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坍塌之事終究沒能瞞住,隻因後來死的人越來越多,傳出了風聲,連帶著最開始掩埋了幾十人的事也一並傳了出去。
元徽帝縮在宮裏沒有表態,懸清寺卻舉辦了一場水陸法會,不僅超度在皇陵中逝世的工匠,也超度在遠方動亂中死去的亡靈。
然而懸清寺的住持沒有露麵,這場法會由其師兄妙悟操辦,前前後後要持續七天。整個寺院都被布置成了道場,以大雄寶殿為內壇,誦經僧人不計其數,前來觀看者亦絡繹不絕。
妙慈身在外壇誦經,心裏模模糊糊感受到什麽事情正在發生,不隻是戰事的緣故,整個懸清山甚至整個宸京都一片壓抑。然而他根本無處了解情況,妙悟師兄嚴禁他下山,觀塵師兄也不再來找他,他去是名院時也基本見不到對方的身影。
已經好幾日沒有聽到季施主的消息了,妙慈心中不免焦急擔憂,又苦於找不到觀塵師兄詢問。他隱約覺得師兄是下了山,更有可能是去了季宅……季施主生死未卜,自己不會是最擔心的那一個。
因此妙慈趁用齋之時,隨便拉了一個眼熟的師兄說說好話,讓對方替自己去法會上誦經,他則借空當偷跑下山,直奔著季宅去了。
季施主率大軍出征之後,連徐管家也不見了,季宅內隻剩下幾個小廝。
幸而那幾個小廝還在賢親王府時就見過他,聽見他問觀塵下落時也沒隱瞞,將他帶了進去。
“東家走之前囑咐過我們,觀塵大師或許會來,讓我們不必阻攔。今早大師又來了,但也不知道獨自在做什麽,小師父若有急事的話先去北邊廂房找找吧。”
妙慈謝過這位名為青霜的施主,朝著北廂跑去,急急忙忙的模樣全然不似一位出家人。
當他跑進北廂時隻覺得一片蕭索,雖然並無蛛網塵灰,但看起來好似一處被遺棄的院落。他不自覺被這氛圍嚇到,放慢了腳步,順著回廊走到門口悄悄往裏看去。
他師兄正坐在書桌後麵,搗騰著一盞走馬燈,神情專注得像是在對待一卷來之不易的佛經殘本。桌麵上還放著一個剛削出來的木頭轉軸和子母扣,旁邊堆了許多木屑。
妙慈不知該不該打擾,就在猶豫之時師兄已經發現了他,抬頭看過來,眉頭略微皺起。
“你應該在水陸法會上。”觀塵道。
他向來不怕這位師兄的教訓,但今日莫名其妙不敢放肆,老老實實走進去站好,答道:“我擔心季施主,所以想來找師兄問問。”
觀塵將手中的子母扣放回桌麵,“他好得很,你擔心什麽?”
“可是……可是距離萬良傲據城不出已經過去八九日了,他還揚言要殺城中百姓以作軍糧,季施主他們或許隻能強攻進去,萬一……”妙慈越說越憂慮,但瞥見師兄波瀾不驚的模樣又自覺失言。雖然相處幾年下來,他知道師兄從不會大悲大喜,但偶爾越平靜越是不妙,比如現在。
他連忙改口:“我不是要咒季施主……”
“如果發現你不見,妙悟會著急的,”觀塵打斷了他的話,依舊像一個稱職的師兄,“你回去吧,不必擔心。”
可妙慈覺得最後那句話敷衍極了,嘴上說著不必擔心,實則最操心的就是師兄。
他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問道:“師兄,你不去幫幫季施主嗎?”
觀塵原本又拿起子母扣,想要繼續修好這盞燈,聽了這話之後身形一頓。窗外有風吹進來,拂走了桌上一些木屑,他靜默片刻後隻是答道:“我得替他守住這裏。”
他看著這盞被摔壞的走馬燈,一時間忘了該將手上的子母扣放在何處,最後隻能攥在手心。
妙慈的問題又激起了他心底的無力感。
就如同這盞燈,他修了好幾日也無法徹底修好,有兩次明明什麽都裝上了,可是點亮蠟燭之後偏偏轉不起來。而他明知季別雲在萬裏之外身陷危險,卻無法飛奔至對方身邊,將人平安帶回來。
他必須在宸京守著,直到季別雲凱旋之前都得保證宸京風平浪靜。
“守什麽啊?季宅嗎?”妙慈疑惑道。
“也許……我之前真的錯了。”觀塵沒頭沒尾道,“他從不需要我鋪路,隻是需要我堅定不移地陪著他,無論近在咫尺還是天各一方。”
他這幾日想了許多,自己對季別雲的信任是否太過淺薄?分離的那四五年他完全找不到關於季別雲的消息,隻能在心裏將小時候的柳雲景拿出來反複回憶,因此即使他們重逢了,他也總是忍不住想季別雲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少爺。那個會從牆上摔下來,會因為父母的責怪而難過一整天的小孩。
而季別雲如今越是要強,他越覺得是自己沒能保護好當初的柳雲景。
季別雲無條件相信他,他卻給不出完整的信任。
或許是他患得患失了,陷入了新的執著。
不該如此的。刀槍無眼也好,沙場危險也罷,季別雲想做什麽他陪著便是了。若能求得兩全,則是他今生之幸,倘若出了事……少年也活得無憾,那他便跟著無憾。
“師兄,”妙慈不安地看向他,“你在說什麽啊?”
觀塵搖了搖頭,“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隨你一同回去吧。”
*
萬良傲那狗賊貪心不足蛇吞象。
季別雲本以為自己搗毀襄軍大營後,萬良傲會立刻撤退至穹水以北,誰料此人行事大膽至極,賭得比他還大。即使無糧草供應,也賴在穹水以南第一城不走,企圖以百姓為要挾讓他們退兵。
這座城易守難攻,寧遠軍用盡辦法都沒能攻下來。
而萬良傲鐵了心般要跟他們耗下去,城內物資豐富,至少還夠叛軍支撐一個月。
在那日火燒叛軍大營之後,季別雲一回到自己軍營便被軍醫勒令靜養。他急著乘勝追擊將那兩座城打下來,不顧阻攔跑出營帳,最後卻被卓安平那小子和石睿聯手拖了回去。
這熊孩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混進出征隊伍,又在他沒看見的地方馳騁沙場,活了下來。如今已經脫胎換骨,沉穩到主動攬下看管他和戴豐茂養病的任務。
他第一反應是終於對卓都尉有交代了,但轉念一想,自己還得先把人活著帶回去。
那夜的屠殺經曆到底讓他精神受挫了。他不太喜歡這種無休止殺人的感覺,卻不得不以戰止戰,因此過了幾日精神還是有些頹靡。
腦海裏幾股思緒在打架,一會兒想著怎麽活下來,怎麽讓戴豐茂和卓安平也活下來,一會兒又忍不住回憶那夜的血腥與烈焰。唯一不敢細想的,是遠在宸京的那個人。
因此他養傷的這幾日過得無比煎熬。
在這段時間,石睿和唐攀已經率軍連續進攻多次,都沒能奏效。而僵持的第十五日,萬良傲耐心似乎耗盡,在城牆之上屠殺了十多位城中百姓,他們隻能在城外眼睜睜看著。
而這種威脅式的屠殺恐怕隻是一個開頭。
就在這日,一道聖旨從宸京千裏迢迢傳了過來。
元徽帝命他們撤退,讓叛軍退至穹水以北,之後兩軍休戰,各治南北。
這封聖旨在被宣讀之前就被季別雲扣了下來,他向來清楚元徽帝是個懦弱自私之輩,因此早有預料,隻在中軍帳中與其他兩位將帥一起看了。
看完之後石睿直接罵了出來,季別雲不想耗費精力罵出口,反倒是唐將軍完全不動聲色。
“他爹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他說送就送了?就算這話有朝一日會傳到他耳朵裏,我還是要罵!”石睿怒道,“咱們在前線拚盡性命,死了那麽多士兵,難道就這樣算了?萬良傲是什麽人,此舉無異於放虎歸山,待他壯大勢力再次南下,這仗隻會更難打!”
石睿從前在右驍衛軍營裏很少發火,季別雲看見的也都是這人老到穩重的模樣。今日看來實在是氣急了,全然不顧君臣之別大罵當今皇帝。
其實季別雲也想罵,他不僅想罵,還想立刻殺到元徽帝跟前,把人倒著提起來抖一抖腦子裏的水。
但他實在是身心俱疲,得留著神誌思考眼下對策。
一味的退讓換不來和平,隻會給以後的動亂埋下禍患。更何況若真的讓出那麽一大片國土,與叛軍議和,必會動搖天下民心。民心不穩,則國之不穩,接著便有更多豺狼虎豹尋著機會再次鬧得天翻地覆。
他不想見到天下大亂,也不想戰火蔓延至更多地方。
局勢膠著,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季別雲開口道:“我們抗旨吧。”
此話一出,另外兩人都立刻轉過頭來看著他。
“……你認真的?”石睿不可置信中,還隱隱帶著興奮。
他拄著卻寒刀,沉思道:“撤軍是要撤的,但我們可以設下埋伏,等到萬良傲放鬆警惕出城之後將其一舉拿下。”
“不行。”唐攀終於表態,“不能違抗聖旨。”
季別雲抬眼看過去。共處了這麽些時日,其實他一直都沒能了解唐攀到底為人如何,隻知道這人是右衛將軍,與賢親王關係匪淺,應該能信。
但他沒有料到唐攀原來是這種性子。
沒等他說話,石睿先開口反駁:“唐將軍若是不願違抗聖旨,便可裝作不知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隻要能殺了萬良傲,就算違抗了聖旨,回去後皇帝也不能拿我們怎麽樣。”
唐攀冷漠地看向他們兩人,“若殺不了呢?”
“就算這個方法行不通,也得用其他法子將萬良傲殺了。”石睿轉了轉手腕,“雖然閑了二十年,但我沒有忘記當初跟著先帝征戰的日子,想來唐將軍是已經習慣安逸了。”
季別雲無意說服唐攀,大多數人一旦做了決定就沒有被說服的餘地。
他拿著聖旨往外走去,“先把聖旨送到對麵去,讓萬良傲看看咱們今上有多麽不記仇。”
作者有話說:
仗就快打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