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國公反叛一事很快傳遍了宸京,鬧得人心惶惶。
大梁好不容易才維持了二十二年的安定,如今戰亂又起,不免讓人懷疑天下大亂的時代尚未結束,而大梁隻是其中一個短暫的過渡。然而誰也無法預見未來,期盼安寧之人總歸多一些,所以先帝曾於蓬萊仙山求得的秘寶如今便成了眾人的寄托。
所謂得秘寶便天下安,大多數人隻期望懸清寺裏的那個寶貝真如傳說中那般靈驗。
與此同時,整個大梁又都在等著皇城的動靜。蓬萊秘寶沒辦法變出來天兵天將,到頭來還是得有人前去迎戰平叛。
當日下午宮裏便傳出兩道聖旨。
第一道,是命宸京南軍十二衛抽調十萬兵力,由寧遠將軍季別雲為帥,右衛將軍唐攀、右驍衛將軍石睿為副將,率兵奔赴西北平叛襄國公之亂,明早辰時大軍開撥。
第二道卻與此事無關,無緣由地命刑部重啟四年之前的一樁舊案,徹查當時的靈州都尉叛國一事。
忽略第二道不合時宜的聖旨,全宸京的目光又一次投在了季宅。
季別雲本人卻不在那裏,他出宮之後直接去了右驍衛大營。大軍開撥之前事情繁多,他作為名義上的主帥更是忙碌。
石睿見了他並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對於自己竟屈居做了副將也毫無意見。隻是在人少處時,拉著他低聲抱怨:“人老了,戰事卻又來了,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季別雲原本不苟言笑,聽了這話神情放鬆了一些,答道:“這一路還需要將軍多加指點,照理說我是不夠格當這個主帥的。”
石睿笑了笑,“哪兒有什麽夠不夠格,戰場上無非就六個字——不要命,必須贏。我當初當上將軍時也年輕,能活下來全靠拚勁,雖然也隨著年歲增長積累了不少經驗,但年紀大了反而力不從心,也不知萬良傲那家夥是如何這麽精力旺盛的……”
不要命?
那季別雲還挺符合的,隻是他腦子裏總是忘不掉觀塵失望的眼神,竟然不由自主開始惜命起來。既想在沙場上奮勇殺敵,又得顧及自己這一條又低賤又寶貴的性命,他腦子裏亂成了一團漿糊。
不過表麵上還是順著這話說了下去:“可能他天生貪婪吧。”
“也是,大家都是那個時候一起走過來的,誰不清楚誰啊?”石睿冷笑一聲,“人人都有點貪欲,不過萬良傲從來不顯露,即使軍中威望隻在先帝之下也毫無爭奪之心。大梁建立之後,仗越打越少,這人沒事做了就開始沉迷美色,還偏偏是男色。你是不知道,我很多次見到他都能聞到那種膩死人的脂粉味,他完全不收斂。”
這點季別雲深有體會,也終於明白了脂粉香的由來。
“他沒成家?沒有子嗣?”他好奇道。
石睿搖頭,“年輕時是迎娶過一位女子的,不過幾年後那女子就去世了,也沒留下任何子嗣,後來萬良傲也沒再續弦。所以我才很疑惑,即使登上皇位也沒人接班,他何苦呢?難不成要搞禪讓那一套?”
季別雲也不明白,對於有些人來說,皇位的吸引力就這麽大嗎?
“萬良傲可能已經不正常了,普通人忍不了這麽久,等到先帝駕崩這人才終於不裝了。”石睿說到此處壓低了聲音,害怕身後那些人聽見,“說句私底下的話,此人早就該斬草除根。”
他想起了觀塵的那些計謀,心中更是不好受,隻道:“……養虎為患。”
石睿走到帳前,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夜好好休息,也讓你手底下的兵好好睡一覺,戰前最忌顧慮重重。”
季別雲說不出自己沒有顧慮的話,便點了點頭。
待到石睿進入帳中,他才又將心裏裝滿了的顧慮拎了出來,而其中一半都與觀塵有關。
聖旨既已傳出,觀塵也應該明白了他的選擇。
季別雲不知以後該如何麵對對方,但思緒一轉,又覺得自己在戰場上活下來才是首要的,不然再也見不到觀塵,也無所謂如何麵對了。
他滿腹心事地回到營中自己那棟小樓,隻是先去了關押段文甫的牢房。
此人已經被關了許久,不見曾經身為禦史中丞的風度,頭發亂糟糟的,遮擋之下的臉已經瘦得兩頰凹陷,麵黃肌瘦。
季別雲站在欄杆前,許久沒有說話,段文甫也毫無反應,靠坐在牆邊垂頭閉著眼睛。
過了許久,他終於開口:“今日聖上下了一道聖旨,命刑部重啟前靈州都尉一案。”
段文甫睜開了眼睛,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再過不久,柳家便能平反了,你也不用屈居此處,可以光明正大進刑部大牢。”他語氣沒什麽起伏,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牢房裏那落魄的男人笑了兩聲,嗓音也比以前更為沙啞。
“光明正大?季小將軍可真是幽默。你根本找不到任何證據,當年柳洪吉叛國的證據倒是確鑿,連先帝都看過。”
季別雲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裏與段文甫廢話,他分明和這人沒什麽好說的,但當他走到這裏的一瞬間,過往的記憶便統統浮上心頭。
他蹲了下來,平視著對方,“萬良傲起兵反了。”
意料之中,他看見了段文甫眼裏的光在一瞬間複又燃燒起來。隻是他殘忍地笑了笑,又道:“你以為自己會得救了?放心,他還遠在千裏之外的遼州,根本打不到這裏來。而且你於他而言也沒有了任何價值,他怎麽可能救你?”
段文甫終於抬眼看向他,目光中滿是深沉的憎恨。
“恨嗎?”他直視著那雙目光,“你得感謝自己還可以恨,至少這樣就不會無聊了。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你總得找點事情來做才能熬下去,對吧?”
段文甫勾起一個諷刺的笑,“你在戍骨城就是這樣熬下來的?”
季別雲沒有因為這句話而給出任何反應,那些事情早就在歲月裏成為了他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不值得被人當成攻擊的工具。
“可我現在還好好活著,而你不久之後就會被斬首示眾。”他平靜道,“在此之前我會讓人好好看管你,段中丞。”
最後的稱呼徹底激怒了段文甫,男人突然間朝他爬了過來,雙手奮力伸出欄杆,卻因為隔了一段距離無法碰到他。
“柳雲景……你該跟著全家人去死的!”段文甫嘶吼著,“他們都死了,憑什麽你還活在這世上,你這是背叛了他們……你應該跟著去死!”
季別雲看著此人發狂的模樣不禁笑了笑,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
“我一個人不算什麽,放心,等你下了地獄就能見到所有被你害死的人,他們都等著你。”
說罷轉身離開,將段文甫留在了牢裏。
然而在他走出去之後,卻看見徐陽站在外麵,顯然是在等他。
今日出宮之後,他讓馬車直接改道右驍衛大營,因此徐陽也跟來了。
季別雲的真實身份已經被很多人知曉了,這一次他沒有那麽慌亂,隻震驚了片刻便冷靜下來。
“徐兄聽到了多少?”
四周安靜得很,其他士兵都去準備明日出征之事了,此處隻有他們兩人。
徐陽神色有些複雜,但按捺著沒有多問,隻答道:“從你說柳家能平反的時候。”
季別雲扯了扯嘴角,“徐兄應該有很多話想問,進去再說吧。”
進了房間之後,他倒了兩杯茶水,聽得徐陽在他身後問道:“下午那道莫名其妙重啟舊案的聖旨,是你的手筆吧?”
“是。”他坦率答道。
“你其實是柳家人……來宸京隻是為了替柳家平反?”徐陽的語氣裏帶著太多的不可置信。
季別雲轉過身,將一個茶杯遞了過去,語氣比起來輕鬆多了:“到如今也算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吧,徐兄會覺得我突然變了一個人嗎?”
徐陽愣愣地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茶水之後,猶豫道:“你以前說不在意我與王府還有無聯係,但是……前些時日我已經跟王爺談過了,他說放我自由。”
他有些意外徐陽將話題扯到了這上麵,也意外於對方的坦誠。即使他一直都隱約知道徐陽對賢親王依舊忠誠,來季宅的目的並不完全單純,他也從未想要揭穿過。
“好端端的說起這個做什麽?”他故作輕鬆道,“徐兄現在可沒有自由,還得給季宅再當一段時日管家。”
徐陽看著他,“我的意思是,剛才段文甫不是說你找不到證據嗎?你即將離京,可以將這件事情交給我……我來幫你找證據。”
季別雲愣住了。
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隻能呆呆地捧著茶杯,感受著茶水的溫度一點點變涼。
徐陽難得在他麵前表現得有一些緊張,然而看見他這副模樣,突然歎了口氣。
“我並不是強求。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我一定盡自己所能幫你。”
季別雲終於回過神來,問道:“即使需要前去靈州?”
徐陽鄭重地點了點頭,“當然可以。”
*
翌日,天色蒙蒙亮之際,宸京全城戒嚴。
城北郊外聚集著浩浩****十萬將士,而皇帝親臨延光門,率領百官為大軍踐行。
季別雲騎在馬上,仰頭望了一眼高聳的城牆。元徽帝立在正中央,神色晦暗,既無欣喜也無擔憂。旁邊站了許多大臣,而在人群之中他一眼瞧見了那個僧人。
觀塵也來了。
他昨夜等了許久也沒有等來和尚的身影或書信,更遑論隻言片語。
自己終究是沒有聽觀塵的話,但觀塵終究沒有強硬地再次囚禁他的自由,用沉默卻縱容的方式做出了讓步。
身上的盔甲厚重,他沒有覺得難受,反而在看見觀塵之時,心裏沉重得快喘不過氣來。
他期盼著對方能在這短短片刻露出笑意,至少讓這場告別不那麽沉重。但沒有,僧人隻是定定地的看向他,即使隔了如此之遠,季別雲也能夠確定觀塵的目光在自己身上。
在臨行之前,他看了最後一眼。
盡可能扯出了一個不算難看的笑容,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道:“等我回來。”
作者有話說:
小雲和觀塵還有幾章就和好了,大師的冷漠隻是表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