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三章 胡部潛流
蕭鐵奴收了種去病,把歐陽永福加倍打賞了,命他繼續想辦法押運物資。歐陽永福本來嚇怕了,但看看手裏的財貨,咬一咬牙決定把這門危險的生意做下去。
不久李良輔又來犯,蕭鐵奴旗下不過五千人,單論士兵數量隻有對方兩成。種去病於天文地理上家學淵深,歸附後踏看周遭丘壑溪流,發現這兩個月來陰山南麓降水豐沛,而左近又正好有地形可供利用,便向蕭鐵奴獻計,派人堵住一無名溪澗上遊,誘李良輔進下遊野穀,然後決上遊沙袋壩,大水暴來,淹沒李良輔過半人馬。蕭鐵奴趁機追殺,直追到烏梁素海,眼見夏人邊兵來援方回。
這一仗讓蕭鐵奴在草原諸部中聲威大震,西夏一時也不敢來犯。剛好向楊應麒要的大批物資也輾轉運到,蕭鐵奴大賞全軍,在篝火宴中破格提拔種去病為蒲裏衍。
第二日,蕭鐵奴單獨召見楊應麒的使者,問道:“我想在陰山下築城一事,應麒怎麽說?”
那使者道:“七將軍言,眼下北路烽煙未靖,物資運轉困難,勸六將軍且將此事擱下。”
蕭鐵奴不悅道:“正因為四處是敵,所以才要築城自衛!”
那使者道:“這一層七將軍也考慮過,但七將軍道,六將軍是草原上的天才,軍馬在六將軍的指揮下,便如一座來去如風的城堡。若倉促築城,反而束縛了六將軍的手腳!”
蕭鐵奴聽得大感快意,笑道:“好好好,不築便不築。”
那使者又道:“聽聞國主已派斡魯將軍來敕勒川接手防務,又命六將軍引兵向東,會師捉拿遼主,不知可有此事。”
蕭鐵奴道:“不錯。”
那使者又問:“六將軍如何打算,可有要告知大將軍、七將軍的?”
蕭鐵奴道:“哼!這敕勒川我才站住了腳,國主便急匆匆派斡魯過來,能是什麽好事?我打算分兵兩處:一處向東和宗翰他們會師,另一處則幫斡魯他們防備夏人。你告訴應麒,讓他別擔心,我不會吃虧的。”
那使者道:“屬下記住了。”又道:“轉大將軍的話:漢部元部民大會,六將軍有好幾年沒來參加了。這兩年內無論如何抽空回一趟遼口,以期共議大事。”
蕭鐵奴道:“好!我也很久沒和兄弟們聚一聚了。”
那使者出帳時,種去病望見過來問道:“這位大人,可是從塘沽來?”
那使者看了他兩眼,笑道:“你是新入部的吧?”
種去病怔了一下,不知如何會被他一眼看破,尷尬笑了笑,直言道:“是。不知大人如何得知。”
那使者笑道:“軍中老部民不會這樣稱呼我的。嗯,看你服飾,是個蒲裏衍了,升得不慢啊。但我們漢部的掌故禮儀,卻得趕緊學。”
種去病作揖道:“受教了。”
那使者這才問他有何事,種去病本想打聽一下弟弟種彥崧的情況,但轉念一想,自己在漢部資淺脈疏,問這等事情或有後患,便道:“我本是宋人,關心宋遼兵事。想問問大宋北征結果如何?”
漢部軍中來自大宋的人多了去,那使者聽了毫不起疑,壓低聲音道:“這事不敢說。”
種去病奇道:“不敢說?這是為何?”
那使者道:“七將軍嚴令,不敢說便不敢說,還請見諒。若小哥你是六將軍的心腹,可親自問六將軍。”說完便告辭而去。
種去病聽得滿腹疑雲,他卻不知這是楊應麒回護大宋的好意!
大宋戰敗,影響極大極惡劣。楊應麒自己在這一場戰爭中將大宋軍政的腐敗看得透了,卻唯恐金國上層也因此瞧不起大宋,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他有心要把大宋的敗績掩蓋起來,但此時金軍和燕南戰場之間雖然隔著析津府,但漢部把商路鋪得太利害,往來各地的商旅人多口雜,而北遼政權又不可能配合楊應麒進行信息封鎖,這敗績本來是封不住的。
但楊應麒不愧是深悉輿論手段的高手!封不住消息,便反其道而行,大肆散發假消息!一些頗知道大戰內情的大商人如趙履民、劉介等人在楊應麒的暗示下三緘其口,而那些不可能接觸宋、遼、漢三方麵高層的小商人則隻有人雲亦雲的份!在楊應麒的推動下,北國在短時間內盛行著各種各樣的流言,和真實情況摻雜在一起,不但令沒有經曆過的人莫衷一是,就連那些身在戰場卻不知大局的俘虜們也說不清楚整體情況。至於北遼單方麵的告捷,則由於有自誇之嫌反而讓人覺得可信度不高。
種去病在蕭鐵奴帳外猶豫良久,終於鼓起勇氣叩帳請見。蕭鐵奴正在帳中飲酒,見他進來,將身邊的女奴遣走,問道:“有什麽事情麽?”種去病雖然還沒取得他的高度信任,但水淹李良輔一役後,他對這個年輕人的才幹已頗為看重。
種去病道:“聽聞塘沽有使者來,去病想問問老家的情況。”
蕭鐵奴笑道:“我以為有什麽緊急軍情,原來是這個。嗯,你家裏一定有個小媳婦,所以緊張,是不是?”
種去病臉一紅道:“沒有。”
“沒有?”蕭鐵奴笑道:“那著什麽急?”
種去病道:“屬下想知道的,是大宋北征之戰打得怎麽樣了。”
蕭鐵奴呆了一下,冷笑道:“燕南的仗打得怎麽樣,你關心來什麽?你在大宋時是個將軍麽?”
種去病低頭道:“屬下在大宋時,隻是個未入流的小兵。”
蕭鐵奴冷笑道:“這就是了,大宋又沒給你什麽好處,這麽惦記著它幹嘛!我跟你說,像你這樣的人才,就是回到了大宋,唯一的下場也隻能是被埋沒!你是個聰明人,該知道怎麽選擇!”見種去病不說話,語氣轉緩,說道:“好了好了,我剛才你說得太重了。剛離老家的人嘛,思鄉病總是難免的。慢慢的就好了,我以前也是這麽過來的。”
種去病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隻是道:“是。”
蕭鐵奴又道:“你年起輕,人又聰明,我很看好,你也別讓我失望。”
種去病又應道:“是。”
蕭鐵奴見他如此,心中也不惱了,笑道:“別這樣呆呆板板的,咱們剛打了勝仗嘛,高興些。來!把這些酒肉拿回去,跟你的新下屬好好喝一頓。當頭的不給手下人甜頭,使喚不動人的!”
種去病謝賞,抱了酒肉回去分給屬下。晚間蕭鐵奴又送了個女奴來給他暖腳,種去病不敢推卻,閉帳受了。
當初宋金締結“海上之盟”,於兩國用兵區域各有側重:宋軍主攻燕京地區,金軍主攻西京地區,金軍兵馬非得大宋同意,不得貿然越過鬆亭、古北口、榆關一線以南。宗翰平定西京大同府以後,都元帥請阿骨打臨軍以振士氣,阿骨打其時已覺身子沉重,但為大業計仍扶病西來,因聽說燕南有戰事,便召集諸將商議天下大事。
由於遼南傳來的戰況極為複雜,不但各種小道消息讓人眼花繚亂,就是漢部方麵傳來的戰報也大顯底氣不足,似乎漢部得到的消息也不準確。針對眼下各種錯綜複雜的消息,金軍高層的意見開始分為兩派,雙方各持己見,爭執難下。
如今宗字輩中青年將領已是完顏部的菁華,老一輩的王公宿將如斜也、斡魯、闇母等在宗翰、宗望麵前均略顯黯淡。尤其宗望在乃父患病後迅速撐起二房在軍方的大旗,連立奇功,聲威之盛直逼宗翰和折彥衝,所以這次爭論說到後來,竟成了宗翰和宗望兩個人在交鋒。
宗望認為此次燕南之戰很可能是大宋敗了,而且敗得很慘。眼下大金兵力正勁,當相時度勢以定進退,不必被海上之盟所牽絆。
宗翰卻以為:大宋立國於天下中央,北有大遼,西有西夏、吐蕃,周邊都是強國,豈能沒有武備?且大宋地大物博,人口繁密,別說此次燕南形勢晦暗難明,就算真的是大宋戰敗,隻怕一場戰役也動搖不了它的國本。所以他認為對宋的態度應該謹慎。
斜也聽了隻覺得雙方都有理,自己沒有主意,隻等阿骨打定奪。
阿骨打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若是彥衝在此,你們認為他會如何說?”
宗翰和宗望麵麵相覷,心頭均是一震!
宗望哼了一聲道:“這事不能問他!他一定會幫大宋說話!”
宗翰卻道:“隻看大宋能出彥衝、應麒這等人物,便不能輕敵!若有一如應麒者主其政,一如彥衝者主其軍,如蕭曹諸將守其邊,那便是鐵打的江山,不可欺侮了。”
宗望冷笑道:“隻怕大宋未必有這樣的人物!”
宗翰道:“一村之中也有三五個勇士!大宋人口數千萬,若說連幾個人才都沒有,那才是怪事!”
宗望道:“有人才而不能用,有等於無!你看耶律餘睹如何?也算個人才吧?耶律延禧他用了麽?彥衝他們要不是在大宋呆不下去,會跑到我們女真來?”
他們兩個爭得利害,那邊斜也等人一聽到折彥衝的名字卻都已大皺眉頭。
近年來折彥衝行止處事越來越見沉著狠辣,就是完顏部老一輩的功臣宿將見到他也頗為忌憚。女真貴族許多不怕見阿骨打,卻怕見折彥衝!倒也不是折彥衝橫蠻無理,相反,這位駙馬爺事事占著個理字,而且隻要得理,他誰也不怕得罪!前兩年久鎮鹹州、風頭極盛的孛堇斡魯古橫行不法,鬧得幾個“賤民”跑到津門的華表壇哭訴,折彥衝聞訊後竟匹馬直入斡魯古軍中,隻用一條繩子就將他綁到會寧治罪!若是按折彥衝的建議,當時就要把斡魯古給斬了,最後還是阿骨打念其功勞顯著,許他戴罪立功。
女真權貴初得江山,本來正要盡情享受,尤其殺人放火、**擄掠更是人生大快事!偏偏身邊多了一個好給中下層百姓說話的硬骨頭,阻撓諸將的好事不說,甚至逼得有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阿骨打下令禁止責罰,這讓女真豪強如何不討厭他?但因自知理虧,所以見到了這個駙馬時又都有些心虛,由心虛而漸積為不肯承認的畏懼。
這時金國掌握的兵力,大體可分為三部分:一是從會寧時代開始就圍繞完顏部而團結壯大的將帥所掌控的“本國人馬”,這部分人馬是金國最核心的戰鬥力,而其首領也是金國朝廷中的實權人物;二是東麵東海女真、北麵室韋等羈縻部族,因為僻處山林蠻荒之地,會寧政權隻要求他們戴完顏氏為共主、不要時時跑出來添亂子就好,對其部族首領盡量優容禮貌;三是攻遼後投降的渤海、契丹、奚族、漢兒等部兵馬,這部分人馬最受猜忌,在整個金國的軍政體係中處於邊緣地位。如耶律餘睹剛剛來歸時備受尊榮,但西京攻陷以後也開始被冷落了。
而被目為“本國人馬”的將帥中,其實也有親疏貴賤之分。最親最重的,自然是阿骨打的兒子們,近年阿骨打雖病,但庶長子宗幹和嫡次子宗望一內一外已把二房撐了起來,穩住了這一房在部族中的地位。其次是阿骨打的親兄弟,由於基業創建未遠,吳乞買、斜也等人和二房的關係仍然保持得相當密切,吳乞買作為阿骨打繼承人的地位也早獲指定。再次就是阿骨打的堂兄弟,代表人物則是宗翰,國相一支雖然自知皇帝寶座輪不到自己,但在宗翰的帶領下依然具備左右金國內外局勢的實力。而漢部作為與完顏部一同崛起的本體力量之一,在金國中地位最為特殊!
一方麵,漢部隱隱可以被視為完顏氏長房力量的延伸。烏雅束死後長房的勢力本已日漸衰微,但他的女婿折彥衝卻日益壯大,在一些女真人心裏,完顏虎折彥衝夫婦早在宗雄亡故之前就已成為長房的支柱,從這個角度講,漢部之親貴猶在國相一部之上,可以和四房(吳乞買)、五房(斜也)等相提並論。但另一方麵漢部卻始終沒能讓完顏部的權貴放心,由於漢部從來沒有自承為女真,無論風俗還是律法甚至政治立場都和完顏部權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來漢部之疏遠比契丹、渤海等部猶甚,因為這些剛剛跨入文明的北國部族在風俗和生活習慣上都與女真更接近些。
這次議的本來是對宋的政策,但一提到折彥衝,整場討論馬上變了味道。宗翰宗望等人都隱隱感到大金內部潛藏著非同小可的危機,可是這危機究竟是什麽卻都無法出口!
宗望和阿骨打父子一體,卻不願在這麽多人麵前討論這種可能引起折彥衝大反應的話題。而宗翰則是不願意看到折彥衝無罪受損——站在他的立場上來說,論親緣他與阿骨打較親密,但論地位他又與折彥衝同殿為臣,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若折彥衝倒下,焉知下一個受到猜忌與衝擊的不是他?斜也、闇母等人也各有心思。
阿骨打沉吟著,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就在他準備開口的時候,南北兩個急報相繼傳來:在北邊,遼主引兵數萬準備反攻;在南邊,才做了幾個月皇帝的耶律淳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