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尋耳力超群,自然捕捉到少年聲若蚊鳴的呼喚。
隻是與昨日的咬牙切齒不同,主角這一聲嬌弱的“師尊”,聽起來就像在說“我好可憐,摸摸我吧”。
他似笑非笑“嗯?”了一聲,容華有些渙散的思緒立時回籠,眸光轉冷,抿唇別開了頭。
倒是恨春,美目放光,相當驚豔:“原以為蓮華峰主是盞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燈,如今一瞧,倒也十分了得嘛。”
“過獎過獎,”君尋下巴微揚,嗓音疏懶,“門主如山體魄,竟能化作婀娜美人,峰主我覺得您也老當益壯,十分了得嘛。”
恨春的麵容立時猙獰起來,氣急敗壞道:“竟敢這般與本門主說話!找死!!”
吼聲未落,殿內靈息頃刻躁動,於其身後化出一團格外模糊的虛影。
靈相。
君尋揚眉,典籍所言,修者自仙人境起錘煉靈相,修為越高,靈相外貌愈詳,直至修出實體,即可堪破天機,登臨聖人之境。
不過恨春這修為委實差了點,也不知凝了個什麽玩意,醜兮兮的,像隻長蟲。
空曠大殿罡風驟起,單薄紅衣被卷挾得幾乎繃成一隙直線,卻巍然不動,有如屹立狂風的蒼鬆勁竹。
恨春大叫一聲,向著那抹殊色飛撲而去,但見對方淡然搭弓,指尖一動——
流光颯遝,瞄準的卻是她周身氣機最為凝滯之處!
她心驚肉跳,不得已收勢回援,調轉周身仙力劈上光箭,即刻寸寸崩毀,化作細碎月芒。
恨春被震退數步,狠啐一口,隨後抬起雙手扣入發頂,猛力一扯!
美人皮猝然撕裂,老嫗身形暴漲,終於露出猙獰醜陋的真容。
君尋冷笑,長弓再搭,四枚流星曳著清輝,再次襲向恨春仙力流轉的四處大穴。
老嫗有些慌亂,化出長刀囫圇翻轉,每擋下一箭,虎口皆是一陣痛麻。
箭矢依次破碎消散,可她幹癟枯槁的手掌也早被震裂,黑血緩慢滲出,氳著股不祥的黑氣。
蓮華峰主從不離開太華宗,世間無人知其水平幾何。今日對上,恨春自然謹慎。
盡管交手時瞧不出對方身上任何靈息波動,可那光箭卻格外刁鑽,似乎總能對準她身上弱點……
恨春麵色凝重,掌中憑空轉出枚紅褐藥丸,送入口中。
殿中靈壓霎漲,君尋強撐著的凡軀也開始有些吃不消。
紅羽大氅本是原主眾多護體法寶中的一件,不料也扛不住醜陋長蟲一口撕咬,曳地衣擺“刺啦”斷裂半截,被硬生生扯入風中,絞作滅粉。
恨春有些得意,正欲出言嘲諷,眼前卻幽幽飄過一縷香煙。
與此同時,力量磅礴的鼓脹仙脈卻忽如皮球破裂,仙力傾刻盡數流失殆盡。
罡風止歇,君尋扶正被吹鬆的白綾,但見長蟲潰散,徒留一臉茫然的耄耋老者,頗有些不知所措地杵在台上。
“這……靈丹從未出過差錯,怎會如此?!不可能,不可能——不對,這是……封靈???”
老嫗難以置信,“此種陰險毒香,你……不、不對,封靈無差別攻擊,你怎可能無恙?!”
君尋麵不改色,箭鏃對準恨春眉心,似有月華流轉:“——你猜。”
大約是被他有如實質的殺氣驚醒,恨春龐大身軀格外靈活地一扭,竟閃到了容華身後。
封靈無差別攻擊所有身負靈力之人,少年也不例外,調息中斷加上失血過多,容華頭暈眼花,卻仍忍不住側目,望下長階。
如此張揚耀目的紅,與記憶中向來隻穿白衣的君盡歡根本無法聯係到一起。
可容華想到他手握長弓款款而來的模樣,卻莫名覺得,唯有這般喧囂熱烈的顏色方能與之相稱。
若此時放箭,主角與恨春便會一起被射個對穿。
同命咒似乎也察覺到了君尋危險的想法,開始自行發燙,心髒也隱隱受到牽引之力,猶如告誡。
君尋鳳目微眯,手中光箭消散。
死是最不值得懼怕的事情,君尋毫不在意。
可所謂的成神他倒感興趣得很,在他失去興致之前,暫留主角一命也不是不行。
逼身殺意消失,恨春終於鬆了口氣,從半昏迷少年身後冒出草垛似的腦袋,咧嘴一笑。
長刀刀尖挑開後者單衣係帶,前襟散落,露出容華嶙峋縱橫的前胸。
她道君尋眼瞎,粗糙手指毫無顧忌撫過精瘦肌理之上滿布的疤痕,嘖嘖感歎:“瞧這一身傷,不都是出自峰主之手?不若叫我吸幹了他,豈不一舉兩得?”
容華本就陣陣發暈,此刻更是被摸得一陣惡心,小臉更白了幾分。
恨春渾濁眼珠一轉,不動聲色地睨了一眼即將完成的陣法,繼續拖延:“隻是老婆子我有一事不明——峰主這般厭惡此子,怎的還要救他?這可是仙魔混血,世間難容!”
君尋將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卻不揭破,抱著手臂懨懨反問:“你們這些人真奇怪,什麽事情都要問個究竟?爺想救便救了,與汝何幹?”
以人牲之血畫成褫奪精血元氣的邪陣,這般陰損,怪不得定春門內邪氣縱橫。
君尋心念一動,長弓收束,舉步向著祭台行去。
恨春慌張一瞬,卻又很快放鬆下來,抬手扼住了容華脖頸。
更何況……
她睨了一眼君尋頗有些瘦弱的身板,又想到他那張臉,色心再起。
“不如這樣,”恨春收緊手指,欣賞著少年愈加蒼白的小臉,笑眯眯道,“峰主若肯用自己將這小崽子換下來,老婆子便放他離開,如何?”
容華早已失血過多,此時渾身無力,隻覺胸中空氣愈發稀薄,眼前開始出現無意義的光斑。
溟濛思緒勉強理解老嫗話中含義,麵色不由複雜起來。
這老太婆大約是個傻子,方才還嘲諷君盡歡對他有多厭惡,現在竟又妄想對方肯舍身救他……
“——好啊。”
容華雙目大睜,但見君尋麵不改色地踏上最後一級長階,張開雙臂:“你若不嫌我眼瞎,這具身體大可拿去。”
“……別聽她的!”
容華終於回神,也顧不得端著了,強壓眩暈大喊:“都是騙你的,莫要上當……呃!”
“給我閉嘴!!!”
眼看到嘴的鴨子要飛了,恨春曲指發力,直接將人捏暈,又轉向君尋,惡狠狠道:“若不換,你們便一同死在此處吧!”
君尋僅有的耐心終於耗盡,聞言隻是伸了個懶腰,神色倦怠:“我們如何不提……但你,定會殞命於此,你信不信?”
恨春一怔,眼前乍然劃過兩道絢光。
一道割了束縛少年的鎖鏈,另一道卻斷了她的脖子。
視野陡然拔高,又飛快墜落。她隻來得及見到自己沒了頭的身軀轟然倒落,還有紅影手中,不知何時出現的一束劍芒。
少年頹然墜地,君尋則緩慢走到恨春頭顱旁,手起劍落,絞滅靈台。
神光寂散,陣法驟歇。
容華流失的血液開始緩慢溯流,順著細瘦腳踝回歸軀殼。
君尋鬆手,半透明長劍本該化回金羽,卻於空中盤旋一周後,自行對準老嫗少了頭顱的身軀。
他轉回的腳步微頓,一枚香爐不知何時從恨春手中滾落在地,嫋嫋黑霧飄散而出,凝出一個隱約的人形。
一股深刻的厭惡感頃刻湧上心頭,仿佛已然深植靈魂萬萬年,幾乎要令他產生生理上的不適。
君尋下意識化出一把靈玉髓,緊緊握在掌心。
黑影卻隻“盯”著懸浮長劍,嗓音是近乎無機質的冷漠平淡:“……太華至寶‘無盡意’,本體竟是柄劍。”
被一語道**份,金羽長劍急鳴一聲,便要向其刺落!
前者嗤笑一聲,八風不動,卻有一縷黑霧將其死死禁錮,再不能動彈絲毫。
“從前不聽命於我便罷了,如今還敢不自量力……”
霧氣似有腐蝕性,劍芒片片消融下,無盡意終於發出了一聲哀鳴。
君尋眸光轉冷,手指發力,玉髓盡碎。
封靈香猶在,那人影卻不受影響。
無盡意作為太華秘寶,自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卻也被輕鬆壓製……若要退敵,怕是隻能解除封神印了。
暗金色陣紋悄然運轉,無數幽微火苗竄入仙脈,頃刻間遍布全身,點燃血液!
清越長鳴響徹殿宇,紫色虛影由君尋身後憑空浮現,形貌不辨,卻威壓凜然,一味欺壓無盡意的黑影霎時被逼退數丈,幾欲消散。
無盡意終於掙脫,飛回君尋麵前,開始哼哼唧唧,蹭來蹭去。後者強忍劇痛握住劍柄,便見黑影顫巍巍抬頭,笑出了聲。
“君盡歡……?不……”
它發出“嗤嗤”的聲音,陰惻惻道:“他早被我吞了……區區一片殘魂,塞牙縫都不夠。”
白綾之下,君尋飛眉一揚:“吞了?那你胃口不小。”
所以說,原身早就不是君盡歡了?那殘忍虐待容華兩年的,究竟是誰?
“還說我?奪舍重生,你也不是什麽好鳥……嗯?”
黑影頓了頓,忽然道:“你們的靈魂聞起來很像……有趣。隻是不知吃起來味道是否也一樣?”
君尋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手腕翻轉,劍鳴錚錚。
紅衣若飛鴻,一線破空,利芒瞬息而至!
對方猝不及防,身形被厲劍劈做兩散,又緩緩聚攏。
黑影驚魂未定地冷哼一聲,努力躲避著臨身劍芒,嘲諷卻一刻不停:“旁人不知,我可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
君尋不語,劍鋒之上卻緩緩流淌起藤紫焰光。
方才幾次試探,他已經基本確定尋常術法傷它不得……可若是連六道封神印都壓不住的東西呢?
黑影似乎也感受到了危機,大叫道:“你天生妖瞳,以為瞞得住嗎?!全天下都會知道你是——啊!!!”
劍影紛繁,月華焰影交織成最絢麗的殺招,前者甚至來不及求饒,直接慘叫著化作飛灰。
一縷發絲般細微的暗芒飄搖著飛入後方石壁,欲趁機遁走,君尋眸底光河流淌,直接反手一劍!
弧光裹挾紫焰席卷而去,摧毀黑影殘靈的同時,石壁亦不堪重負,轟然碎裂!
碎石灰塵一並塌倒,彌漫而開,一方暗室顯露。
君尋被嗆得一通猛咳,隨手脫下外氅,將仍在昏迷的容華罩了起來。
少年麵如白紙,體溫也低得嚇人,慘兮兮靠在肩頭,像隻重傷的小獸。
他沉默一瞬,被隨手丟在一旁的無盡意卻驀然嗡鳴急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