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別雲將走馬燈帶回了季宅。
裏麵的輪軸已經被摔壞了,點亮之後圖案不會再轉動,可他還是將燈掛在了床頭。
整個房間隻點了這一盞燈,窗外也沒有月光。他躺在**半宿沒睡著,一會兒覺得燈太亮,一會兒又覺得屋內黯淡得要命。
最後索性不再努力嚐試入睡了,隻穿著中衣,披頭散發地抱著那把卻寒刀,坐在窗前發呆。
似乎從小時候開始,他就莫名覺得自己與慧知是一路人。所以他才會勸了又勸,想讓慧知還俗住到柳府,和他一起生活。後來遇見了觀塵,即使兩人身份如此不同,他也沒覺得觀塵有多麽遙不可及。
然而這段時日,他終於發現自己和觀塵可能走了兩條不同的路。他不擅長玩弄權勢,觀塵卻可以暗中左右棋局,甚至算計皇帝。
季別雲有些茫然。
他起初選擇了逃避,可事實證明到最後隻會避無可避。當他今夜好不容易坦白自己的內心,兩人之間又鬧得不歡而散。
他分不清誰對誰錯,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做。難道自己應該聽觀塵的安排,在風雨到來之前逃離宸京避險嗎?
可季別雲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不可被撼動的原則,那些原則構成了他這個人。
若他早早學會舍棄原則以求榮,或許在戍骨城時便不會受那麽多苦。那裏的犯人們想要被分配到不會致命的勞作和能下咽的飯菜,便隻能賄賂官兵,但早在流放之前他們就被搜刮得身無分文,錢財賄賂沒有辦法,隻好用另外的方式。
卻都不是什麽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講出來的方法。那些罪惡的秘密被留在了苦寒的戍骨城,大赦之後離開那裏的每個人都會忘了曾經的一切,假裝還是正常人。
他雖然沒有妥協,卻也忘不了硬生生捱過來的那些日子。那時候自己腦中想的是身為人的傲骨,想的是長大以後縱馬山野的自由暢意。
季別雲想要自由,可是他必須先將自己束縛起來。
觀塵應該也是懂他的,隻不過太懂了,也就知道他的倔強,更不忍看他因為一個“倔”字再受傷。
季別雲整個人在椅子上縮成一團,雙手抱膝,將腦袋埋在了膝間。
怎麽辦,今夜自己說出口的話好像太過分了。他害怕觀塵對自己真的失望,害怕對方轉身離去不再理會自己,怕他們從此“漸行漸遠漸無書”。
*
襄國公離京戍邊之後,宸京似乎徹底恢複了寧靜。
禦史台已經重啟,所有官員都被重新任命,包括新的禦史中丞。而朝中波瀾也平息下來,元徽帝與丞相相安無事,各司其職,將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條。
皇帝本人也放鬆了下來,又開始經常出京圍獵,甚至還有意修建行宮。雖然在早朝上被大臣勸諫,說大梁立國不久,又剛從旱災中恢複過來,實在不宜大興土木,但元徽帝依舊沒有消了這個心思。
季別雲被宣進宮裏時,有些忐忑。
這些時日他一直在等待萬良傲反叛的消息,卻遲遲不見動靜,因此旨意一下來他便心神不寧。進宮的路上一言不發,將徐陽都帶得不安起來。
“你怎麽像是知道聖上為何找你一般?”徐陽道。
他裝不出平靜的模樣,卻嘴硬:“不知,隻是不想麵聖罷了。”
自從那夜在七夕燈會上不歡而散,他與觀塵沒再見過麵,也沒通過書信,到今天已有七日了。
這七日裏,他卻始終沒有想好自己的選擇。
觀塵最後那句話時不時在腦海中響起,他一想到觀塵縱容了自己如此多次,便覺得自己才是兩人之間最自私的那一個。觀塵想要他平安並沒有錯,反倒是自己惡語傷人。
短短幾日,他身上的衣裳又寬大了些許。
馬車在沉默中駛向了皇城,停在永安門前。
季別雲下馬車之前被徐陽突然叫住,他回過頭去,看見對方一臉擔憂。
“怎麽了這是?如今風平浪靜的,應該隻是宣我詢問軍務而已。”
徐陽並沒有被寬慰到,不由得囑咐:“見到聖上之後別忤逆聖意,據說聖上因為那個……江山易主的謠言,心情很不好。”
他想起這幾日早朝上元徽帝的陰沉模樣,心中有了數,答了一聲“知道了”。
季別雲跟著內侍走到了文英殿,卻被吩咐在殿外等候片刻。
隔著幾道牆,他隱約聽見了殿內說笑聲,除了元徽帝的還有一位女子的,應該是某位後妃。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才見到一位後妃從文英殿內出來,輪到他進去時,桌上的棋盤還沒被收起來。
還有心思與後妃下棋,看來元徽帝心情很好,那萬良傲應該還沒有反叛。
他暗中鬆了一口氣,行禮之後,便聽得元徽帝開門見山道:“朕一直覺得景州是一塊風水寶地,在京畿幾州之中最是人傑地靈了,若在此修建行宮再合適不過,季卿覺得呢?”
季別雲覺得……他又被元徽帝盯上了。
當初他暗中忤逆皇帝為的是將禦史台扳倒,如今不僅禦史台換了一次血,就連背後的萬良傲都滾去邊境了,之前他結下的梁子也就不那麽重要了。他沒想到元徽帝還挺不記仇的,竟然想讓他插手行宮一事。
他想了片刻,答道:“臣認為,修建行宮不急於一時,再等幾年到大梁國庫更加充盈之時,必然會有萬人擁護此事。”
其實這隻是季別雲顧及體麵的說辭,他覺得最好永遠別修,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帝陵要修好都還需要十多年,元徽帝竟然就開始惦記起行宮了。
作孽。
“算了,跟你朕犯不著繞彎子說話,反正你也不領情。”皇帝把玩著棋子,對他道,“朝中武將多為開國時的將帥,如今不再年輕,背後勢力更是如樹根一般縱橫交錯。朕看不慣他們那些老東西,想要扶植你。”
他當即想要拒絕,然而剛說了一個“臣”字就被打斷。
“別客氣了,朕沒想給你好處,如今的將軍之位已經頂天了,十年內朕都不會再讓你晉升。不過你可以借聖眷培植自己的勢力,如果不是太過分,朕不會管你的。作為回報,你得替朕做一些瑣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季別雲明白了,元徽帝還是記仇的,這不又找他當冤大頭了?沒有報酬,隻有辦不完的瑣事,對外他還得當聖上跟前的紅人。
“所以第一件瑣事,便是修築行宮?”他直起了身,不再扮演敬畏的模樣。
元徽帝將掌心裏的棋子放回去,一邊收拾一邊無奈道:“朕是真的喜歡景州那地方,天天待在這皇城裏哪兒都不能去,至少可以偶爾去一趟京畿散散心吧?你若是替朕說服了那些老頑固,以後朕去行宮時都會帶上你。”
他沒忍住笑了出來。
真有意思,元徽帝以為誰都跟自己一樣沉迷聲色犬馬?
不過他也動了其他心思,既然皇帝主動跟他談條件,那便證明還可以繼續討價還價談下去,例如為柳家翻案的事……不過不是現在,他手上的籌碼還不夠多。
元徽帝聽見他的笑,抬頭看了過來,麵色有些不善,“朕說的話很好笑嗎?”
季別雲如今也不畏懼這位皇帝了,笑道:“臣是覺得能跟著去行宮實在榮幸。”
眼見著對方眯了眯眼睛,似要發怒的樣子,他又補充道:“陛下的提議臣接受了,不過行宮實在耗費巨大,還請陛下三思。”
“你……你這人簡直油鹽不進!”元徽帝又被他氣到了,將棋盤上的棋子都拂了下去。
他對這場麵已經見怪不怪,低下頭專心致誌地等著皇帝讓他滾。
然而殿外突然傳來焦急萬分的喊聲,由遠及近,他側耳去聽,聽見了“軍報”二字。
季別雲心神一凜。
還是來了。
作者有話說:
大概還有五萬字完結,如果我沒預估錯誤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