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別雲自然聽過賢親王。

這位王爺名諱明望,乃當今聖上的同母弟弟。名義上統領右衛,實際上從不過問朝事,一心隻賞花逗鳥,當得上是大梁第一富貴閑人。

賢親王府從外麵看氣勢磅礴,跨進去之後則別有洞天。王爺不愧有錢又有閑,整個王府都清幽雅致,山石綠蘿頗有野趣,細看卻都大有名堂。府裏隨便一個物件拿出去,也都是有市無價的東西。

季別雲跟在觀塵身後,隻用餘光掃過周遭景物。在小廝引路下,他們來到了王爺專門用來會客的初景閣,兩層高的小樓被綠蔭包圍,樓前還豎了一圈竹籬笆。

他們踩著石子路,走到了小樓前。

還沒進門便見一人笑著迎了出來,來者大約三十出頭,氣質成熟,麵容和藹可親。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麻衫,仿佛遊曆山野的文人墨客,然而頭冠上插著的卻是一柄成色極好的玉簪。

“觀塵啊觀塵,你總算回來了。修繕完各地數間寺院,佛學修為可有精進?”男人話語間毫無架子,一上來就開觀塵的玩笑,二人關係似乎很好。

僧人後退一步,雙手合十道:“不敢,扶持各地寺院本就是懸清寺之責,也是貧僧分內之事。”

季別雲還是第一次見到和尚這種反應。往日他打趣的時候,觀塵都是或笑或沉默地應下,可不是像這樣畢恭畢敬地反駁。

難道是顧忌著賢親王身份尊貴?

他略微走了一下神,便聽得觀塵介紹道:“這位便是貧僧在信中所說的少年。”

信?什麽信?不是說拜帖嗎?

季別雲拱手行禮,卻在低頭時掩蓋住了臉上的意外之色。觀塵竟然提前給賢親王寫了信,卻不曾同他說過,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信內是如何提到自己的。

依照觀塵的為人……應該不會將他殺人之事透露出來吧?

室內除了賢親王,還有幾位侍衛,此時都將視線移到了他身上。

季別雲察覺到數雙視線,仍舊保持著禮數,不卑不亢道:“草民運州季遙,拜見王爺。”

他重新直起身,卻低垂著雙眼。餘光裏看見男人繞著他走了半圈,似在打量。

“運州?本王記得不久前運州發生了地動,災事重大,生靈塗炭。你可是從運州逃難來的?父母家人呢?”

季別雲就等著別人來問他這件事,流利答道:“回王爺,草民一家十口原本從運州逃難,途徑靈州時,在城外一個荒山裏遭遇山匪。草民僥幸逃生,其餘九口全都被山匪……”他說到此處,適時地斷了話頭,讓眾人以為他是不忍說下去。

賢親王見他這樣,果然不忍心了,擺了擺手轉身走向室內。

觀塵轉頭看了他一眼,瞧不出什麽情緒,卻被他恰好逮到了目光。兩人對視之間,他也不管觀塵有沒有相信自己,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妙慈也偷偷在後麵扯了扯他衣裳,小聲說施主節哀。

季家的遭遇他沒有對觀塵和妙慈說過,一則是覺得沒有必要,二則……他怕自己演得不好,言多必失。

賢親王喃喃了幾句天災人禍,走到書桌旁,手指摩挲著桌上一幅字的邊角。

三人跟了過去,季別雲倒著瞄了兩眼,上麵寫的是一首山水詩。明明寄情田園山水,就連住處都灑脫自然,這會兒卻又因百姓遭受天災而低落……他也看不出這位王爺的灑脫是不是演的了。

“你身手不錯?”王爺終於抬頭看向他。

季別雲答道:“算不上多好,能防身罷了。”

然而話音剛落,劍鳴之聲在他背後乍然響起,銀光破空而來,帶著劍風吹起他鬢邊發絲。

少年未曾退卻,腳步輕挪,一抬手就從側麵撚住了劍鋒。餘光裏持劍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才一直在旁聽候的侍衛。他鬆開二指,屈起指尖用關節彈向劍身,隻聽得一聲低微的劍鳴,侍衛持劍的手朝旁偏了偏。

侍衛長得沉穩老實,二十多歲的模樣,長劍被彈歪之後果斷收了劍,朝一旁俯首退去。

賢親王看向季別雲的目光帶上了一層驚異,沉吟片刻後笑道:“徐陽可是我的貼身侍衛,觀塵,你當真是為我引薦了一位少年英才。”

不待觀塵回答,男人又看向季別雲,“不如這樣,季遙先留在我府上做侍衛,若是有意從戎,便可考慮考慮我麾下的宸京右衛,如何?”

季別雲垂眸聽著,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起了提防之心。賢親王一上來就給了他一條明路,說什麽進入宸京右衛……那可是京城十二衛之一,在天子腳下負責宮禁宿衛,多是世家子弟任職。

他還在思考如何答話,觀塵卻先溫和地開了口:“既然王爺覓得良才,季施主又尋到了落腳之處,其餘的,貧僧便不過問了。若無其他事,貧僧便帶著師弟先行告退,住持還等著貧僧複命。”

好啊,這和尚把自己率先摘了出去,又三言兩語替他默認了要留在王府。

季別雲不自禁瞥了一眼對方,依舊是平靜的眉眼,隻是他從那張臉上看出了一點深藏不露。如果觀塵真的沒什麽壞心思,那這麽想讓自己留下來,應該解釋為助人心切嗎?

“去罷去罷,我向來都是留不住你多待一會兒的。”賢親王依舊很好說話,笑著擺了擺手。

季別雲抓緊時機也開口道:“王爺,那草民先送兩位師父出去。”

知曉他們或許有話要說,賢親王沒有阻攔,點了點頭。

季別雲跟著兩個和尚走出了初景閣,見引路的仆人離得遠才問道:“師父在信中都說了些什麽?”

僧人走在他身邊,聞言疑惑地看向他,“季施主所言何意?”

看見觀塵的神情,像是真的一派坦**,倒顯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哦,我以為師父替我在信中有所美言……”他挑了個半真半假的借口,但也為自己的猜忌感到不好意思,難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季施主何須美言,貧僧在信中隻是提及了施主的身手罷了。”僧人冷冷淡淡地對他施了一禮,“不必遠送,施主留步吧。”

眼見著觀塵轉身離去,季別雲匆忙中叫住了對方:“等等!”

一大一小兩個和尚都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看他,把他看得有點心虛。

摸了摸鼻子,季別雲才道:“待我安頓下來,必定抽空拜訪懸清寺,到時候再來謝你。”

妙慈立刻喜笑顏開地說好,相比之下觀塵淡然許多,略微彎了彎嘴角,點頭道:“貧僧靜候。”

季別雲站在原地,等到兩個身影遠得再也看不清才收回視線。

他心懷謝意,卻也有心結交這位和尚,所以才說要去懸清寺道謝。至於為什麽想結交……他承認自己目的不純,觀塵能與賢親王論友,本事自然不一般。但是同吃同住同行了這麽久,季別雲覺得觀塵也挺有意思的。

心善,平和,儼然一副高僧的模樣。可是季別雲總看不清這人,像隔了一層霧,讓人忍不住再靠近一些,一探究竟。

*

季別雲被安排在王府住下,之前那位試探他的侍衛負責帶他熟悉環境。

王府占地極廣,外有右衛輪值守衛,內有侍衛把守。所有的侍衛都住在南邊幾個專門辟出來的院子裏,季別雲分到了一個單獨的房間,雖然很小,但至少沒有其他人打擾。

那名在王爺身邊聽候的侍衛名叫徐陽,今年二十又五,比他年長了好幾歲,也就讓他喚自己一聲徐兄。

“在王府做事有兩大好處,一是王府尊貴,差事也體麵;二來王爺是最為和善的,體貼下人。”徐陽把一床新被褥抱到他**,一邊道,“不過也有壞處。王府人多,容易生是非,你初來乍到行事穩妥為上。”

季別雲故意笑得單純,點頭應下,“多謝徐兄提點。”

徐陽擺了擺手,問道:“今年多大了?”

季別雲故意報大了一歲,答道:“已經滿了十八。”

青年的眼神在他身上不帶惡意地打量一番,笑道:“卻還像個孩子,你之前在初景閣的身手倒是把我給唬住了,原來是裝凶啊。”

他笑著沒吭聲,心裏卻想他哪兒是裝凶,分明是在努力裝得不凶。這半日下來嘴角都快笑僵了,比打架都還累。

若徐陽見到他在戍骨城的模樣,定不會這樣說他了。

“行了,你先休息一晚,王爺吩咐我明日帶你去逛逛宸京。”徐陽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往門外去了。

季別雲送到了門口,見人走了才收起臉上的笑,將門關上。

王府哪兒都清幽,就連侍衛住的院子都聽不見嘈雜的人聲。他明明應該感到放鬆,可是他總覺得自從入京之後,就被一張看不見的網給兜住了。

或許尋常百姓入京之後看見的都是繁華景象,他親眼所見卻是無處不在的桎梏與植根這片土地的權力。宸京仿佛一張蛛網的中心,許多細密而透明的絲線延伸開來,連接起整片大梁國土。

就如同四年前遠在靈州的柳家之禍,也與宸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