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麽胡話。”

望著滿眼虔誠專注的青年, 君尋沉默良久,忽而展眉一笑:“我這不是一直看著你麽?”

容華聞言略一怔愣,望著那雙深邃難測的瑰麗紫眸, 卻還是扯扯唇角, 低聲道:“……師尊說的對, 是弟子糊塗了。”

君尋輕咳一聲,不動聲色抽回雙手, 再次轉向亭外:“我近來發覺魂魄正在自發融合補全, 是你做的?”

即便已然心軟,君尋最終還是沒能作出任何承諾。

他承認自己全然動心, 卻不欲享受謊言換來的短暫美好, 亦不願容華為即來的得而複失傷心難過。

對方失落的神情,哪怕隻是想象,都會讓君尋心痛不已。

……可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白衣青年已起身落座, 聞言也不否認, 隻是含笑捏起一塊蓮花糕遞來:“師尊本就靈魂虛弱, 總是損傷實在過於危險。”

“……你用了複魂草?”

君尋邊說, 邊習慣性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

清甜糕點入口即化,還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涼氣息, 頃刻流向胸腔, 融入肺腑。

“是, ”容華眉眼稍彎, “承蒙老宗主指點, 複魂草需在師尊床頭安放九日,待您神魂穩固後再將之服下——”

他說著, 又將糕點向前遞了遞, 柔聲哄道:“師尊, 再吃一口吧。”

君尋無奈,縱然覺得他語氣像哄小孩,卻還是順著對方的意思將剩餘糕點吞下,邊咽邊嘟囔:“你啊……什麽時候這麽能藏事了?”

即便他這些時日格外嗜睡,可容華能將此事瞞這麽久也是不簡單了。

他本隻是隨口一說,誰知對方竟動作一頓,堪稱小心翼翼道:“師尊……不喜歡嗎?”

君尋這下有些無措了。

口中清甜尚未化去,眼看容華眸光一點一點暗淡下去,他心中一急,直接伸手抓住對方衣領用力一拽——

容華猝不及防,正欲開口,唇畔卻被猶含糕點清甜的柔軟一碰,將所有話語都堵了回去。

容華:“?!”

他瞳孔緊縮,感受著意中人笨拙生澀的廝磨親吻,幾乎連大腦都被滾燙鼓噪的心頭血占據了,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

待他終於找回心神,想要動作,對方卻驀然鬆手,退了回去。

君尋竟有種鳳火上頭的錯覺,卻還是梗著脖子道:“……同我相處,你不必這般小心翼翼。”

容華伸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憋了半晌,終於艱難擠出一個“好”字。

接下來的日子,君尋愈加安分了。

他似乎已經適應了歸鴻殿的生活,除了看容華作畫,日日就是招貓逗鳥,甚至還教那幾隻肥啾學會了一曲小調,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容華也似乎被這安寧靜好的氣氛感染,周身寒氣消退不少,靈力也肉眼可見地溫和下來,不再那般冰寒刺骨。

一轉眼似乎入了冬,連歸鴻殿的陣法都有些擋不住極北之地紛紛的細雪,洋洋灑灑落下來,在各處罩上一層清冷幹淨的白紗。

君尋抱著酒壺踏出大殿,遠遠便見白衣青年負手而立,麵前還跪著一道黑影,似乎正在交談什麽。可就在察覺他出現的瞬間,容華立時廣袖一揮,直接將之驅散。

這一情景,這段時日已發生無數次。

見容華若無其事含笑回首,君尋也不追問,權當沒看見,隻抱著酒壺穿過回廊,仍舊笑意懶散:“來,試試這一次的味道如何。”

這段時日,他一直在嚐試複原當年一道尚未完成的酒方。

當年本是為了讓不會喝酒的蓮君也能試試滋味而不醉,又欲與雲星夜甘冽醇厚的雲巔春一較高下,故而絞盡腦汁,遲遲未能敲定細節,又因橫生變故……

君尋隨手拍開封泥,輕舒了一口氣。

——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封泥掀開,卻沒有酒氣四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澈疏淡的冷香。

容華在畫上落下最後一筆,笑道:“師尊這是什麽酒?很香。”

君尋也有些得意,似乎找回了些當年的感覺,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斟滿一杯遞給容華,眉眼風流張揚:“尚未取名,你先嚐嚐。”

“額?我……”

容華想到自己幾次醉酒後的行徑,有些猶豫,卻被對方硬塞入手中:“不會醉的,你嚐嚐。”

容華拗不過,隻好就著玉盞抿了一口,眸光當即一亮:“清香悠遠,卻不寡淡——比起酒來,似乎更像花露。”

望著師尊光華瀲灩的紫眸,他又抿了一口:“回味又有酒香,甘甜純澈,似乎並不如尋常酒液般燒灼醉人。”

君尋一直盯著他的反應,見白衣青年邊說邊飲完一杯,當真沒有醉態,於是展顏一笑:“終於成了!”

他隨手一拍酒壇:“既然你是第一個試喝的,不如便為此酒起個名字罷。”

……反正也是專門為你釀的。

他把後半句咽回去,容華毫無覺察,凝眉思索片刻:“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不如,便以‘不知寒‘為名?”

君尋笑眯眯又斟滿一杯:“甚好。”

說完,捏著酒杯優哉遊哉繞至青年身後,視線落至已然完成的山居圖上:“疊巘靈秀,雲山浩渺,倒真是世外仙居,疏閑悠遠。”

容華含笑道:“我為您取了酒名,不若師尊便為弟子題字吧。”

君尋沉吟片刻,忽而一哂。

他仰頭將酒液一飲而盡,旋即揮毫落墨,筆走龍蛇。

“不知身住紅塵外,何似人行白雪邊——”*

容華看著兩行飛揚遒勁的墨字,想要追問師尊此話深意,前者卻驀地將筆一撂,癱入圈椅打起嗬欠來:“再有幾日,便是人世除夕了吧?”

容華一頓:“……不錯。”

紅衣美人單手支頭,麵露困倦,輕歎道:“倒是忽然有些想念福緣糕的滋味了。”

前者有些意外:“這……師尊若是實在想吃,弟子便讓他們買了送來。”

君尋敏銳抬眸:“他們?”

對方倒是沒有掩飾的意思:“外公當年留下的一些近衛,師尊見過的。”

君尋“哦”了一聲,想到離天宮與容華再會比劍那一次闖入中庭的黑衣近衛,眉梢一挑:“這些時日,你也是與他們頻繁往來?”

容華頷首:“這段時日他們都在外辦事,師尊若想見,弟子這便將他們召回。”

“不必,”君尋百無聊賴地擺擺手,“自然是你的事重要,讓他們忙去吧。”

關於容華似乎在暗中做些什麽這件事,以他的敏銳,自然早有覺察。也試探著問過兩次,發現對方顧左右而言他後,便徹底放棄了追問。

正好,他們都有心事隱瞞彼此,也算是扯平了。

君尋腹誹幾句,見肥啾撲騰著翅膀過來,卻乍然神色一凝,手中之物霎時被他下意識反手拋出!

樸素玉盞頃刻化作劍意流光,“噗”地穿破來襲黑影,緊接著在岩壁上粉身碎骨,發出一聲清脆絕響。

容華也立即反應,冷泉般的靈力彌散席卷,無數隱於角落的透明人影終於無所遁形,紛紛現身。

“……乖徒兒,”君尋眯眼,“看來你在外麵惹事不小啊。”

他就說,容華神識通天,怎會對偷襲毫無覺察?

除非這些“人”的軀殼之內早已沒有任何靈魂痕跡,是專門改造出來,對付聖人的武器。

對聖人的能力強度了如指掌之人,更能針對容華曾經表露的力量做了特別改進,幕後主使根本不言而喻。

若非有一絲殺意被摸爬滾打無數輪回的君尋察覺,恐怕二人還真要被攻個措手不及。

他心道有趣,可容華卻顯然動怒了。

浸月川的寒風卷著雪片飛襲而來,連歸鴻殿的長春陣法都有些經受不住,發出不堪重負的碎裂之聲。

君尋麵沉如水,連濯心都在體內蠢蠢欲動。

單憑隋無跡,根本不可能弄出這種悖逆天道的傀儡,除非混沌也在這之中插了一腳。

濯心顯然同他一樣,也感受到了那股令人作嘔的不祥氣息,已經按捺不住了。

君尋飛快環顧一周,旋即與容華對視一眼,二人當即飛身一躍!

濯心幾乎與逢春同時長吟,冰炎兩道劍氣登時化作弧光背向飛馳而出,直接在數不勝數的敵人間殺出兩道縱壑。

君尋在一處凸起山石站定,感受著胸腔冥冥中隱約傳來的鼓噪,紫眸一動,光華漫卷。

這些傀儡經過了特殊的手法,體內有太多幹擾他感知的東西,在這雙不被蒙蔽的雙眸之下,仿佛一個個色彩雜亂的強光體,晃得君尋一陣頭疼。

可正在此時,卻聽得一聲利刃穿刺皮肉的悶響。

君尋下意識抬眸,隻見逢春被白衣青年緩緩抽出,而他麵前最近處,傀儡軀幹幹擾被破,終於顯現出一片形狀奇特的銀白葉片。

冰寒劍氣綿密紛亂,登時將葉片攪碎,潰然崩散。

與此同時,這具傀儡仿佛終於失去生機,頹唐倒地,再無動靜。

一直隱約模糊的感應牽扯頃刻放大,君尋瞳孔瞬縮,登時麵容慘白,冷汗淋漓。

君尋捂著胸口,幾乎咬牙切齒:“隋、無、跡——”

聖宮那株琅玕樹紮根他本體吸食生長數千年,枝幹花葉之中,自然會有一絲鳳凰精氣存留。

這些精氣平日裏根本不會有任何作用,頂多拿來煉藥,或助人修煉。可隋無跡與混沌卻利用了這一縷幽微精氣,竟試圖藉由傀儡試圖將其受到的攻擊轉移至君尋身上。

即便無法預估成效,卻也足夠讓他分心遲鈍,無瑕出手襄助容華。

反觀涼亭另一側,容華早已發現這些傀儡弱點。

逢春劍尖冷光溶溶,直指敵人胸膛雪葉所在,卻在感應師尊異狀後登時一頓。

傀儡勝在數量巨大,白衣聖人隻是稍作停頓,便被身後撲來的敵人扯破衣角,這才險險躲開。

如雪身影頃刻化作雲霧消散,再出現時,已然伸手將拄劍而立的紅衣美人攬入懷中。

本就靡豔的相貌因慘白麵容與紅衣赤印烏發的極致對比愈發濃鬱驚心,容華觸碰到師尊的同時,已然悟到事情關竅。

青年雋眉緊蹙,顯然怒不可遏,可仍舊在喚出“師尊”的同時,磅礴靈力已然湧入對方仙脈試圖讓他好受些,卻被一把按下。

“我……無礙。”

君尋抬眸,額角碎發已被冷汗濡濕有些淩亂,卻仍舊難掩目光深冷:“他們的目標是你,下手務必利落,不要有絲毫猶豫。”

容華沒應,卻是反問:“我若傷了他們,師尊又會如何?”

君尋睨他一眼:“……你怎麽還是這麽心軟?”

容華皺眉:“事關師尊,弟子不得不謹慎。”

“死不了……”

君尋低咳幾聲,忽然咧唇一笑:“你再磨蹭,這歸鴻殿可就要被毀完了。”

容華沉聲道:“這些如何能與師尊相比?歲月漫長,能與師尊相伴的,弟子別無所求——”

這下輪到君尋卡殼了。

他抬手,似乎想要摸摸青年雋雅眉眼,卻在半途頓住,終究收回了手。

“……癡人。”

君尋穩了穩精神,無奈開口:“不把這些東西清理掉,還指望著他們為你打掃院子麽?”

“——動手吧。”

君尋抬眸輕笑:“出招快些,我不會有事的。”

話音未落,他便足尖一點,躍至遠處。

不知何時蹲在樹椏之間的雪白肥啾撲棱著翅膀落在美人單薄肩頭,破天荒地沒有唧唧亂叫。

容華知道師尊是不想妨礙自己,隻好暗自定神,張開雙臂。

逢春長鳴一聲,飛旋歸於最頂端。

與此同時,成千上萬的冰劍於雲霧之中攢聚而出,劍尖光華湛湛,遠看仿佛群星。

君尋微微眯眼,看著如鬆如竹的翩翩青年,壓低了嗓音:“好看嗎?”

肥啾一歪頭,鳥喙張開,竟是一道妖冶輕佻的男音:“還不錯,有幾分曾經的氣勢了。”

它說著,又有些猶豫:“你……真的想好了?魔淵再啟一事除了蓮君當年隨手推演外,連玄極宗都未曾示警,說不定不準呢?”

冰劍如雨而出,密密麻麻灑落,登時將下方無數傀儡軀幹禁製擊碎,顯現出琅玕雪葉。

君尋勾唇,這才應道:“蓮君推演,絕不會出錯。”

肥啾似乎有些煩躁,在他肩頭又蹦躂幾下:“……你去了,那他怎麽辦??”

第一劍,破障。

第二劍,破敵。

君尋望著容華身後再次攢聚的劍光:“……他會恨我吧。”

被人如此欺騙戲弄,換做是他,早已讓那人死一百次了。

肥啾一拍翅膀:“那你還——”

“這個世界不能沒有神明。”

君尋將他打斷:“天時將至,魔淵將開。世間除我,再無人能做到了。”

他說著,深冷眸光卻乍然柔和:“你知道麽?凡世有句話,叫‘知其不可而為之’,還是蓮君教給我的。”**

肥啾沒出聲,君尋便自顧自道:“我從前不懂,如今卻有些明白了。”

仿佛一場兜頭而降的瓢潑冰雨,冰劍帶著泰山將傾之勢飛襲而下,極為準確地將每一片操控傀儡的雪葉攪碎。

與此同時,容華的目光卻已穿越雨幕,投向那抹心心念念的紅衣——

一道刀光,就那般突兀地由師尊肩頭化生,頃刻凝作一道人影,攬住了遭受反噬而傾倒的君尋。

“汨絕???”

容華碧眸轉冷,冰霜翻湧,幾乎是咬著牙道:“……你又要做什麽?!”

他邊說,已然準備化作雲霧,向著二人而去。

可麵如白紙的君尋卻驀然抬眸,瑰麗絢爛的紫眸之下,滿是深邃冷鷙、幽暗疏離。

容華心頭一縮,連腳步都不自覺停頓:“……師尊?”

可就在這遲疑的一瞬,銀白刀芒卻已然光華大盛,直接將二人包裹,頃刻消散。

容華連靈力都忘了用,幾乎是有些踉蹌地追了兩步,又猛然驚覺,站定。

霜風席卷,裹著碩大雪片傾灑而下。

青年無意識抬眸,這才發現籠罩歸鴻殿的禁製早已破碎。

原本精心布置的園林殿宇化作殘垣,連花木都或是被霜打蔫,或是被踩踏枯萎,半點沒了往日情致。

容華目光緩慢掠過遍地狼藉,最終落在涼亭廢墟之上。

冰霜靈力挾風撲來,將斷壁殘柱推開,露出半幅山居水墨,與一隻被靈力細心護住的酒壇。

白衣青年沉默良久,終於低嗤一聲,嗓音沙啞。

“……騙子。”

作者有話要說:

回來了!沒坑!!!

開始收尾了非常非常卡……但是會好好完結的qvq

感謝還沒走的小可愛,霜霜愛你們!

*自己編的。

**《論語·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