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錦衣玉帶,風度翩翩又長了一副俊逸的好相貌,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

季遙出身運州,家世雖然尚可,卻也隻算是商賈之家,與京城的高門自然攀不上關係。如果這人認識季遙,又是如何認識的?

季別雲在一瞬間想了許多,麵上隻露出一個敷衍的笑。若真的被拆穿,那隻好用選擇性失憶大法了。

誰料年輕人卻先拱手行了一禮,彬彬有禮道:“方才無意聽見足下名諱,多有冒犯,隻是見足下袖口破了一道劃扣,故而冒昧提醒。”

說這話時年輕人臉上還帶著笑意,話裏處處都是自謙與尊敬,實則這人天生一股矜貴,無論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不自覺帶著風度。

季別雲摸了摸兩邊的衣袖,果然在左袖摸到了一處邊緣光滑的裂痕,想來是練刀時心不在焉劃破的。他雖然心中仍有戒備,卻也回了一禮,“在下季遙,字別雲,多謝提醒。”

年輕人也道:“方崇,方慕之。”

這麽巧,與丞相同姓?

季別雲還未來得及說話,袖子便被扯了扯。他偏過頭去,看見妙慈正在給他使眼色,隻不過使得有些光明正大了。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朝方慕之的方向轉了轉眼珠,又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方慕之不是第一次遇見此種情形,了然一笑道:“家父為朝廷效犬馬之勞,在下沾了家父的光,虛名偶有人知,見笑了。”

這麽一說,季別雲就可以肯定了。他拍了拍小沙彌的手背,轉頭問道:“令尊可是丞相方大人?”

方慕之擺了擺手,一張臉上寫滿了“不值一提”,卻並不是趁機炫耀,而像是真的不願別人提到他父親。

“此處逼仄,外麵說話?”

當今丞相位高權重,私底下的生活卻十分簡單,就連膝下也隻有一位老來獨子。傳聞方相教子有方,家風甚嚴,教養出來的方家獨子也有逸群之才。

季別雲實在不知這麽一位天之驕子有什麽好和他說的,卻也想借機了解丞相方綏,便跟著出去了。

還沒走兩步便被妙慈扯住了衣裳,他倒退一步,低聲問:“有什麽想說的?”

“那可是丞相之子啊!我勸施主不要與之過近,也不要貪戀權勢,與權貴打交道很麻煩的!”妙慈一臉著急,一串話珠子似的往外蹦,像是真的替他焦慮。

季別雲眉頭微皺,問道:“這是觀塵教你的還是因為出家人要清心寡欲?”

小沙彌一愣,心想這有關係嗎?他一頭霧水卻還是答了:“單純是因為我討厭與權貴打交道而已,施主若是不聽我也沒辦法,那季施主自己去吧,我先走了。”

話一說完,妙慈便轉身往另一邊的門跑去,跑到門口時還回身衝他揮了揮手,表示再見。

季別雲剛才聽妙慈說話還以為小孩兒急了,眼下見對方沒生氣,不禁笑了笑。

這孩子,有時候缺心眼似的無憂無慮,有時候心裏又比其他人多了一分直覺。妙慈剛才那番話說得確實很對,與權貴打交道不僅麻煩,還危險,稍不注意就會被卷進權力鬥爭之中,毫不自知地當了犧牲品。

但他既然已經來了宸京,便不可避免地要與權貴打交道。

季別雲舍不得放過送上門來的方慕之,轉身跨出了門檻。方慕之正等在外麵的空地上,離了一段距離,想來沒有聽見方才妙慈說的那些話。即使他來得慢了些,也很有耐心地等著,並未有任何不快。

“方公子。”他點頭打了個招呼。

方慕之抬頭看了看方向,帶頭往西邊走去,“不如先陪我去一趟文殊殿?”

季別雲有些意外,這人倒是很不客氣,也不知自己是何底細有何事在身,便讓自己陪著走一趟。

好在他確實沒什麽事,便也陪了。

“方公子是來禮佛的嗎?”他隨口問道。

方慕之答道:“年歲不小了,終究是要考取功名的,這不考試之前特來拜拜文殊菩薩,祈求文運亨通。”

季別雲以為像這種高門子弟,無論心裏是否貪圖功名利祿,麵上一定要裝得淡泊名利。誰料堂堂丞相之子,見他的第一麵便自己吐露出功利之心,實屬罕見,也不知有什麽目的。

“不知季公子來此處是為了求什麽?”他們走上一座回廊時,方慕之問道。

這個問題季別雲不好答。他雖然名義上是賢親王的侍衛,可是如今被王爺以不清不楚的名義留在這裏,也沒個正經說法。況且他也不便在丞相之子麵前提到賢親王,故而挑了個模糊的說辭答道:“在寺裏暫住,清心靜氣。”

“暫住?”方慕之有些意外,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又道,“看足下這身段,想來是習武之人吧?都說習武之人舞刀弄劍快意恩仇,怎麽想到來寺裏住著,就圖個清心靜氣?”

季別雲在心裏笑了笑。

巧了嗎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也想弄懂賢親王為什麽讓他住在懸清寺,看似是把他扔在這裏閉門思過,走之前又說讓他好好考慮入右衛的事情。他猜不透賢親王態度是晴是陰,因此也不便如實回答。

他編了個無傷大雅的謊話:“大概是我與佛法有緣罷。”

其實他哪裏是和佛法有緣,不如說是與觀塵和妙慈那倆師兄弟有緣分。

方慕之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加糾纏,不多時他們便走到了文殊殿前,季別雲留在殿外,看著方慕之進香跪拜,一派虔誠的模樣。

等到對方從蒲團上起身後,他才收回了自己審視的目光,看向菩薩金身。不得不說,佛像看多了是要比之前順眼一些,僅僅是注視著金身,便有一種安寧感從心底升起。

方慕之跨出文殊殿,走到他身邊時忽的開口:“我方才一瞧見足下的背影便覺得熟悉,倒像是以前見過似的,看到正臉之後那種熟悉感更重了。但我又很肯定我們以前從未見過,足下說奇怪不奇怪?”

季別雲好不容易放鬆的警惕心又繃緊,這話分不清有意還是無心,在他聽來卻是實打實的試探。

“我也覺得方公子麵熟,隻是我以前從未到過宸京,想來也很奇怪。”他沒有肯定或者否定,反倒將難題拋了回去。

果然方慕之愣了愣,片刻後笑道:“宸京是個好地方啊,若別雲想要在京中找些樂子,不妨來方宅找我,我必定奉陪。”

隻言片語間就換了個更加親近的稱呼,季別雲假笑著點頭,回道:“多謝方公子,也祝方公子金榜題名。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方慕之也回了個禮貌的笑,沒有挽留他。

季別雲行了個禮,轉身離開,隻覺得那雙視線讓他如芒在背。他一路上穿過了兩條遊廊,直到走進了後頭的園林之中才放慢腳步。

太奇怪了,方慕之沒道理認識真正的季遙,也不可能見過柳雲景。

季別雲站在飛廊上,轉身朝山下望去,文殊殿與其他大殿都收入眼中。他隱約瞥見一個月白衣裳的身影,應該就是方慕之。那人還站在文殊殿外的空地上,又一次往香爐內插香,像是真的很想蟾宮折桂一樣。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腹部,想讓陣陣的胃痛消停一會兒,然而他一想到那麽多事情纏身,痛感似乎更加劇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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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的懸清山依舊平靜,日落時香客漸漸變少。山門後的鼓樓發出陣陣鼓聲,懸清寺閉門,成群的僧人開始清掃打理,從前頭的山門一直到後麵的經堂都整理個遍。

之後夜色降臨,該上晚課的小和尚便去上晚課,該禪定的也自行去禪定靜修。

不到人定時,整座佛寺便徹底安靜下來。懸清寺僧眾都已經準備好迎來平平無奇的下一天,直到夜半三更時,離是名院比較近的一些僧人都被吵醒了。

是名院內燈火大亮,觀塵匆匆披了一件外袍,在其他三四位和尚的陪同下往外趕。懸清寺弟子向來以修為精深和處變不驚聞名,難得見到幾位和尚全都麵帶焦急的場景。

“妙昌,人傷得重嗎?”更深露重,觀塵說話時都帶著寒意。

名為妙昌的弟子走在一眾和尚最前麵,提著燈籠小跑跟上觀塵的步伐,他未開口便先歎了一聲氣,“妙緣倒是沒受什麽傷,油皮都沒擦破。闖入寺內的刺客已經逃得沒影了,季施主讓我們別驚動外麵的右衛軍,說是即使此刻去追也找不到人。”

後半句話沒說觀塵也聽懂了他意思,轉頭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凝重,卻也沒問出來。

一行人來到石階前,觀塵下意識地往下走,卻被妙昌叫住了。

“誒師兄!走錯了,人已經在醫堂了。”

觀塵這才收回了腳步,轉身朝上麵快步走去,一邊問道:“妙緣帶季施主去的醫堂嗎?”

妙昌神色不太好看,回頭與幾位師兄弟對視一眼,才答道:“反了,師兄……是季施主帶著傷非要將妙緣帶去醫堂的,說是害得懸清寺弟子牽連受傷了,心裏有愧。”

走在最前麵的僧人身形一滯,深吸一口氣之後才回頭,開口道:“你們沒驚動住持是對的,這件事不要對旁人透露。若其他人問起,便說……”

他沒說完便有一個年輕和尚打斷:“師兄,出家人不打誑語。”

觀塵身上的海青披得斜斜歪歪,此刻又來教唆他們撒謊,的確沒個懸清寺大弟子的模樣。但是他即便就這樣站在台階上,便有一種定海神針般的威嚴,以至於其他人想反駁卻不敢說太多。

僧人的臉半隱在陰影中,頓了頓,朝他們擺手。

“罷了,若其他人問起你們便如實說,住持來問也一樣,隻是今夜不要吵醒他。”

觀塵掌心冒了點冷汗,出家人不打誑語,他方才差點就在師弟麵前犯了戒。

作者有話說:

隻有觀塵大師自己清楚,沒師弟在跟前時他有沒有打過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