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清寺的清靜終年不變,無論山下不遠處的宸京如何動**,隻要到了這裏,便能真正安下心神。

寺院延綿數裏,前頭香火旺盛,後頭的禪房和僧舍尤為幽靜。

有一處小院被單獨辟了出來,取名“是名院”,是懸清寺大弟子的起居院落。

妙慈對這地方最為熟悉,長年累月地往這裏跑,就連一草一木有沒有掉葉子他都清楚。

今日剛做完早課他便往是名院趕,跑得出了汗,剛到門口就開始氣喘籲籲地喊:“師兄——”

如他所料,等他走到禪房時,看到的仍是巋然不動的觀塵。他師兄正在誦經,低垂著雙眼,仿佛不受外界任何打擾。

妙慈沒有辦法,隻好如往常一樣坐在門口等了許久,等到觀塵將這一遍佛經念完才又湊了過去。

“大事啊師兄,你之前不是讓我注意京城動靜嗎,昨晚有動靜了!”

觀塵倏地抬頭,“什麽事情?”

妙慈難得看見師兄這麽著急,有點後悔剛才沒有及時打斷。他將從香客那裏偷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昨夜禮部侍郎遇刺身亡了。”

說完之後抽空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又急衝衝道:“今天早朝聖上已經讓三司會審,但是案情眾說紛紜,有說是刺客半夜闖進去行刺,也有說是家賊行凶。”

觀塵聽完之後也沒說話,依舊像剛才一樣盤坐在蒲團上,似是在發呆,又像思考著什麽。

門外的樹影在微風中晃動,映得室內一片平和。

但妙慈覺得不太對勁,伸出手在他師兄眼前揮了揮,“師兄,我怎麽覺得你不高興啊,是因為聽見有人去世了嗎?”

觀塵沒有否認小沙彌天真的想法,低低嗯了一聲。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應了什麽,用師兄的語氣教誨道:“此世隻是輪回中的一次,人從無明到老死,之後便會進入下一個輪回,不必為之太過悲哀。”

教誨從耳畔像風一樣飄過,妙慈根本沒往心裏去,他抬頭看著觀塵,不解道:“那你為什麽不高興?”

觀塵瞥了他一眼,“我有嗎?”

妙慈被這句話噎住,半晌說不出話來,而他師兄已經閉上眼,開始誦下一遍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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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侍郎之死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昨夜鄭家家仆發現自家老爺受傷之後,鄭宅就鬧開了,有人看見有好幾個郎中往那裏趕,然而沒過多久就傳出了死訊。

鄭禹時年四十出頭,正是官場之上的壯年,乍然遇刺身亡,自然掀起了不小的風波。

上至朝堂,下至巷陌,今日都在談論此事。

今日宸京加強了守衛巡邏,任務交接到了右衛這裏,賢親王作為名義上的右衛上將軍,得親自出麵一趟。

季別雲自然在隨行之列。他勉力打起精神,實則隱隱頭疼還犯困。

昨夜回到王府的住處之後他久久沒有困意,在睡榻上輾轉許久,腦中都在想鄭禹一事。

鄭禹死前所說背後有人指使,看來是真的了,隻是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問出是誰。在離開鄭宅之前,季別雲匆忙查探過鄭禹的脈息,在他走時就已是強弩之末,故而昨夜他已料到鄭禹這條線徹底斷了。

之後他終於迷迷糊糊睡著,卻翻來覆去地夢見四年前的場景。

他已經夢過無數次了。

母親將他帶上馬車,連夜往外逃,卻哄騙他說是去外祖家玩。半道上還是被攔了下來,之後災禍便極快到來,如泰山傾倒之勢,讓他的人生在十三歲那年徹底轉了個彎,墜入苦難的深淵。

季別雲最常夢見的一幕是自己坐在那輛逃難的馬車上,被母親緊緊抱著。他感受到了母親的顫抖,馬蹄與車輪的聲音響個不停,被風偶爾吹起的車簾外是無盡的黑夜。

他從一夜的噩夢之中醒來,還沒來得及平複心情,簡單收拾一番後便跟隨賢親王出府。

將軍大都馭馬而行,可賢親王畢竟身份尊貴又隻是個掛名將軍,故而坐進了馬車。馬車行得慢,季別雲跟著幾位貼身侍衛一起走在車旁。

徐陽與他同側,瞥見他興致缺缺之後給他使了個眼色。他扯了扯嘴角,示意對方不必擔心。

但徐陽還是湊過來放低聲音問道:“昨夜沒睡好?”

他點了點頭,“夜裏踢被子,可能有點著涼了。”

本以為這個話題可以就此帶過,然而馬車內突然傳出賢親王的調笑:“踢被子,還真是少年心性。”

季別雲一抬頭,便對上了掀開窗簾的王爺。今日王爺沒再穿那身麻衫,換了一身正經規製的絳紫寬袍,讓人一看便知是天潢貴胄。但賢親王麵上和善的笑意卻沒變,依舊沒什麽架子。

“昨夜可真是不太平,幸而你我都在熟睡之中,未曾知曉鄭宅禍事。不然若是半夜驚醒,可就再難入睡了。”

他順著這番話答道:“此事引得人心惶惶,但願早日水落石出,還京城一個安寧。”

賢親王沒答話,隻笑著看了他一眼,便又放下了簾子。

季別雲暗自鬆了一口氣。不知為何,他覺得王爺話裏有話。

但昨夜他出發前萬分小心,可以肯定自己沒有被任何人發覺。屋內門窗處也做了記號,回房後並沒有發現任何人曾進入過他房間的痕跡。

難道是他多想了?

一行人走到了西北方的兌武門,遠遠就見到了城門外的一眾右衛軍,皆兵甲齊全蓄勢待發。而城樓上佇立著一位武將打扮之人,見到賢親王車駕之後連忙下來迎接。

季別雲從言語間猜出這位是右衛實際掌權者,但這人態度謙恭,與王爺你來我往地客套寒暄。

他垂眼聽著,心裏覺得無趣。不過是官場上最常見的客套話,然而過了許久這番寒暄才停止。

之後那位武將領著兵巡邏去了,他與徐陽隨著賢親王登上了城樓。

站在京城的城樓之上,方圓數裏的景色盡收眼底。城外是浩浩江山,回首是繁華的宸京。

賢親王將手掌搭在磚石上,衣袍被風吹起,一動不動地望了好一會兒風景才回頭問道:“徐陽,今日早朝什麽情形?”

駐守城門的守衛早已被清開到數米遠之外,他們的對話隻能被風聽去。

徐陽答道:“大理寺昨夜便被驚動了,但早朝時陛下說此事不小,隻大理寺來查還不夠,下旨要三司會審。”

季別雲默默聽著。

三司指的是大理寺、刑部與禦史台,通常隻有要案才會啟動三司會審。鄭禹身為禮部侍郎,官職不小,又死於刺殺,引起了皇帝的疑心也在情理之中。

“其他人呢,沒有進言?”

徐陽搖了搖頭,“沒聽說有人唱反調的,大概都是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暴斃之人吧。”

賢親王問了兩個問題便對鄭禹之死不再關心了,又轉頭看起了京郊景色,長歎一聲道:“大好河山啊,我也想走遍大梁,可惜這兩年去的最遠的地方,卻還是懸清山。”

季別雲聞言看向懸清山所在的南方,然而他們身處城西,距離太遠,視野被半座城池遮擋。他隻看見有幾隻飛鳥從南方飛來,盤旋在城樓上方,久久不肯入城。

賢親王自己發發牢騷,無人敢答話,他一個新來的更得堅持沉默是金。

視線掃到城樓下方,他忽的瞥見有馬拉著板車往外運夯土用的工具,上麵還蓋了一層油布,幾個工匠打扮的人走在一旁。

多看了幾眼,便聽得王爺道:“好奇?”

季別雲有些意外地抬眸,定了定心神才答道:“初來宸京,見什麽都有些好奇。”

“無妨,你這個年紀難免好奇心重。”賢親王也垂眸看著那隊人馬,“這是運過去給皇陵的,就在宸京以西十裏外。”

季別雲還等著王爺繼續給他介紹下去,誰料王爺說了一句之後便不說了,就像是刻意避諱一般。他忽的回過味來,賢親王身為當今皇帝的胞弟,又位及親王,自然會多加小心一些。

等到他們動身回府時,徐陽才低聲對他道:“這次帝陵規模極大,聖上即位之初便分派了兩萬工匠,不過兩月,又抽調了一萬人過去。”

說話聲淹沒在車輪滾動之聲中,季別雲不明顯地笑了笑,藏起了嘲弄。再開口時卻問:“那先帝陵墓之規模又如何?”

徐陽思考了片刻,聳了聳肩,“中規中矩吧。”

先帝身為開國之君,一生戰功赫赫。

大梁建國之前,整個中原被大大小小的國家割裂,政權交迭不斷,極難長久。太祖統一了整個中原,之後依舊沒有停止,將南邊的蠻夷之地——南陳也攻打了下來。

如此功績,到頭來說死也就死了,被抬進了帝陵永世長眠。

不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死法,就連死後的墳包也有尊卑之分。

有人黃腸題湊,也就有人拋屍山野。

季別雲想到這裏便打住了念頭,不願再深想。

宸京街道上走幾步便能看見巡邏的士兵,他行在滿城戒備之中,隻覺得方才的恐慌感逐漸平息了。

這本就是一座集天下荒誕於一身的城池,他又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