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人是你的同學嗎?哪個年級, 哪個班的?”

“不是你的問題。世界上就是有很多這種爛人。”

“站著別動……要是痛的話,告訴我。……好了!粉筆灰都拍幹淨了!”

“腿麻嗎?”

“你家住在這附近是嗎?”

“……有哪裏,不舒服嗎?你一直沒說話。”

易晚呆呆地看著他。這是一個外貌非常俊美的少年,溫潤, 清爽, 幾乎算是完美。他穿著藍白色的中學校服, 背著書包, 像是剛從附近的中學裏走出來, 書包側麵還有個藍色水壺, 水壺上掛著時興的動漫的透卡。他在他身邊蹲了兩個小時,現在正擔心地看著他。

不知道為什麽,易晚覺得眼眶發酸。

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幾個手語,像是在確認易晚是不是不能說話……眼裏的愧疚還更濃了。易晚於是說:“……我會說話的。”

少年鬆了口氣。他不像其他人一樣, 會問“那你剛才怎麽不說”, 而是說:“那你要回家嗎?我送你回去?”

“嗯。”

易晚說了家裏的地址。從這裏回家,需要沿著一條小河走,經過一座浮橋,然後就能到易晚家住的老樓。少年在前麵走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然後他回頭發現,易晚總是綴在他後麵, 一會兒就又走掉隊了。

於是他向後退了幾步路,這次伸手握住了易晚的小手。

“可以嗎?”他說。

“……”易晚把手遞給他, 眨了眨眼睛。

少年牽著小孩的手往前走。路下, 是流動的小河。小河映著星空, 少年說:“我在一中上學, 今年高一。”

“我在棕北小學上學,今年五年級。”易晚機械地模仿他的說話格式,給出回答。

“你一直沒說話,是在想什麽嗎?”少年說,“那些壞小孩,我不會這麽就算了的。我會告訴你們的老師,讓他們的家長好好收拾他們。”

易晚說:“我才是壞小孩。”

少年說:“為什麽呢?”

“因為我有病。老師也是這麽說的。他說我不適合在這裏讀書。”易晚說。

少年:“唔……他在瞎說,沒有誰有‘不適合在哪裏讀書’這種道理。你有哪門功課吃力嗎?”

易晚:“還好。”

少年眉頭舒展了:“那就好。你五年級是嗎?明年,你就可以參加小升初,考到更好的學校去了。隻要分數夠高。”

易晚:“嗯。”

易晚慢吞吞地走,用腳去踩自己的影子。影子被路燈拉得長長的,就像長頸鹿一樣。易晚說:“……好像長頸鹿啊。”

他聽見少年說:“嗯……什麽長頸鹿?”

“還有尼安德特人。”易晚說。

少年說:“這是什麽?你看過的書嗎?剛剛我們是在圖書館旁邊,是吧?”

易晚低著頭道:“不……我是尼安德特人,而且沒有變成長頸鹿。他們欺負我,是因為他們是智人。”

“什麽意思呢?”少年說。

電壓不穩,路邊的路燈一閃一閃,飛蛾在路燈旁纏繞旋轉。易晚說:“沒有什麽……因為我很奇怪。”

他的手卻被捏了捏。易晚還在往前走,一下撞到了少年身上。他抬頭,看見對方眼眸澄澈,還握著他的手,說:“說說嘛……我很好奇。”

有一種易晚不說,他就不走了的態度。

到底什麽樣的高中生會聽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說夢話啊。

易晚於是磕磕絆絆地說了。他的語言組織能力不是很好,思維又總是散點,於是顯得非常異常、格格不入。他說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故事,說被塗鴉的書桌和大衛,說在圖書館裏看見的《世界100大未解之謎》和脖子上滿是銀環的女人……他說了有多久,少年就聽了有多久。過程中,少年時不時地插話:

“那為什麽會這樣呢?”

“你是怎麽想的呢?”

終於說完,易晚氣喘籲籲,坐在河堤上發呆。少年捧著下巴坐在他身邊,對他說:“你等我一下。”

……走了啊,又是一個人了。

易晚看見書包上的泥漬。他用手舀了一點水,擦洗書包。書包被水浸濕,深色渾然一體,好像看不出沾染泥漬了。小河水很深,易晚想起,老人們常說,水裏有水鬼,執念纏繞,不能往生,喜歡在岸邊抓的,就是像他這種不討人喜歡的怪小孩。

有涼涼的東西貼上他的臉。易晚嚇了一跳,以為水鬼來了。對上的卻是少年清爽笑著的臉。

“喏,獎勵你的。”他說。

草莓味的冰棍……少年把冰棍從中間掰開,一半給易晚,一半給自己。易晚問他:“為什麽給我?”

“作為讓我聽到這麽精彩的東西的獎勵。”少年說,“不喜歡這個味道嗎?”

……喜歡的。

易晚把冰棍放進嘴裏。少年還在不依不饒地問:“不喜歡嗎?不喜歡嗎?不喜歡嗎?”

“……喜歡的。”

“唔,沒聽清楚。”

“……喜歡。”

“好。”少年捏了捏他的臉,“回家啦。”

跨過浮橋,進入老居民區。老居民區的街道很肮髒,滿牆小廣告,滿地果皮。有中年男人在街邊,喉嚨發出“喝喝”的聲音,大口吐出一口痰。痰像子彈一樣噴射,落在他們旁邊。少年握著易晚的手走過,就像熟視無睹。

垃圾桶旁有老太太在爭奪飲料瓶,街邊的小攤上的婦女和老男人都在無休止地說著小話。易晚和他的父母就常是這些話裏的一員。在他們口中,易晚的父親是一個心比天高,讀了大學又能怎樣、還不是隻有那麽一點錢的假清高。他的母親則是“跟其他男人跑了”,小話中對女人去向的描述,向來都是這樣惡毒的猜測。而易晚——他們會用充滿感情的語氣討論,來顯示自己並不是對孩子都這樣刻薄惡毒、“無藥可救”,然後最後加上一句:

“哎呀,就這樣,沒救了。”

他們把自己生活的滿足建立在對別人的貶損上。

在這張畫卷裏,隻有易晚和少年是格格不入的,獨立在外的。少年帶著易晚一起上樓。今天易晚遲回家了幾個小時,少年的舉動給了他很多勇氣。站在四樓門前,少年說:“到家了?”

“嗯。”

“那我走啦?”

“好。”

“你們幾點放學?”

“五點。”

“你每天都去圖書館嗎?待到多久?”

“七點。”

“現在九點了啊……好。”少年笑了,“我叫喻容時。”

“我叫易晚。”易晚重複他的說話格式。

少年又笑,露出一點牙齒。他走了幾步下樓,又回頭看他一眼,做了個“拜拜”的手勢。易晚直到看不見他,才伸手敲響門。

“又死哪裏去了……行了。飯在桌上,自己熱。”嬸嬸冷淡地說。

就連罵,也沒罵幾句。

客廳裏掛著叔叔嬸嬸一家的全家福,沒有易晚。住的房間有五平米大,但除了那張小床,其他地方都堆滿家裏的雜物。叔叔在客廳裏打遊戲,嬸嬸在盯著堂弟的作業,時不時地和叔叔大吵一架,問他就知道打遊戲,什麽時候出去掙錢。堂弟在院子裏瘋玩。

這就是易晚的生活。

他躺回自己的小**。至少今天他可以做個平靜的夢。隻是半夜他驟然醒來,緊張地去掏自己的校服口袋。

要是冰棍黏糊糊的塑料外殼還在裏麵,弄髒了衣服,就糟糕了。

不過衣兜裏隻有一團空氣,看來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他扔掉了。

……

第二天易晚還在想尼安德特人的事情。那幾個欺負他的孩子裏有一個人沒來上課。其他人也怪怪的,繞著他走,或許是誰的告狀起作用了吧。

五點鍾。他離開學校。今天又有人把他的東西推下桌子了,不過沒有昨天那麽嚴重,至少書包還在教室裏。他照例是來到老太太看守的圖書館。老太太見他又是一個人來,對他說:“現在來圖書館的人越來越少了,也就你這個小孩,會每天過來了。”

易晚還是隻會說“嗯”。因為沒有書或電視劇教他,這時候應該做什麽“閑聊”回應。

今天易晚沒有看尼安德特人的書,而是找了一些基礎的英文書籍,包括繪本和《哈利波特》,還有《精靈寶鑽》,配合牛津詞典在看。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需要閱讀這些英文書籍的。這是一本王爾德的童話的繪本,講述一隻燕子和他深愛的王子……看著看著,英文字母在他眼裏變成了舞蹈的小人。易晚太困了,或許是因為昨晚沒睡好。

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易晚沒有睡多久。他睜開眼時,看見少年喻容時坐在他對麵,手裏捧著那本他在看的繪本。夕陽落在他的臉上,照得他側臉非常柔軟。見易晚醒來,他笑著說:“醒了?”

易晚懵懵地看著他。

“好厲害……你才五年級,都看得懂?”

易晚說:“……還可以吧。”

為什麽過來呢。

“怕你離開後又碰到那些小孩。”少年說,“你繼續看書吧。我不打擾你了。”

易晚繼續低頭看繪本,少年坐在他對麵,看他拿來還沒看的《精靈寶鑽》。時間流逝如水,七點鍾到了。

該回家了。

易晚把書放回書架上。他離開圖書館時,戴著眼鏡的老奶奶對他點了點頭。

這次圖書館外沒有遇見那些人。易晚在河堤上走,喻容時走在他後麵。兩條身影,不緊不慢。易晚說:“你的影子比我的長。”

喻容時說:“等你長高了,影子也會變長的。”

易晚說:“什麽時候呢?”

“唔……男生的發育期?13歲之後?”喻容時說,“快了,還有三年。”

這次他又是把易晚送回了老樓裏。老樓裏灰蒙蒙,隻有易晚的眼睛黑白分明,幹淨得像是一塵不染。喻容時對他說:“我走啦。”

易晚說:“你明天還會再來嗎?”

喻容時以為他是害怕:“會,至少一個月吧!一個月後就暑假了,是不是?保證那些孩子不會再欺負你。”

他揮了揮手,說了再見。易晚看著他直到他消失在樓梯口。

一個月……

至少現在不用想,要怎麽讓那些壞孩子再來找他……並確保喻容時能看見了。

易晚回到他的小房間。外麵的客廳依舊喧嚷。叔叔今天回來得很晚,他在飯局上喝多了酒,回來就大吐。嬸嬸罵他,他說“你以為我想喝,領導要你喝,攔不住的……”嬸嬸於是又開始哭。

他縮在自己的被子裏,把自己變成一個繭。

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的。

……

喻容時沒有食言,說是一個月,就是一個月。每天下午,易晚都能在圖書館等到他。

然後就是暑假。今年的夏天熱得驚人。易晚發現全班同學都報了少年宮的一門課,奧數班,因為是班主任的親戚開的。沒有人通知過他。看起來六年級升學後的日子,不會有多麽舒服。

喻容時的假期也很忙。不過他總是能偶遇到東張西望的易晚。兩個人一起壓馬路。

今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先是雪災、洪水、然後又是經濟危機。易晚還沒有學會經濟危機是什麽,就已經能看到街頭巷尾潦倒的店鋪。喻容時問他怎麽了。他說:“圖書館是公立的,倒閉不了的。”

少年於是納悶地溫柔地笑:“你怎麽這麽聰明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可不知道什麽是公立、什麽是私立。”

易晚說:“這樣很奇怪麽。”

少年說:“沒事,我在想,易晚這麽聰明,長大後會做什麽呢?”

那不是要求易晚去做什麽的語氣,而是真的好奇,易晚的未來是什麽樣的。易晚坐在河堤上和比自己大幾歲的好朋友說話,覺得心靈隨著潺潺的河流走,很安心。

“喻容時。”易晚說。

“你不叫我哥哥嗎?”喻容時逗他。

“你說上了初中,就會變好了。沒有人會欺負我了……”易晚說,“但那個時候。”

喻容時就像知道他想說什麽似的,道:“我還會陪著你的。”

“……哦。”

“我們是好朋友嘛。”他碰了碰易晚的額頭,“加油啊,小易晚,來當我的學弟。”

前些年,蓬勃增長的經濟給人們帶來了近乎盲目的自信心。譬如叔叔嬸嬸家裏購置的東芝彩電與尼康相機。現在,它們都成了不良經濟下的爭吵的導火索、“消費主義”的證據。叔叔為了不失去工作在飯局上喝很多酒,嬸嬸向來清閑的國企也開始加班。易晚晚上回家時,經常沒有飯了。他開始給堂弟下麵。

經濟增長時的自信心也體現在另一個不必要的“購置”,即易晚。易晚的父親寄到叔叔嬸嬸家裏的、易晚的生活費一年沒有漲過。嬸嬸總琢磨著從易晚父親那裏每個月再掏500出來——這樣,就能給堂弟報個奧數班。現在的好學校要求可高了,報名條件都是奧賽和華賽一等獎。嬸嬸常說,以後的經濟和就業形勢更差,不多學點怎麽能卷得過。

她於是明裏暗裏想讓易晚向父親開口……易晚也在和父親打電話時說了。父親說:“信號不好……你梁姨的孩子病了,我答應了幫她接送孩子去醫院。先掛了啊。”

梁姨是他現在的女朋友的名字。

“算了。”嬸嬸怏怏地說,“怎麽忘記了你有病,你沒傳遞到位是吧?……算了,你什麽都聽不懂吧。”

鍋裏的粥在稀釋,經濟的低迷在持續。

易晚上初中了——其實按照他的成績,他可以去更好的學校,但易晚沒有奧賽華賽一等獎,因為他沒有那個閑錢去興趣班。當然,他的叔叔嬸嬸也沒有上心或神通廣大到知道其他的、進入更好中學的方式。在這個時代,信息就是財富。它給人和人之間劃出一道涇渭分明的壁壘。知道信息的,階級持續上升,或持續保持。不知道的,繼續在對階級滑落的恐懼裏掙紮。但如果你要知道這個信息,唯一的方式,就是你正處於這個階級裏。

但一中也是不錯的學校。成績的分水嶺讓身邊的老師同學變得友善了一點,但友善得有限——因為易晚還是不清楚怎麽和其他人交際,至少,沒有那麽熟練。

初中對社交和合群的要求更高。同學們吃飯三五成群,上廁所三五成群。相信力量、拳頭和本能的野蠻人學會了“階級”劃分。誰知道追星的知識多,誰就是上一層階級;誰買的球鞋貴,誰就是上一層階級;誰家裏有背景,能請同學們去酒店過生日,誰也是上一層階級。大圈子有階級,小圈子按照興趣愛好分,足球,動漫,韓娛,美劇,歐美流行……也硬生生分出自己的階級。彼此都覺得對方的愛好低一等,非要憑借愛好來劃分出級別。人們在課本裏對階級口誅筆伐,對集體極盡讚美,事實卻是每個人都得進一個小圈子,因為沒人想做被放棄的那個人。

易晚參與不了任何圈子,也不想參與,於是體育課時常是孤零零的。他嚐試過學著電視劇和小說裏的人和人相處的方式,甚至是模仿他們的語句,來和人相處——因為班主任是這樣要求的,她很溫柔,說的話卻和小學時有種奇怪的類似。

班主任說:“你知道學校的目的是什麽嗎?就是把你們這些孩子,培養成優秀的人才,培養成對社會有用的人。溝通能力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哦。而且現在經濟這麽低迷,國內國外,憂患重重。你們是未來的棟梁,所以一定要努力啊。”

就像每個人都有六維麵板一樣。

學習能力:A,領導能力:A,外貌形象:A,社交能力:A,身體素質:A,個人事業:A。

這個社會好像天生就愛給人打分。

班主任說:“等上了高中,你就沒有這麽多輕鬆的時間了。每個年齡段有每個年齡段該幹的事。你現在的溝通能力情況,已經落後了。像這樣,你以後還怎麽有好的發展?還怎麽追逐你的夢想?趁著初中,你得趕緊把它補起來,就現在。越晚,你落下的東西就會越多,錯過的機會就越多。高中,你要全身心的學習。”

“快!快快快!”

“否則來不及了!人人都在進步,你來不及了!”

好像其他孩子天生就知道應該怎麽和人相處,但易晚不會,他需要讀書。這對他來說有點吃力,也有點痛苦。因為他每天需要花更多的時間來反應、注意、處理自己的反應。但叔叔和嬸嬸卻好像很喜歡。

嬸嬸甚至說:“你總算懂事了。”

這算懂事了嗎?可他的內心從來都沒有變過啊。就好像以前的他不值得被喜歡一樣。不過其他人都在開心,這樣應該是好的吧。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事是他想學習的……他找了一張A3紙,把不同的表情畫出來:生氣,悲傷,尷尬,愉快……就能把它們記下來。收集這些表情有點難,因為需要他用力記住,很多時候他不能直接當場畫下來。他沒有讓任何人看見這個本子,因為這會顯得他很怪異,很愚蠢,除了喻容時。

已經高三的喻容時也參與了這個過程,他坐在易晚的對麵,臉上露出不同的表情,讓易晚來確認。

易晚說:“這是悲傷。”

“答對了。”

“這是憤怒。”

“答對了。”

“這是喜悅。”

“對了。”

一開始錯誤率很高,後來幾乎沒有。兩人坐在河堤的草坪上畫畫。有蒲公英被吹進易晚的眼睛裏,易晚不停揉眼睛。喻容時說:“別揉,會把眼睛揉壞的。”

他捧住易晚的臉開始吹。蒲公英被吹走了,易晚的眼睛紅紅的,呆呆地看著他。喻容時看著他的雙眼,說:“……怎麽了?”

向來健談的他,這時不知道為什麽,居然有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表情是。”易晚說,“喜歡我。”

“……”

在蒲公英紛飛的草坪上,喻容時抱住他,閉著眼道:“嗯,答對啦。”

“……”

“今年九月開始,我就要上大學了。”喻容時說。

分離的預感湧上心頭。易晚沒說話。喻容時說:“在本地的大學哦,距離這裏,二十分鍾車程。”

“……嗯。”

7月是蒲公英紛飛的季節,但幸運的是,易晚又一次落地了。

“你有特殊的才能。”喻容時說,“不要懷疑自己,易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花期,你也是。”

易晚說:“好。”

……

時間還在沉悶冗長地往前走。蒲公英開了又謝,與此同時,易晚的花期,好像到了。

高中。

初中有話劇節,有校園文化節,高中的主題卻變得不再一樣,變成了周考,月考,半期考,和期末考。老師在課堂上說:“校長花了幾十萬,從四中買來了原題卷。”

四中是本市最好的中學。

老師說:“你們不要辜負校長的希望。”

終於沒有人逼著易晚去參加各種活動了。因為他的成績實在是太優異了——尤其是在分科之後,一飛衝天,一騎絕塵。他的沉默,成了“高嶺之花”;他的不擅交際,成了“實際”——幹點實際點的,比如學習,別搞那些有的沒的。

有人問他問題,有人借他試卷,也有人偷他的筆記……這些都無所謂,他好像突然就成了所有人“喜歡”的對象。

即使他還是他,從來沒有變過。

老師說:“其他學校的學生可以不實際。為什麽?他們可以當體操生特招進北大。可以攢社會實踐,出國留學去牛津哈佛。但你們呢,同學們!高考,人生一生一次的機會啊!考過了,就是階級上升,考差了,就是階級滑落。我見過很多人,幾十年後,還為了自己高考沒有拚盡全力,徹夜難眠啊!而且,其他好學校有領軍計劃,有博雅計劃,有校長推薦,自主招生……你們能拚的是什麽,是裸分啊!”

老師說:“你不要和我說什麽判斷標準。在這個階段,分數,就是唯一的標準!尤其是現在,就業形勢越來越差,不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就隻能去掃大街!以後就連房子都買不起!”

老師說:“別看其他人,看你自己。你自己能走的路,就是高考的路!也別去看什麽北京的分數線,你生在這裏,就得按這裏的分數競爭。”

其實也有同學轉去北京讀書了。也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還有同學搖身一變,去了西藏。

老師現在倒是沒有再說夢想了。

其實老師說的是對的。

喜歡跳舞的女孩說:“我要和易晚一個分!”

喜歡踢足球的男孩說:“我要和易晚一個分!”

喜歡做航模的女孩說:“我要和易晚一個分!”

喜歡寫歌的男孩說:“我要和易晚一個分!”

他們都說:“易晚,你是怎麽學習的?”

上課時,易晚看見有人在窺視他的課本。老師講到哪個地方,易晚寫了幾行筆記。他就會同樣地寫下筆記,而且行數會比易晚更多。

下課時,易晚在做英語的完形填空題。旁邊的人看見了,也開始買同樣的書,每次都比易晚多刷一篇。易晚回教室時,看見過自己的抽屜被人翻動。

午飯時,易晚在學校食堂吃飯。他吃萵筍,有的人也吃萵筍。有的是他們自己上進,有的是他們家長要求的:看看易晚都吃什麽,和他吃一樣的東西。

“同樣都是人,能有什麽不一樣?如果是吃的不一樣,那就吃一樣的東西。你也能像易晚一樣。”

“輸入就像變量,成績就是輸出。隻要複製成績好的人的模式,就有最大的概率能夠成功。他做到了哪些地方,我們就要做到哪些地方。照著他的路走,否則太不保險了。”有人說。

其實也有道理。在這個階段。

發卷子時,易晚發現有人先拿走了他的語文試卷。易晚對一首詩的回答是:“這首詩用了XX的修辭手法,形象生動地表示了XXXX,烘托了XXXX的心情,渲染了XXXX的氛圍。在結構上,為後文埋下伏筆。”

後來那個人的回答也是:“這首詩用了XX的修辭手法,形象生動地表示了XXXX,烘托了XXXX的心情,渲染了XXXX的氛圍。在結構上,為後文埋下伏筆。”

再後來,全班的回答都是:“這首詩用了XX的修辭手法,形象生動地表示了XXXX,烘托了XXXX的心情,渲染了XXXX的氛圍。在結構上,為後文埋下伏筆。”

XXXX,按照不同的詩詞填空。

後來老師大喜過望,這種統一的格式的確提高了正確率。還有人開始學習易晚的議論文格式,第一段排比,第二段論述,第三段例子1,第四段例子2,第五段群例,第六段結尾。

在中學聯考裏,易晚班級的分數很突出。

老師讓易晚分享自己的學習經驗。她說:“易晚啊,你帶好了整個班級的學風。”

易晚分享學習經驗。有人問他:“易晚,你平時看什麽書,聽什麽歌?吃什麽,幾點睡覺?我要像你一樣生活。”

隻有一次,易晚在看一本中等數學。有人過來問他:“易晚,你也要參加數學競賽?”

易晚搖頭。

“別想了,省隊進了國家隊,是可以高考加分,甚至保送清北。但那些名額從來都是那幾個學校的。不是說實力,而是說關係。”同學說,“別看這個了,沒用的。”

又有同學說:“你是不是想靠這個考個國二之類的,在自主招生裏加分?我知道雖然清北要求苛刻,但其他985,有國二和國一都能加分的。”

“而且數學競賽不是大多數都保送數學係嗎?”有人插嘴,“雖然比起生物和化學競賽要好。不過基礎學科啊……都很苦的。”

“哪有。”有人反駁他,“數學係可好轉專業了。什麽金融、計算機,都很歡迎數學係轉過去的。”

易晚沒說話……其實他隻是想看。而且學一個學科的目的,居然是為了轉專業嗎。都說數學是萬科之母,但這樣的萬科之母,也太不體麵了。

但班主任也找到他,語重心長地說:“易晚啊,你成績好。但學校確實給不了你那麽多支持。但如果你想參加競賽,也可以,老師幫你規劃一下。”

易晚說:“我隻是想看看……”

老師說:“那也要注意時間。高三了,時間不多了。”

易晚看見老師桌子上的試卷,很多英語作文,出自不同的學生的手,但字體都是同樣的字體。老師說:“這種字體在考試時能加分,因為很清楚。而且閱卷老師看見這個字體,也會先入為主地覺得你是好學生。”

易晚說:“是……現在這樣確實是對的。”

這周轉過去就是國慶節。易晚又在圖書館裏見到喻容時。圖書館很多年沒有修葺,書還是那些舊書。易晚也逐漸知道老太太其實是有點關係的人的親戚,被安排在這裏占坑拿錢的。

這曾經是讓他覺得抗拒的事,現在他覺得,這讓人好安心。至少說明,這個圖書館沒那麽容易倒。

他還是和喻容時在圖書館裏一起看書,然後走出來,在星空下散步。易晚說:“我們是一直會這樣下去,還是以後會不一樣的?”

喻容時說:“現在是特殊階段。上了大學後,會不一樣的。”

隻要上了大學,就會不一樣的,是嗎?

喻容時在讀博。他讀自然語言處理(NLP),一個有點前途的專業。NLP在那時還是個比較新興的概念。喻容時的研究內容包括隱馬爾科夫鏈模型及其改良在自然語言處理中的用途。盡管國外已經有這方麵的研究,但在國內的此時,這還是一個比較新興的、而且看不到用途所在的東西。

易晚問他:“如果這個東西一直沒有什麽用呢?”

喻容時說:“我覺得不會。”

他在河邊拔了一根小草,說:“一直走吧。去了大學,你會發現世界變得不一樣。你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可以參加社團,可以辯論賽,還可以做研究……世界是多元化的。對了,你想學什麽專業?”

“數學吧。”易晚說。

數學。

大道至簡的數學。所有學科的最終基礎,數學。

喻容時說:“數學是很寂寞的學科啊。”

易晚說:“嗯。”

“好。”喻容時和他碰了碰拳頭,“我在大學等你。等你上大學了,我還要讀兩年博。”

易晚輕聲說:“好。”

阿波羅尼烏斯,伽羅華,高斯,黎曼,羅馬切夫斯基……易晚抬起頭,他看見星河,看見無數數學家的名字在曆史的長河裏熠熠生輝。

易晚突然有點高興。他又對未來有了一點期待。可他說:“好多人說,數學係隻是好轉專業。”

“不一定吧。”喻容時說,“你喜歡它,是嗎?”

易晚閉上眼,把腦袋靠在他的身上:“嗯。”

喻容時依舊會送易晚回家。所有人都好像知道喻容時是易晚最好的朋友一樣,對他的存在已經熟視無睹了。易晚的爸爸在易晚初三時正式和梁姨結婚,為了顧忌那邊的感受,他已經不再和易晚打電話,除了新年時。嬸嬸對此罵罵咧咧。

企業、國企沒有變好,隻是苦著苦著,生命總能從中找到生存下去的法門。其實這是幸存者偏差,不能生存下去的都死了。

嬸嬸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嘴上說著馬上就到扔掉易晚這個負擔的時候了,實際也希望易晚高考順利。高三一年,家裏難得地安靜——或許也有60%歸功於初三的堂弟。嬸嬸發掘了易晚為堂弟補課的作用。易晚也理解。能有用的關係,是最穩固的。

今晚嬸嬸給堂弟燉了雞湯,順便給易晚盛了一碗。她說:“我聽人八卦說啊,全國大學最賺錢的兩個係。一個北大光華,一個清華計算機。哎喲喲,這是兩個風口上的專業啊!要不然人大金融和上海高金也是很好的呢!”

“你聽她在那兒瞎咧咧。”叔叔說,“高金是讀研的地方,弄了個半懂,就在這兒跟人炫耀呢。”

“你懂什麽。我之前就說過,易晚會有大出息。”嬸嬸橫他一眼,又說,“易晚,我聽說一些學校考好了會有獎學金。你們學校有沒有啊?”

“讀金融,要讀就讀金融啊。讀計算機幹什麽,還不是給人打工的。你看報紙上說的什麽,矽穀都歸華爾街管。華爾街要矽穀裁員,矽穀就得裁員呢!”叔叔說。

嬸嬸和叔叔就易晚讀計算機還是讀金融展開了爭吵。最後堂弟說:“要是能進最好的大學,讀小語種我都行……嗯?易晚呢?”

易晚回**去了。

他看著天空,黑暗天空中懸掛著的月亮,呆呆地,將它定格在眼中。

長大吧。

嗯,長大吧。

去往不知曉的,卻更多可能性的未來。

是年六月,高考結束。是年七月,錄取發布。易晚作為全校最高分,和校長握手並照相。易晚表情很僵硬,但這並不妨礙他的照片被掛在學校門口的光榮榜上——每一科。

易晚的輝煌定格在了這張與校長之間的握手照中。

整個暑假,易晚沒有收到任何一個同學的電話,隻有他的筆記被學弟學妹們搶走了。他的輝煌和用處,在高考結束後,就消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