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永遠都是寂靜至極的模樣,連腳步聲都很難聽見。無論是宮人還是臣子,進來之後都會不自覺屏息凝神,也不知是怕驚擾了天子,還是被壓抑的宮殿扼住了思緒。
內侍在前麵引路,而季別雲與觀塵落後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肅穆的皇城將兩人之間的沉默放大,顯得有些沉重。
之前在馬車裏還有徐陽在場,有許多話都不能說,滿腹的悲歡喜怒也都得藏著。季別雲覺得自己憋得慌,也察覺出身旁這人並不如表麵上那般平靜。兩人間的爭執畢竟真真切切發生過,說出口的話也都無法收回,他不想兩人之間的罅隙就這樣留存下去。
他不知從何處說起,想來想去壓低了聲音開口道:“我看見你把那盞燈修好了,多謝。”
季別雲很少對觀塵道謝,尤其是在他們相認之後,此刻說出來反倒顯得兩人更加生疏。
觀塵應了一聲,卻問道:“然後呢?”
他沒忍住轉頭看了一眼,和尚卻一心隻看著前路。
“我不該不告而別。”他聲音又輕了一些。
觀塵又問:“還有嗎?”
他也垂眼看著腳下的路,那些爭吵時的憤怒早已在沙場上消散,可他不知道該如何與別人重歸於好,因此連道歉也顯得笨拙。
“不該在那夜對你發脾氣,不該懷疑你的感情,不該說你心悅於我隻是出於報答……明明是柳家和我連累了你,要報答也該我報答你。”他頓了頓,“若你沒有被我爹娘找來,或許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想得挺深刻,但有些想歪了。”僧人答道,“我不喜歡你說報答二字,也沒假設過人生可以重來。”
季別雲眉頭更緊,他感覺出觀塵在生氣,情緒壓抑得過頭了。不問他傷勢,不問他戰況,也不提那夜的不歡而散,主動跟來也隻是為了踐行以前的承諾。
他張了張嘴卻沒說出口,過了好一會兒才真正鼓起勇氣觸碰到問題的根源,“以後我一定對你好,也不跟你吵架了,就算有分歧也不會再說那些傷人的話。”
宮道深邃得仿佛走不到盡頭,天光從高高的宮牆投下,在地麵拉出一道長影。
觀塵短促地笑了一聲,聽不出高興的情緒,“你要怎麽對我好?”
季別雲被問住了。
是啊,他要怎麽對觀塵好呢?觀塵想要的無非是他平平安安待在身邊,等到一切風波平息之後,他們重新過上平靜的日子。
他們想要的東西都差不多,隻是平安而已,但“平安”一詞不由他們自己。兩人身處漩渦之中本就難以脫身,除非他們都達成目的——季別雲為柳家翻案,觀塵將懸清寺帶出權力鬥爭。
在此之前,他能給觀塵什麽?
季別雲心裏難受得緊,他慌不擇言道:“我什麽都可以給你,隻要是你想要的我全都給你……”
觀塵忽的停下腳步,將他也拉住,俯身湊近。遠處還有值守的羽林軍正在巡邏,而前方的內侍停了下來,卻不敢靠近也不敢催促。
在壓抑得讓人難以呼吸的宮城之中,到處都是耳目。偏偏僧人拉著他走到角落裏,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想要的不隻是心悅和鍾意,也不隻是在人群中喚我名字那般簡單。”
他愣愣抬頭看著,“那你要什麽?”
觀塵放輕了聲音:“要你與我同去同歸,要你的愛。你能做到嗎?”
他腦子裏嗡鳴一片,思緒像被堵住了,隻記得那個“愛”字。
“我……我對你的確不隻鍾意,”他磕磕絆絆道,“我們從小就相識,怎麽可能隻有……”
“季別雲。”觀塵打斷了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住他現在的名字。
被僧人握住的地方有些疼,手掌剛好按壓在傷口上。
“小時候的情誼是以前的事,我說的是如今。我給過你自由了,也不會收回來,但是你總得用一根線綁在我們兩個手上,讓我不至於弄丟你。”觀塵皺了皺眉,“你不能太自私。”
季別雲想點頭,又想掙脫僧人的桎梏。
他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會有情愛,更沒想過會是對觀塵。在少年最容易奮不顧身動心的那幾年裏,他在戍骨城被嚴寒被人心折磨著,沒人教他什麽是情愛,他也沒能自己習得。
對觀塵的動心是他以為最過分的事情了,原來在動心之上,還有愛。
他有這種東西嗎?
應該是有的吧,不然他不可能將一個人如此放在心上。
季別雲在腦中努力尋找著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卻失敗了,到最後隻是努力又無力道:“我把自己平安帶回來了,沒死在沙場上……雖然很難,但我從不曾忘記你想讓我平安,隻是我沒辦法做到更好的地步了,觀塵,我真的已經……我們隻會為難彼此這一次,最後的一次,你不相信嗎?”
觀塵注視著少年,突然鬆開了手。
沒有誰能在聽到這番話之後心如止水。他不是沒注意到少年單薄的身形,比他們在靈州重逢時還要消瘦,也不是沒看見對方眼裏的熱切與愛慕。戰場上刀劍無眼,他無法想象季別雲都經曆了什麽,如何隻領著一千兵力燒了叛軍大營,又是如何手刃了萬良傲還活了下來。
他隻是……在慶幸又不忍的同時,沒能抑製住那一絲憤怒。守著沒有季別雲的宸京忍耐了太久,他每時每刻都不確定少年能平安歸來。久到想要將少年所有的情緒都歸為己有,讓少年時時刻刻都記掛著他,想看見季別雲也對他失控。
觀塵也說不清自己是縱容還是自私了。
而季別雲見他不語,又慌亂起來,連忙道:“那你也不能懷疑我的感情……我隻是還不熟練,你再等等我,我能給你的。”
他忽然垂下眼笑了笑,方才自己都說了什麽亂七八糟的話,把少年嚇成了這樣。明明想看季別雲失控的是他,到頭來舍不得的也是他。
“我沒懷疑你。”他說著往後退了一步,“走吧,內侍等了好一會兒了。”
季別雲跟了上來,固執地與他並排走著。兩人寬大的衣袖垂在一起,而在衣袖遮掩下,少年悄悄將手探了過來,勾住了他的手指。
觀塵在一瞬間僵住了,季別雲的行為還是帶了些孩子氣,仰頭看著他,輕聲開口:“那你還生氣嗎?”
兩人走了好一段路,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剛才是不是碰到你的傷了?”
季別雲心裏柔軟的地方又被觸及到,他立刻答了一句“沒有”,說完又反應過來自己是在掩耳盜鈴。但觀塵並沒有說什麽,隻是任他偷偷勾著手指。
“我不想和你吵架。”季別雲沒能藏住聲音裏的低落,“我剛離開宸京就開始想你了,馬不停蹄趕回來也不是為了麵聖,是想見你。”
他這話大逆不道,又是在宮裏說的,顯得更加離經叛道了。
觀塵轉過頭來看他,袖子裏也回握住他的手,摩挲了兩下,似乎在丈量著什麽。
“哪兒都瘦了,又得花好長時間才能養回來。”
季別雲一顆心終於落到了原處,他靠近了一些,聲音更小了:“我也想黏著你啊,我以前還想過把你關起來隻給我一個人誦經,但是我們身上總有其他責任。再過一段時間,我替柳家翻案,再幫你把懸清寺也從風波裏徹底拉出來,我們就私奔吧?”
觀塵終於笑了笑,隻是淺淺地揚起唇角,笑了一瞬。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要帶著我私奔?想把我帶去哪裏關起來?”
他幾乎忘卻了自己身處宮城,或者說已經不在乎他人會如何看自己與觀塵的關係。他隻是勾緊了僧人的手,一瞬不瞬地看著對方:“帶你浪跡天涯?我負責舞刀賣藝,你就在一邊念經助興,豈不美哉?”
僧人神情有些無奈,“是,想得挺美。”
兩人已經走到了文英殿外,不得不鬆開手。
季別雲有些舍不得,突然就覺得元徽帝更加掃興。觀塵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安慰地看向他,“去吧,我就在這裏。”
正巧內侍通報過元徽帝,宣他進殿。
他又看了僧人兩眼才跨進文英殿,然而不過走了兩步,臉上的笑意便消退下去,又變回了那個銳利的季小將軍。
文英殿的桌上永遠都有那麽多奏章,季別雲甚至覺得比上一次看見的更多。想來是因為戰事,烽火狼煙一起,大梁上上下下的事宜就多了起來,更何況他也聽徐陽說過了皇陵之事,朝中勸諫的奏章隻多不少。
他走到桌前,對著正在看奏章的元徽帝行了軍禮,“臣季遙,參見陛下。”
“嗯,回來了。”元徽帝狀似隨意地答了一聲,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起來吧。”
季別雲從地上起身,恭敬地立在原地,安分得仿佛任憑發落。
元徽帝將手上的奏章拋到一旁,又拿了本新的,一邊看一邊道:“朕已經下令將傳旨的人全都殺了。”
作者有話說:
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