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進退之間(上)
折彥衝回到會寧第二日,完顏虎的哥哥宗雄來找他喝酒。折彥衝道:“不如喝茶。我最近在南邊得到兩斤好茶,乃是四川蒙頂,在這邊極為難得。”?
宗雄大喜,他勤勉好學,雖在戰事頻繁之中一日不廢讀書,楊應麒說他“樣子完全是個女真,精神卻比我還漢人。”他也以文武雙全為榮,對漢文化各方麵都極為喜愛。楊樸所傳唐茶道、楊開遠所傳宋茶道、楊應麒所傳新茶道他都有研究,此時折彥衝把蒙頂茶取出,他也不讓侍從動手,摒退左右,親自以宋茶道清煮法調試。本來折彥衝是主,宗雄是客,該當由折彥衝來煮茶才是,但兩人關係非比尋常,折彥衝又不精此道,便由宗雄來動手。?
炭爐上水一滾時,宗雄問折彥衝道:“今天二叔跟你說了漢部別遷的事情沒有?”?
折彥衝道:“說了。”?
宗雄問道:“二叔怎麽說?”?
折彥衝道:“看來是非遷不可了。”?
宗雄一邊取水洗茶,一邊道:“有說去哪裏沒有?”?
折彥衝道:“沒有。”?
宗雄不再言語,專心於茶,茶湯入皿,端起嗅了嗅,品嘖回味良久,這才道:“彥衝,有一些話,我猶豫了好久一直沒開口。但現在大事將決,再不說以後便沒機會了。”?
折彥衝道:“你我名為郎舅,實如兄弟。兄弟之間,言無不盡,何必藏掖?”?
宗雄道:“當初粘罕(宗翰)接引你們入我女真,我本來並不十分讚成,然而見你忠勇正直,應麒又博學多才,實大大有稗益於我完顏氏,因此便漸棄前嫌。你娶了阿虎以後,漢部與完顏更見親密。我父親去世之時讓你在場,便是明證——他已完全把你當作自己人了。隻是這幾年來你們始終堅持保留漢俗,行事與我女真大大不同,女真人望見,不免有非我族類之感。沒錯,我二叔恪於當初的諾言不便逼你改俗,但他心裏卻是希望你能主動提出改俗。你是看不出他的心思麽?隻怕不是吧。你想保有祖宗家法,可這裏是女真,是會寧!眼見我大金已經威震天下,你卻還如此硬頸,二叔心中能無芥蒂?所以你近年功勞雖然越來越大,漢部所貢財貨也是諸部之冠,但在二叔那裏,反而不如先前親信。”?
折彥衝默然,宗雄繼續道:“當初我父親與二叔答應讓你們保留漢俗,實是一種羈縻寬容的心態。譬如衣飾,可有亦可無。合意則佩戴之,若不合意,則棄之於地而已。因為不重要,所以寬容。但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漢部如今的實力已非等閑部族,可說是我大金極重要之臂膀,增減變動之間已有切膚之痛!二叔要容你,卻如有異物存於腹心;不容你又勢必傷筋動骨。不是二叔薄情,而是一國之內無二製。漢部法度寬縱,其他各部之人犯事往往逃入漢部,大家看你麵皮,往往也不太過追究。但如果真要追究的話,那漢部此舉不但犯忌,甚至可以說是犯法!此弊不革,若養成了慣例,我大金的法度還有什麽威信?二叔還如何號令天下?天無二日,國無二法。漢部若不遵大金之法,如何稱得上是大金之民?”?
折彥衝低頭不語,手中的茶都已經冷了也忘了喝。宗雄又道:“我派始祖函普公本非完顏部人,函普公自高麗遠來入贅於完顏部之後,完顏部人又推他為首領,經七代而有今日之大業。可見我女真人並非刻意敵視外族,對於來歸者,我族向來有海納百川之量。彥衝你來歸之情勢大有似於函普公處,若能帶領漢部從女真之俗,改完顏之姓,將來見親見貴,不但他部不能及,就算是斡魯、宗翰也要位居你下。”?
折彥衝歎了一口氣道:“宗雄,這一席話若不是你,旁人是不敢說、也不好出口的。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也很感激。其實能和女真融為一體,彼此無間,正是我和應麒夢寐以求的宿願,隻是旁人不解罷了。”?
宗雄喜道:“當真如此麽?”?
折彥衝說道:“隻是我們追求的,和你剛才所說又不大一樣。”?
宗雄道:“願聞其詳。”?
折彥衝道:“函普公歸完顏之事我也久有聽聞。其實,我漢人一開始也非同一民族。三千年前之虞夏、兩千五百年前之殷商、兩千年前之岐周,據應麒說,這三代雖同是中華共主,其王室卻不是同一民族。然而經兩千年之鍛造融會,自孔墨諸子出而文德一統。秦之統一,實際上是三晉的政治、齊魯的學術借秦兵之武力統一中原。自此之後,無論晉人楚人,齊人燕人,具為中華。自秦至今又一千三百年,其間中原文德國力進退反複,難以一一為言,但就大體言之,則教化普衍,人文之盛,後實勝前。至於今日之大宋,中華人文已臻於極致!”?
他頓了頓,將杯中冷茶喝了,繼續道:“如今大宋有重文輕武之病,故宋不敵遼。遼承衰世,力不及金。當前我大金正處盛世,然而大金朝政有部族偏狹之弊,完顏優於各部,女真壓倒各族,是大金為女真人、完顏氏之天下,非大金全民之天下。眼下我大金完顏各部族長具為人中豪傑,所以弊病一時未顯。但一門英豪無百年之盛。想兩百年前,耶律阿保機橫行大漠南北、長城內外時,有誰是他敵手?如今他的子孫耶律延禧又如何?手下雖有百萬之民,卻如魚臥俎上,隻待我等前去宰割而已!今日女真壓在各族頭上,正如昨日契丹壓在女真頭上——誰知道明日又有誰如今日之女真?到了那時候,我們的子孫豈不是又要任新興之族宰割?所以部族偏狹之政,不但無益於他族,亦無益於女真。若求真正的萬年基業,唯有忘部族之偏,釋家奴之囚。應麒跟我講過一個故事:古時候有個荊國人丟了貨物,旁人著急,他卻說:‘荊國人丟失的東西,最終還是會落在荊國人手中,來來去去都是自己人,沒什麽可著急的’——這是視全族有如一體,已經是十分了不起的胸懷了。完顏部當前稍類於此。然而聖人聽了這話卻道:‘去荊字可矣’。去荊字,那便成‘人失之,人得之’,而無論得者是哪國哪族人了——這才是天下主義!這才是至善!所以我和應麒不是不願意和女真融為一體,再無彼此,我們願意的,不過不是要簡簡單單地讓漢部退而為女真,跟著成為貴族,視他族為劣等,酷刑法,畜家奴;我們是希望女真能忘部族之私,以公天下之魄力進於中華!”?
折彥衝這番話說完,屋內登時靜了下來,宗雄默然半晌,道:“有酒麽?”?
折彥衝道:“得問阿虎。”?
宗雄出去問妹妹要了馬奶酒來,喝得大醉,胡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