浸在自以為是的喜悅裏。你現在的樣子,真像一個阿Q,摔碎了你真正擁有的東西,卻洋洋自得,自以為是自己戰勝了神明……”

“你……咳……咳!”

青年掀翻了桌子,他掐著易晚的脖頸,把他壓在身下。易晚被他掐得喉嚨幾乎要斷掉,大聲咳嗽。青年咬牙切齒地大喊:“你怎麽敢,你怎麽敢……”

易晚被他掐著喉嚨,那張向來寡淡的臉上,終於出現了笑容。

譏誚的、冷漠的笑容。

“你好好……咳咳……看看現在的你自己……”他說,“你就像一個……小醜……用自己的失去……逗笑了別人……你換了多少個名字?顧若朝,灰宮,謝子遇……有多少個人指著你的鼻子,說你是怪物,又有多少個人……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麽……你以為你在為了自己活著,實際上,你隻是在為別人的軀殼和名字打工……別人會說,謝子遇是大明星,別人會說,塔羅博主灰宮拯救/毀滅了世界,別人會說,謝子遇是個傳奇人物……而顧若朝……”

“……別說了。”

“他是一個死在十四歲的,家庭失敗,就連成績也一敗塗地的膽小鬼……”

“我叫你別說了!”

“屬於你自己的……你自己的故事和傳奇,早就被你毀掉了……你重複別人的人生,用自己的人生出複製其他人的故事……你從來都沒有活成過你自己。如今你砸掉了你擁有的這個世界,還洋洋得意……”

“……唔!”

喻容時終於把青年從易晚的身上掀開了。

他把青年推倒在地上,抱著易晚遠離青年。易晚還在喘氣,聲音嘶啞,斷斷續續:“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

突然,他露出了和謝子遇一樣的笑容。

那都是調動所有肌肉的笑容。他們的眼睛裏映照著彼此,易晚的眼裏是青年一步步向後退去的,徹底絕望的表情——易晚的所有話,像是把他靈魂的所有遮羞布都扯掉了。青年眼裏映照的,則是捂著脖子、站起來、向他一步步走來的易晚。

青年靠在落地玻璃上,他低著頭,笑容**然無存。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像是最後一根弦也崩掉了。終於,他說:“殺人最誅心。沈終……你真是我的,青梅竹馬。”

“我比誰都知道,你是個小醜。”易晚說。

青年死死地盯著他,忽然笑了:“可你還能做什麽呢?你隻能在這個被我毀掉的,沒有一絲希望的世界裏生活了。哈哈哈哈……沒有明天,沒有未來,沒有開始,沒有結局,這樣的痛苦……即使你還想追逐自由,你又能怎麽做呢?你什麽都做不了。”

這樣的痛苦啊。

“沈終,這比殺了你還要讓你難受。其他人都不懂,隻有我明白的——你那比南極的凍土還要沉默、又冰冷的自私。沒有人能改變你那冷酷的本性,誰也不能……我知道,這樣的世界會讓你發瘋,這就是最好的一件事了……”

青年忽然從兜裏掏出了一樣東西——一把銀色的槍。喻容時下意識地擋在易晚身前——可青年用那把槍,射向了落地窗。

一槍。

“嘩!!”

呼啦啦的大風吹入,玻璃向外濺射。青年最後一次回頭,看向易晚道:“沈終,最後給你分享一個好消息。這個崩壞的世界不會一直持續下去——它會很快毀滅,你知道的,它的底層邏輯已經崩塌了。因為神已經不需要它。它最多能活……十多二十年?好好享受最後的痛苦時……”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因為他腳下一滑——

他踩到了一個東西。

一袋已經涼掉的熱牛奶。

喻容時給易晚,被易晚塞在口袋裏的。

熱牛奶被他踩爆,而他一個趔趄——以一個極度滑稽荒誕的姿勢摔下了樓,臉上還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荒誕,滑稽,就像小醜,不是任何計算中的優雅或者華麗退場——就像曾被他算計、曾被他利用又拋棄的那些難看的棋子一樣。

“他因絕望自殺,即使是自殺,他也為自己選擇了一個非常有戲劇性和美感的落幕——向後從大樓中倒下。然而,他踩中一袋熱牛奶,於是像個西瓜一樣狼狽地摔了下去,在地上爆開。這次,他再也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了。”易晚說。

喻容時放開手。易晚一步步走向窗邊。49樓很高,他低下頭,可以看見地麵上那攤難堪的、小醜的血跡。

非常荒誕。

“沒有戲劇性的死亡,這是對灰宮的最大侮辱。”易晚趴在窗邊,看著窗下的景色,風吹起他半長的發,他麵無表情,“他的一生,都在追求成為一個傳奇。”

“再見了,顧若朝。”他說,“這次,你終於死透了。”

喻容時從背後靠近他,用溫暖的手遮住他的眼:“別看了。”

易晚站在他的身前,眼埋在他的手心裏。顯示屏們依舊在直播世界各地的慘狀。

“……死亡。”

“……報複。”

“……遊行。”

“試圖維持秩序的政府工作人員,遭受襲擊……”

“綠河小區……爆炸……”

“全球各地莫名發生地震……”

還有男孩女孩的尖叫。

“即使他死了,這個世界也完了。它已經被……放棄了。”易晚說。

他的眼被埋在喻容時的手心裏,一直流淚,鹹而燙的淚水順著喻容時的指縫流出。喻容時低著頭道:“嗯。”

易晚說:“不會再有恢複秩序的那天,和恢複日常的那天了。”

喻容時說:“我們……去看星星吧?既然日子所剩無多,就讓我們到處去走走吧。隻為了我們自己。”

易晚閉上眼。他的睫毛擦得喻容時的手心很癢,像是小動物:“綠河小區……是叔叔嬸嬸住的小區。”

喻容時愣了。他說:“我們現在過去看看。”

易晚說:“不,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麽。都沒了,一切都沒了,就連顧若朝的、狼狽的死,都沒有用。天上隻有星空,月亮也沒了……”

喻容時不知道易晚在說什麽。他隻知道易晚一直在他的手心裏哭,好像他正遭受著比任何人都要劇烈的痛苦。

那眼淚很燙、很鹹、也很多……最終,成了他手裏一汪像寒月一樣,冰冷的冰涼。

終於,易晚不流淚了。他聲音沙啞,道:“我們走吧。去綠河小區。”

喻容時說:“好。”

他放開手,看著易晚站在那裏,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喻容時起身去按電梯按鈕。電梯門開了,他回頭對易晚說:“易晚……”

一把小刀。

一把小刀,被握在易晚的手裏,捅向了他的胸口……然後因為使用者的猶豫,偏了一點,最終捅向了喻容時的肩膀。

刀刃沒入。

鮮血流了出來。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

——這是最後的辦法。

天空中的星色似乎疏淡了一點。易晚提著刀,看著喻容時。鮮血染紅了易晚的臉頰,就像染血的豔鬼。

喻容時捂著傷口,呆呆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