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孔雀!”

少年看到來人的同時眼前一亮:“你來得正好, 快幫幫我!”

誰知對方見狀,卻抱臂翻了個白眼,漫不經心道:“死了不是更好, 免得我天天看到你們這副如膠似漆的鬼樣子——”

君尋臉一黑, 濯心當即嗡鳴出鞘:“你又想打架是不是!”

“好好好——”

汨絕一攤手, 笑道:“我除了他也沒救過旁人,正好試藥了。”

他說著, 又向前者一揚下巴:“小美人, 你都多大了,怎的還是個嬌裏嬌氣的哭包?嘖, 你瞪我幹嘛, 趕緊把人扶著,耽誤了醫治我可不管啊……”

紅衣少年凶著臉,卻還是默不作聲扶起麵露無奈的蓮君, 跟著花孔雀一路鬥著嘴回到了毒醫居所。

“照我看啊, 他還是差了點, 被幾個活死人折騰成這樣, ”汨絕推開屋門,示意少年把人扶進去, 又倚著門框眯眼笑, “不如我一劑毒藥給他個痛快, 你以後跟著我吧?”

君尋凶巴巴瞪過來, 濯心也跟著震顫嗡鳴, 殺氣四溢地對準汨絕:“你敢!!”

汨絕無謂聳肩:“有什麽不好?你看他心這麽軟,保不齊哪天就被自己救下來的人騙了, 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少年這次連頭都不回了, 小心翼翼扶著蓮君落坐榻緣, 這才起身正色道:“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個尚未進入成年期的小鳳凰懂什麽?”汨絕嗤笑一聲,“世間人心可比混沌可怕複雜得多,你能應付得了才怪。”

他緩步踱至榻緣,伸手搭上蓮君脈門,正欲把脈,卻驀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轉而向君尋道:“小美人,你去十裏外的溪穀,帶一株望仙蓮回來。”

少年本欲和他前半句爭辯,聞言抱劍一揚眉:“……你當我傻嗎?望仙蓮向來唯有雪峰之巔出產,怎會生於無名溪穀——”

一直安靜聽著二人拌嘴的蓮君忽而一笑,出聲道:“此地風水靈秀特別,確有望仙蓮生長。”

他抬頭,青碧眼眸澄淨溫柔:“……勞煩卿卿了。”

君尋:“……”

他猶豫了一會,這才不情不願地抓起濯心,向著汨絕一呲牙,凶巴巴道:“花孔雀,照顧好蓮君,不許再弄那麽難吃的藥了,知道嗎!”

後者笑眯眯點頭,少年這才一步三回首,戀戀不舍,飛身離去。

汨絕鬆開手中脈門,轉眸望向麵容平和蒼白的蓮君:“不是讓你少出手嗎?怎麽又被反噬得這麽重。”

後者垂眸:“必行之責,必擔之果,躲不掉的。”

“更何況,”他忽而微微一笑,“我不可能放任卿卿不管。”

汨絕隨手拉了個凳子,拄著頭揚眉道:“小美人知道你傷這麽重了?”

蓮君搖頭,卻忽而牽動肺腑,掩唇溢出一串細密破碎的重咳。

汨絕蹙眉,起身給他塞下一枚漆黑藥丸,又運轉靈力幫人將混亂氣息理順,卻被對方輕輕拉住了袖角。

“他會自責,”蓮君苦笑,“請閣下不要讓卿卿知曉。”

汨絕忽然沉默。

他掙開蓮君指尖,又窩回圈椅之中,這才懶洋洋道:“世人皆懼毒醫如蛇蠍,你們兩個天上下來的倒願信我。”

蓮君將衣襟整理規整,端坐榻緣,笑意溫和:“力量本無分善惡,閣下行事離經叛道,本心卻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汨絕忽然大笑:“我看是你眼瞎!我不過閑著無聊做了個封靈香,你沒聽見那些人是如何聲討於我的??”

見他笑意癲狂,蓮君卻隻是靜靜看著,緩慢道:“我知道,閣下是為了醫治那些被濁息侵染之人。”

汨絕笑聲一頓。

前者又道:“封其靈脈,阻滯濁息蔓延,雖劍走偏鋒,卻也獨辟蹊徑。某隻希望閣下小心,勿讓此香落入心懷叵測之輩手中。”

“……我承認,”汨絕沉默許久,忽然一撥耳垂孔雀羽,“你的確很強,見事通透、識人中正、毫無偏私,我自愧弗如,打心底佩服。同你這般人朝夕相處,小鳳凰鍾情於你也是必然。”

他長歎一聲,向後懶懶一靠:“說吧,你讓我支開小美人,是想說什麽?”

蓮君微笑:“閣下果然敏銳。”

他調整呼吸片刻,旋即整理神色,鄭重道:“我生於先神電話,承天地孕育,自出世第一日起便擔負守護天道、對抗混沌之責。這些年來,雖清剿濁息無數……可唯有一人,我想盡辦法,也無法助其脫離苦海。”

汨絕挑眉:“小鳳凰?”

前者頷首:“六道封神印固然有用,卻要讓卿卿由天之驕子退為經脈滯澀的凡人。他生來驕傲自由,不該被這樣束縛。”

“所以……我想請閣下研製一味藥。”

蓮君緩慢道:“能代替我,安撫卿卿的藥。”

汨絕似有所悟,卻又不解道:“……那你自己呢?傷勢這般嚴重,你還能撐多久?”

話音一落,嫋嫋雲霧乍然四下湧出,向著二人合圍而來。

君尋意識猛然由幻境之中抽離,心知這段記憶即將戛然而止,卻還是死死盯著那道雪白身影,想要知道他的答案。

可蓮君卻隻是展眉一笑,唇瓣開合。

滾滾洪流洶湧碾過,將所有景象傾軋而盡。

君尋的意識被強行驅離,終究還是沒能聽見那句回應。

他睜開雙眼,掌心花泥已然隨著幻境消散。

“如何?”妖冶青年湊過來看他,“可冷靜下來了?”

君尋沒有答他,隻道:“……後麵內容呢?”

汨絕親手截取的記憶片段,此刻自然明白他在說什麽,卻一撥孔雀羽耳墜,咧嘴道:“此行安全回來,再給你看。”

君尋徐徐:“……那你的藥呢?”

對方眯眼一笑,指尖在空中虛虛一捏,又憑空拈出一朵明心花,遞了過來:“出淤泥而不染,肮髒汙穢之中,生著世間最幹淨美麗的花。”

……傳聞中隻生長於魔氣深重之地的明心花,原來並非魔域自然生長的花,而是出自毒醫之手。

清幽馥鬱的花香逐漸撫平君尋混亂暴戾的心緒,他看著汨絕,忽然薄唇微啟:“……多謝。”

蓮君並未跟汨絕點明,君尋心中卻明白,自己從來都不是一隻尋常鳳凰。

他出生於混沌侵襲之中,飽受其擾,連鳳火都受其影響,暴虐非常。當年若蓮君未曾出現將他帶回太清無上境,怕是早就變成為禍人世的混沌傀儡。

由雷域前來的一路上,他滿心盛怒,是真的準備不計代價地殺上聖宮,取回本體,讓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付出代價。

可此時此刻,卻徹底冷靜了下來。

他決不能,讓雪塵耗費十幾年光陰助他壓製惡念的心血白費。

也絕不會讓自己,就這般沉淪於他的神明傾盡一生對抗的混沌濁息。

君尋沉默許久,終於動作,卻是從儲物空間摸出一頂幃帽,戴上了。

汨絕見狀一挑眉梢:“我的呢?”

君尋隔著雪紗白他一眼:“……自己變。”

話音未落,直接舉步向著不遠處的城池走去。

此地乃是進入神諭山脈的必經之地,五年前還隻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如今卻已發展成為一座規模不小的城池。

君尋視線掠過城門頂碩大的“慕聖”二字,低嗤一聲,跟著人流入了門。

城中人山人海,嘈雜鼎沸,除卻那些休沐下山以及曆練路過的聖宮弟子,便是慕名而來想要拜入聖宮門下的散修。

君尋攏著帷紗粗略一掃,人群之中白衣金綬極其亮眼,卻也都是些外門弟子,沒有一件耀日麒麟袍。

汨絕不知何時變化成一名麵相柔和溫吞的少年,小扇一搖,滿眼嫌棄:“嗬,庸脂俗粉,當真無一比得上我家美人兒——”

君尋睨他一眼:“找死?”

汨絕一攤手,笑得純良無害,正欲開口,卻被前者驀地抓住衣領一丟,重重摔入路邊酒肆的藤椅。

少年齜牙咧嘴想要叫苦,君尋徑直落座他對麵,“啪”地拍上一片金葉子:“店家,來兩壺酒。”

麵相發福的中年男子當即滿麵堆笑迎上前來,直接捧出兩壺酒來:“二位仙人,快嚐嚐我家‘夕月醉’,可是時令新品,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咯——”

新酒啟封,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氣當即盈滿整間小店,竟與當年在極樂城喝過的味道極為相似。

君尋眼前沒來由劃過一襲白衣,眉峰一揚,忽道:“……有竹米花嗎?”

掌櫃剛為他們斟滿兩杯,聞言一愣,旋即喜笑顏開:“一看客官就是懂酒的!這‘夕月醉’酒香清甜,的確配竹米為佳,隻是這慕聖城不產竹米,咱們小店也沒這能耐去外地采購……”

他說著歎了口氣,卻話鋒一轉:“不過仙人日後若有機會可往極樂城遊玩,舍弟在那邊開店,這‘夕月醉’便是取自他夫人閨名,配上竹米花,香得很哩!”

君尋捏著酒盞正小口抿酒,桂花香氣繚繞唇齒之間,滿頰清甜,聞言忽然出聲:“極樂城不是五年前被毀了嗎?”

當年那白衣人的陣法毀天滅地,城主又被濁息侵染而死,極樂城無論如何也不該繼續留存才是。

掌櫃點頭:“確有此事,但幾年前吧,來了一撥人在原址廢墟上重建了座新城,裏麵的勾欄瓦舍都沒了,如今可是仙域商賈往來必經之所!”

“對了對了,”男人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舍弟去年,還見過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新城主一麵!嘖嘖,聽說白衣絕代,天人之姿呢!”

汨絕仰頭,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繼而打趣道:“聽起來真像你那寶貝疙瘩。”

君尋瞥他:“什麽叫像,你不知此事?”

修羅城也是新聖麾下,重建極樂城這麽大動作,城主汨絕能不知道?

前者一聳肩:“你怕是不了解新聖如今的手段吧?”

君尋有些莫名。

容華的確較從前有所變化,即便手腕鐵血了些,可誅滅的皆是為禍人間之流,在他看來卻並無什麽不妥。

見他如此,汨絕連連搖頭:“我早說過,今時不同往日,看來他在你麵前裝得不錯嘛。”

少年裝模作樣長歎一聲:“隻是苦了我一個勞碌命,從前幫他辦事,如今還要替他跑腿——”

汨絕說著,忽然來了精神,坐直身子道:“那小子心思這麽深,照我看,你可不是對手,早晚栽他手裏。”

他捏著酒盞,和君尋擱在桌上的杯沿一碰,饒有興致道:“真的不考慮考慮我?我從不騙人。”

君尋懶得理他,直接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起身踏入人群。

“哎,等等我啊——”

汨絕咧嘴一笑,反手又拋給八卦聽得目瞪口呆的店老板一枚金葉子,緊隨紅衣身影而去。

暗巷之中,兩名聖宮弟子正湊在一起,對照采買清單。

其中一人指著玉簡道:“這些都買齊了吧?”

另一人點頭:“齊了,現在就差程長老交待的古籍,也不知哪裏能夠買到……”

二人展開地圖,正準備研究接下來的目的地,卻倏忽一陣熏風襲來,似乎是桐花裹著升騰的香木氣息,溫暖繾綣。

巷口光芒被掩,他們下意識抬眸望去,卻隻來得及在失去意識前看到一抹張揚耀目的紅。

君尋摘下帷帽,踏著一地被吹落的深秋紅葉,來到軟倒在地的少年們麵前,鬢邊無盡意則十分自覺地化作短匕飛落,割斷係帶,扒下了二人身上雪白金繡的聖宮外袍。

汨絕由他身後繞出,饒有興致地拎出一塊刻有耀日麒麟圖的白玉牌,又翻到背麵:“程修永?好耳熟的名字。”

君尋微怔,旋即勾唇一笑。

汨絕揚眉:“怎麽,美人兒認識?”

君尋莞爾:“……另一個好徒兒罷了。”

汨絕聳肩,二人也不再耽擱,飛快換好衣著,旋即整理儀容,向著城外參天入雲的聖宮山門而去。

九千九百九十九重白玉天階上,日日皆有試圖攀至頂點,從而得到五絕賞識,拜入聖宮門下的碌碌眾生。

君尋卻隻掃了一眼,旋即催動手中玉牌,直接招來一團清雲,飛向山頂。

二人帶著程修永的玉牌,想必是其門下直係弟子。這老頭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倒也剛巧方便了他們行事。

君尋不欲與人多做周旋,直接操控清雲,落在琅玕台上。

遮天蔽日的雪白花樹幾乎要與天穹雲氣融為一體,愈發襯得樹下三三兩兩的灑掃弟子渺小如塵,不足為道。

君尋拎著掃帚,過長額發之下,紫眸星海閃爍翻卷,盯著雪白無瑕的樹幹半晌,旋即收回視線,搖了搖頭。

壓製本體的咒文被隱藏於琅玕樹中,即便是君尋,若非運轉力量刻意查看,也難以發現其中關竅。

這種咒文與天譴山下鐵鏈之上的紋路相似,卻因刻印於活物之中,導致紋路一直在流動變化,比天譴山更難破解侵蝕。

……草木之靈生生不息,的確是最好的天然囚牢。

即便此刻調動全身鳳火,也無法於短時間內將封印破解,必定會驚動隋無跡。

除非……自爆。

在本就狂暴的鳳火之上加持自爆時的能量衝擊,才能順利摧毀這株已然生長數千年的龐然囚牢。

君尋垂眸,望向胸前驟然浮現的紅線,知道容華已然追上明月塵,發現不對了。

若是此時自爆——

他下意識運轉六道封神印,蠢蠢欲動的鳳火當即湧入仙脈,帶來君尋早就習以為常的灼燒之痛。

火紋開始由胸口向著四肢綿延浮現,可就在即將攀上青年領口時,卻有一聲沙啞嗓音自後方飄來。

“……你們在做什麽?”

君尋垂首,沒有動彈,反倒是汨絕回首作揖,正色道:“拜見天驕大人。”

來人眉清目秀,衣著一絲不苟,卻氣息虛浮、麵容慘白陰鬱,半點沒有平日裏溫和儒雅的模樣。

鬱雪歸捂著胸口,鷹隼般銳利的眼神冷冷盯著二人:“你們是哪個殿的?在這做什麽?”

汨絕繼續接話:“稟天驕大人,我們是聖清殿程長老門下,奉命來此觀摩聖樹風采,以備參悟冥想。”

“哦?”

前者嗤笑一聲,又轉向低著頭回身作揖的君尋:“他也是?”

君尋埋頭,徐徐道:“是。”

過長的額發幾乎擋住了青年上半張臉,鬱雪歸視線如處刑般在二人身上走了一圈,這才冷嗤一聲,正欲開口,卻動作一頓。

淺金色光華的信符從天而降,徑直落在鬱雪歸麵前,甚至不待他注入靈力,便兀自開啟,傳出聖人冰寒淡漠的嗓音。

“——去哪了?”

鬱雪歸平靜回應:“琅玕台,出來走走。”

“……滾回來。”

鬱雪歸垂首:“……是。”

君尋二人眼觀鼻鼻觀心,仍舊垂著頭,沒有動作,似乎真的隻是膽小怯懦的弟子。

鬱雪歸卻薄唇微勾,緩緩道:“聽說,神諭山脈背後最陰處,有座隱於陣法之中的大殿——不過是真是假,誰知道呢?”

他直直盯著君尋的反應:“你們說呢?”

君尋沒有回應,仿佛沒聽到。

汨絕略一猶疑,似乎想要接茬,前者卻擺擺手,似乎也並不想知道他們的答案:“去吧,此地萬眾矚目,再逗留可要被光耀殿主注意到了。”

二人點頭,並肩離去。

唯有鬱雪歸站在原地,原本陰鬱的神情變化,似乎情緒頗佳地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傳音符。

符文閃動,成功連通。

對麵沒有出聲,青年卻自顧自開了口,嗓音沙啞:“舅舅,他來了……可以布陣了。”

*

“那小子傷勢很重。”

甫一落地,汨絕便眯著眼睛,頂著那張溫吞純良的臉笑了起來:“怎的不直接將人解決了,還要留他一命?”

君尋抬頭辨認了一下方向:“他認出我了。”

“哦——”前者撫掌,“小子夠敏銳,想必是察覺到你體內的火焰氣息了。”

他說著,又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隻是……我看他體內似有多道力量被強行嵌入,看似同源,卻無法融合,甚至還與他本身體質互斥,怪得很。”

君尋毫不關心:“……鬼知道隋無跡又在研究什麽邪門歪道。”

汨絕道:“那你準備怎麽辦?”

青年一抬下巴尖:“就照他說的,往後山一觀。”

汨絕歪頭:“你就不怕他騙你?”

君尋垂眸:“有個猜測,正好可以證實一下。”

二人對視一眼,直接召出雲團,向著聖宮後山而去。

比起輝煌神聖的聖宮,神諭山脈後山則更像是記錄數千年來門人事跡的紀念碑穀。

君尋操控無盡意掠過下方形態各異的雕刻,徑直向著最中心的九座巨像掠去。

石像經受歲月消磨,卻絲毫不顯摧殘,仍舊氣勢恢宏。

九人占據九峰,各執一劍,呈合圍之勢麵朝圓心,劍尖直指中央深穀,似乎在針對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君尋懸停半空,額發被高空狂風卷起,深邃眸底倒映出九座巨像的排布,眉心稍蹙。

這些石像全都依照山勢,各自結成一座陣法,又互為因果,拚成一座更為龐大的仙陣。

與無盡雷域遮蔽歸一神殿的大陣相似,卻又有剛剛被人為修改過的跡象。

那人很聰明,著力於大陣最為薄弱的所在,靈力紋路皆與原本陣法完美結合,即便是隋無跡親臨,也隻會覺得這是起加固作用的。

可在君尋眼中,這人就差把“請由此處破陣”直接寫在靈紋之上了。

他看著頗有幾分眼熟的靈力走向,忽而勾唇一笑。

無盡意與濯心跟隨感召而出,在主人指揮下頃刻化作兩道流光,徑直向著那處飛襲而去——

果不其然,劍氣衝擊的瞬間,那陣法竟自行打開一條通路,非但未曾破壞原本陣法,甚至都不會令掌陣者有任何察覺。

而通路盡頭,則隱約在山穀之中露出了一角華麗繁複的殿頂。

二人當即化作流光,飛身入內。

陣法通路自行閉合,再次與周遭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又過了兩刻,遠處山巔巨像後緩慢轉出一道人影,搖著紙扇看了一會,周身陣紋閃動,憑空而去。

不知是因周遭九座山頭實在太高,還是這座山穀就是這般深,墜入其中的過程竟讓君尋能恍惚憶起當年跳下魔淵的感覺。

甫一落地,青年便驀然掩唇,悶咳起來。

胸中翻湧的血腥味道混著火焰的灼燒氣息湧上,又被君尋強行壓下。

汨絕不知何時恢複了原貌,見狀也不由皺了眉,想要給他把脈,卻被對方隨手一掙,避開了。

“沒用的,”君尋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沒精打采道,“不要浪費時間,走吧。”

按照容華的速度,少則半日,便要循著魂契追來了。

若真被他追上,短期內可就跑不掉了。

見他堅持,汨絕也隻好妥協,隻從懷中再次摸出一枚藥丸,遞了過來。

又是那股腥臭苦辣的味道,君尋問都沒問,接過丹藥直接吞下。

暖流由胸腔擴向全身,終於將他的精力稍稍補回一點。

君尋強打精神,召出兩柄長劍,當先一步,向著緊閉的殿門走去。

與他從前見到的所有歸一神殿都不太一樣,此地除卻外圍大陣,似乎根本沒有設立任何防禦措施,連預想中的活死人攻擊都沒有。

君尋推開殿門,兩把長劍則主動飛入黑暗之中,承擔起了照明的職責。

雕梁畫棟的殿宇之內,穹頂是星軌日月、雲海翻卷,地麵則是一副被縮小了無數倍的碧霄地形圖,被中央一道魔淵分成兩部分,遠看竟有些像是一麵太極圖。

象征仙域的一半,又特別標亮了神諭山脈的範圍,近神天高高聳立,露出一向隱於雲層之中的全貌,竟像是一處雲海之上的水榭。

君尋麵無表情地移開視線,逐一掃過四壁寶石鑲嵌裝點的壁畫,終於深吸一口氣,冷嗤了一聲。

“這畫倒詳細。”

汨絕看熱鬧不嫌事大,嘖嘖讚歎:“瞧瞧,這鳳凰惟妙惟肖,被擊敗鎮壓的模樣也栩栩如生,簡直要令人身臨其境——”

君尋懶得理他,徑直來到“近神天”的位置,伸手一拍!

蘊含掌心的靈玉被壓力碾碎,登時湧入雕塑之中。

遍布整座大殿的傳送陣法被靈力喚醒,當即發光運作,將二人身影瞬間淹沒。

眼前白芒溟濛,傳送時的抽離感幾乎讓君尋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氣血再次翻湧起來。

汨絕眼疾手快將人拉住,同時撐起護罩,這才讓君尋免於當場吐血的結果。

傳送陣的光華散去,二人睜開雙眼,卻齊齊陷入沉默。

這是一處被挖空的山窟,沒有任何燈燭,卻有成千上萬的雪白根係蜿蜒其中,兀自發出溫柔清聖的光華,將整座洞窟映照得如同白晝。

君尋眸光跟著遒勁蔓延的根須向下,隻見一隻通體雪白的鳳鳥被以一種僵硬別扭的姿勢纏繞禁錮於半空之中,周身關鍵穴位皆被雪白根須貫穿,數不勝數的細碎光華蔓延而出,被吸收輸送至琅玕樹本體。

被迫張開的右翼被一道血淋淋的傷口縱貫,流出的血液卻也毫不浪費地被吞噬吸收,成為這座“囚牢”的養料。

視線再向下,卻見粗壯樹根分化為無數手指粗細的觸須,盡頭連接著一道道緩慢移動的黑袍身影。

汨絕眉心緊蹙:“這些……不會都是……”

“沒錯。”

君尋望著他們前行的軌跡,麵無表情。

不得不承認,隋無跡這人還是有點東西的。

他一早知道單單陣法早晚會被人發現端倪,屆時世人若發現妖物未死,而是被聖宮圈禁利用,定然物議沸騰,於聲名無益。

更何況,尋常陣法也困不住鳳凰這種天生靈物。

可若是用其他有生命的東西呢?

若是用琅玕樹為載體,源源不斷地用新的生命填補進去呢?

饒是鳳凰再厲害,也無法敵過這種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消磨。

所謂的歸一神殿,原來並不止是為了收集信徒的生命力來為聖人延長壽數,還有選出根骨最出色的苗子,用來填補鎮壓鳳凰的陣法。

……當真是好手筆,好算計。

君尋垂在身側的手指握緊,關節已然用力到泛白。

與鳳凰不同。

這些被根係鏈接的少年都依賴著琅玕樹為他們保留著最後一口氣,樹若被毀,這些孩子便都活不成了。

汨絕也察覺到了他的心緒起伏,皺眉道:“如今怎麽辦?那群老東西想出這麽個法子來,是料定了你不會為了脫困取走他們的性命。”

“……怎麽不會?”

君尋蜷起的指尖緩緩舒展,驀然一笑:“你也以為,我還是從前的我嗎?”

從前的鳳凰或許心懷慈悲,純真熱忱,又怕雪塵生氣,幾乎從不殺生。

可如今的君尋早已在輪回中手染不知多少鮮血,區區幾條性命也配讓他手軟?

汨絕一笑:“也是。”

他轉眸望向正中唯餘一口氣息的鳳凰:“你想怎麽做?”

君尋抿唇,沒有回應。

同天譴山一般,這些活死人的行進軌跡便是構成大陣的主要紋路。

若隻有陣法,大可尋到薄弱處,將之破除,可與琅玕樹結合後,若未能同時將所有根係剪除,缺失鏈接的根係便會向外伸展,尋找新的活物填補空缺。

可能是動物……更有可能是人。

除了自爆,他一時之間還真的想不到合適的辦法。

見他不說話,再聯係方才在琅玕台上的反應,汨絕顯然也和他想到了一起,一向妖冶玩味的眉眼也皺了起來:“你不會想自爆吧?”

君尋看他一眼,卻沒有隱瞞的意思:“唯有此法,最為穩妥。”

“穩妥個屁!”

汨絕終於忍不住了,恨不得戳著前者的腦門子恨恨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如今這副殘魂若是自爆會遭受什麽後果?輕則重傷失去自我,重則當場灰飛煙滅!”

對方有些煩躁地捂住額角:“我知道……可如今沒有別的選擇了。”

“你想清楚了!”汨絕狠狠抓住他的肩膀,“若你有個萬一,蓮君怎麽辦?!讓他再被隋無跡害死一次嗎???”

君尋猛然抬頭:“你知道什麽?”

他反手攥住青年手腕,目光灼灼:“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後者一噎,別開視線:“當年之事,我並不在現場,無法知曉全貌。普天之下唯一清楚究竟發生何事的,隻有你自己。”

君尋忽然沉默下來。

良久,他才開口,緩慢道:“……我知道了。”

青年最後抬眸看了一眼被禁錮的鳳凰,回身拍亮了傳送樞紐。

陣法光華再次將二人包裹,消散之時,他們已然再次回到了初次進來的大殿。

汨絕看著青年挺拔筆直的身影,忽然發現這人實在是瘦削單薄,幾乎稱得上形銷骨立,仿佛精雕細琢的玉像,隻可遠觀,稍稍一碰便要化作飛砂,溘然消散。

曾經那名滿懷熱忱的純真少年早已被陰謀與世浪消磨逝去,取而代之的是閱盡千帆、淡漠冰冷的蒼老心靈。

就在他產生這個念頭的瞬間,君尋終於再也克製不住,傾身掩唇咳出一口鮮血。

聖宮弟子服雪白的衣袖瞬間被猩紅染汙,仿佛一朵張牙舞爪的玫瑰。

汨絕皺眉,下意識要再給他遞上一枚丹藥,卻見對方捂著胸口,輕歎了一口氣。

“……來不及了。”

君尋有些踉蹌地向著殿門走去,雙掌按住厚重大門,用力一推——

沉重華麗的門扇發出年久失修的吱呀聲,天光驟然泄入,灑落二人滿身。

君尋踩著有些刺眼的光華邁出殿門,旋即微微仰頭,望向空中不知何時出現的一隊黑衣禁衛。

為首之人手持細劍,光華如水,一身黑袍也掩不住玲瓏有致的婀娜身段。

天際狂風卷起,見她遮麵的兜帽掀起寸許,露出一雙與謝疏風七分相似的眉眼。

“這位仙君,”謝折衣掩唇一笑,眼波流轉,“原來是客,仙君若要拜訪大可走正門,不知來這後山有何貴幹呢?”

君尋眯眼看她,話卻是對著汨絕:“若要脫身,有幾成把握?”

後者早已召出長刀,聞言咧嘴輕哼:“七八成還是有的。”

“很好。”

君尋單手於半空一握,濯心憑空而現:“各自小心了。”

赤金長劍出現的瞬間,謝折衣終於神色微動,笑意更盛:“閣下當真厲害,原來數年前聖宮丟失的藏品竟是被你拿去,如今還能找到進入後山聖祠的法門——”

她足尖一點,身形立時消失原地:“還真是留你不得了!!!”

話音未落,劍光已至。

謝折衣的劍術比之五年前又有猛進,君尋神情凝重,持劍格擋,濯心當即嗡鳴一聲,直迎而上!

胸口傳來的感應愈發強烈,意味著容華已然十分接近,君尋一心脫身,招招皆向謝折衣防守最為薄弱處,出手狠辣,毫無保留。

後者也極少碰到這種不要命的打法,相比之下出劍還是有所遲疑,終於在一個破綻下不得不持劍回防。

君尋正是抓住這一點,周身劍意驟然爆發,正借著這一擊的反震之力倒飛而出,向著與容華感應相反的方向化光而去!

汨絕緊隨其後,長刀飛旋間,將追擊而來的黑衣禁衛漸次削落,一邊斷後,一邊還有心思調笑道:“怎麽,寶貝疙瘩追來了?”

君尋反手削掉一名早已埋伏周遭、此刻迎麵撲來的活死人頭顱,沒好氣道:“……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這可錯了!”

前者大笑:“美人兒若能說幾句好話,本座便是替你上刀山下火海又如何?”

君尋白他一眼:“從前被我追殺時,可沒見你這般大度。”

汨絕手起刀落,飛快向他眨了眨眼:“別看我這樣,也是知道什麽叫一諾千金的!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

身後容華的氣息逐漸逼近,君尋沒心思再和他說垃圾話,火紋隨著六道封神印的放鬆開始向頸側指尖攀爬,襯得本就靡豔的容顏愈發妖頹昳麗。

身後追兵除卻謝折衣已然被汨絕解決的差不多,可一路埋伏的活死人卻越來越多,竟如蝗蟲般殺之不盡,綿綿不絕。

君尋壓著一口氣揮劍,終於手腕一轉,出手便是摧眉第五式“齊天”!

赤金光華仿佛一道貫穿黑夜的利劍,將合圍而來的人群霎時破開一道縱貫數裏的缺口。

君尋長吸一口氣,卻是停下步伐,緩緩舉起了持劍的右手。

無盡劍意隨著他的動作衝天而起,罡風並著劍氣,竟以濯心為基礎,凝作一柄幾乎通天徹地的巨劍。

劍鋒紫焰閃耀,隨著君尋的動作橫掃四野,頃刻將所有活死人削飛清繳,屍身燒成飛灰,隨風而散。

“鋥!”

濯心被猛然插入地麵,震顫不已,哀鳴陣陣。

泛著紫金光流的鮮血由青年瘦削修長的指間溢出,又沿著劍鋒滑落,在灰石地麵灼出一片焦痕。

汨絕皺著眉想要將他扶住,卻被對方輕輕一推,低聲道:“……你該走了。”

“那怎麽行?”前者皺眉,“你這幅樣子,我把你丟下等死麽?”

君尋有氣無力地搖搖頭,卻是向他一伸手:“後半段……給我,然後就走吧。”

汨絕知道他在說什麽,隻好食指一點眉心,直接牽出一段記憶,遞了過來:“你可以先看,但我不會就這麽走的。”

君尋無奈,想要接過,卻驀然麵色一白,再次吐出一口鮮血。

汨絕見狀,想要先將記憶收回,卻被對方一把攥住,直接拍入自己眉心!

眼前光影繁雜,難以聚焦的靈識幾乎無法辨別幻境內容。

君尋喘著氣,昏濛眼眸死死盯著那道白衣,仿佛一切事物都被隔絕在外,耳邊唯有那人溫柔縹緲的低語。

“……我羽化後,請你代為照看卿卿。”

汨絕似乎笑了一笑,反問道:“你是對我的實力不放心?不試試怎麽知道我治不好你?”

蓮君也笑了一聲:“我掌控天道,自然也對己身命運有所預感……這一遭,恐怕是必死之局。”

汨絕的聲音有些低沉:“你太護著他了,不讓他吃點苦頭怎麽行?”

蓮君卻隻是輕歎一聲,嗓音平和安詳:“……他吃過的苦頭夠多了。”

“我羽化後……勞煩你幫卿卿尋一處有花海的山穀,最好有竹屋涼亭,飛瀑梧桐……他喜歡這樣的地方。”

“近來魔物肆虐,我答應他要共譜一首曲子的,似乎要食言了……”

君尋一邊聽,酸澀便如浪潮一般,克製不住地湧上鼻端,在眼眶中逼出一層又一層的熱浪。

“雪……塵……”

他拚命伸出手去,想要觸碰那片柔軟無瑕的雪白衣角。

可蓮君卻隻是低咳一聲,緩慢道:“還有,若他內疚……告訴他,我死得其所,從未怪他。”

“隻是可惜……還有一句話,沒能待卿卿進入成年期,親口告知於他……”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那片衣擺的瞬間,幻境戛然而止。

意識脫離的瞬間,似乎夾帶著雪片的冰寒靈氣撲麵而來,卻是避開君尋,毫不留情地打飛了一旁守護的汨絕。

後者猝不及防,甚至來不及發出聲音,便直接被打碎幻身,化作光屑消散。

君尋捂著胸口,緩緩抬眸,卻見與魂契感應相反的方向,一襲無瑕白衣從天而降,飄然落地。

那人似乎在這等了許久,神情平靜,甚至看不出任何怒意,隻是一雙剔透瑰麗的青碧眼眸含著笑意,鎖定了仍舊披著聖宮弟子袍的靡豔青年。

“師尊?”

他一彎眉眼,嗓音輕柔:“好久不見。”

君尋微微一怔,忽然了悟。

從頭至尾,對方都在模仿他的手法。

那股魂契的感應從來都隻是為了聲東擊西,讓君尋在被圍攻時選擇與感知相反的路,卻剛巧自己撞入早已張開的羅網。

君尋不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不得不說,容華當真是對他的性格了如指掌,想必早在追上明月塵時便已想好這一招了。

見他神情變化,容華便知師尊已然猜到一切。

清雋眉眼溫柔舒展,他緩緩動作,卻隻是向著幾乎無法站立的美人,伸出了一隻手。

“師尊——”

他薄唇輕勾,笑意卻被盡數淹沒於深沉幽暗的碧玉眼底。

“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鳳凰有幾種“吃”法?=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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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繼續掉落小紅包,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