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卿舟雪去了靈素峰一趟。她一般都是橫著去,鮮少有今日這般,體體麵麵豎著去的時候。

白蘇師姐一見她就緊張,生怕她哪裏缺胳膊少腿。

卿舟雪解釋清楚,這次沒有受傷,沒有打架,隻是單純地來求藥。

柳尋芹一聽這條件,果然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似乎是怕師侄反悔,這藥草給得相當利索,甚至還吩咐白蘇多拔了幾株。

“雲舒塵知道這事兒麽。”

柳尋芹忽然問了一句。

“不知道。”

醫仙神色淡淡,“最好別讓她知曉,恐會礙著此事。”

墨黑金紋的煙鬥自手中一轉,柳長老自腰間抽出一把銀刀,遞給卿舟雪。

“今日我隻要你的血。不用太多,小半碗就夠了。”

“畢竟是針對活人的研究,總要顧忌一些。你可以放心,不會傷到身體之本。”

話是如此說。可是卿舟雪感覺柳長老冷漠的雙眼中似乎有一點可惜的意思——在可惜她不是個死人。

回到鶴衣峰,四周靜悄悄的,貓咪在牆頭睡覺,耳朵貼在牆上。

這個點,師尊應該還未醒來。卿舟雪自覺地去練了一會兒劍,又循著昨日的記憶,在涼亭內打坐,把新學的功法運行了一個小周天。

人的記憶、情感與味道相互勾連。卿舟雪在運功打坐時,總能嗅到鼻尖籠罩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淡香,雖然她知道那不是真切存在的。

除卻打坐修煉,看書習武,生活中似乎也沒有什麽別的活兒能消磨時光。

卿舟雪喜靜,她看著亭外水麵吹起褶皺,錦鯉在底下遊來遊去,就這麽看上小半個時辰也不覺無聊。

“師姐——”有人爬上牆頭,比貓還靈活,朝著她做口型。

那一團大紅衣裳,從外麵探出個頭來,“怎麽就你一個人?”

也幸虧隻她一個人。阮明珠於是膽子特別大,光明正大地溜了進來,足尖輕點水麵,幾步就到了涼亭。

“來得正好。”卿舟雪自懷中掏出那幾根靈光奕奕的草藥,給她詳細講述了一番用途。

“真的可以嗎?”阮明珠收下了那靈植,撇了撇嘴,“我回去試試吧。刀劍無眼,就不和你計較了。”

“嗯……”卿舟雪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你還有何事?”

“沒什麽事。”她支著腦袋,翹著二郎腿,“我在峰上待得無聊,可算無聊透了——師姐們美歸美,但平日裏課業趕忙,也沒空和我這個遊手好閑的說話。”

“這不是來找你玩麽,不然就要長草了……對了,上次我輸的不服,再和我打一架?”

她朝內院看去,忽而眸光一亮,“呀,雲師叔來了。”

雲舒塵剛剛起身,發現鶴衣峰上多了個人。那個紅衣小姑娘又朝她笑得陽光燦爛,而自家的徒弟冷著張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都是同樣的年紀,秉性差異卻大到這般地步。

雲舒塵遠遠地看了一眼,沒有過去,似乎隻是經過而已。她不過來,阮明珠站起來,似乎要主動過去了,她一腳踏出去,卻被卿舟雪攔住,“她穿戴得莊重,這會兒應當是要出門。”

她說得確實不錯。阮明珠坐下來,可惜地看著雲舒塵的身影消失。

“這峰上當真隻有你和她兩人啊。”阮明珠嘖嘖驚歎,“你平時和她說話多嗎?不無聊嗎?”

“……無聊?”卿舟雪搖搖頭,“師尊喜歡清淨,人多鬧得她頭疼。平日修行讀書,也需靜得下來才是。”

阮明珠自覺和她沒什麽共同話題,深沉地歎了口氣。

“怎麽一個兩個修仙的都這樣?我上次去靈素峰,瞧見一青衫姑娘,年紀輕輕生得很俏,好心上去逗她聊聊天,可惜人家神色冷淡,又凶得很,竟然讓我滾開。”

卿舟雪蹙眉,“你沒說什麽冒犯的話罷?”

“冒犯?”阮明珠有點心虛地摸了摸鼻梁,“……沒有。”

“那就好。”卿舟雪淡淡道,“靈素峰女弟子不多,白蘇師姐不會如此說話。你碰見的不是什麽妙齡姑娘,那是柳長老。”

“什麽?!”阮明珠一愣,“你定是誆我的,那天收徒怎麽沒見到這號長老?”

“我們參加的收徒儀式是單獨舉辦的一場,那日她沒來。”

況且阮明珠那日抬入靈素峰時,早已陷入昏迷,醒來後又隻有白師姐照料她,對柳尋芹根本沒有印象。

眼瞅著阮師妹表情複雜,陷入沉默。她抓耳撓腮了一陣,尷尬了一陣,就抱起靈草悻悻離去。

卿舟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兀自坐在涼亭中再讀了會書,繼續過著自己“無聊”的日子。

方才還晴空萬裏,這會兒天卻陰了下來。

卿舟雪疑心要下雨,這會兒早就搬去了室內。她把窗戶開了一點點,空氣中不見濕潤,隻是天陰得人心慌。

體內的靈力不知為何,在此時鼓噪起來。

這種陌生的感受,卻在腦海中找到了理論記憶——她是不是要突破金丹了?

卿舟雪強行鎮定下來,她頂著涼風出去。

天雷自產生到劈下來的時間隻短短幾瞬,這時她幾乎不可能走出鶴衣峰渡劫。她隻好加緊步伐,盡量往遠離院落的方向跑去,鑽入樹林,以免波及住處。

靈力紊亂讓她每走一步都分外艱難,她最終盤腿而坐,企圖平息一下暴動的靈力。此刻,天空之中的雲層扭轉,波瀾壯闊,在她頭頂逐漸形成了一隻巨眼狀的漩渦。

這邊。

掌門正在喝茶,忽而一聲巨響炸裂開來,他的手一抖,茶碗被打翻,潑了一地。

他詫異地朝西北望去,正巧看到一道紫色的天雷猛然劈下來,鶴衣峰上的結界啪地一聲碎得徹徹底底。

此等威力的雷劫,快要抵得上渡劫飛升的九轉天雷了。

雲舒塵在渡劫?

掌門咋一想也覺不對,雲舒塵不是今日說去蓬萊閣主敘敘舊麽,這會兒也應該在東海。

“是那孩子……”

雷劫一事,隻能靠自己。他縱為掌門,亦無能為力。

掌門站在主峰峰頂,憂心忡忡地看著那第一道雷破了鶴衣峰的結界;第二道雷後護山大陣也完全湮滅;第三道雷似乎在蓄力,遲遲不肯落下來。

烏雲盤旋,似乎有看不見的猛獸蟄伏於其後,喉嚨裏發出全力一擊前的低吼。

終於,漫天大雨潑灑下來,那一道雷劈得刹那間天地失色,亮如白晝,掌門覺得自己腳下的峰都抖了三抖。

一眼看去,鶴衣峰塌了小半截,火光爆燃了一瞬,又很快被瓢潑大雨給澆滅。

他沉聲道,“蓮青,你趕快用傳音符聯係你雲師叔一聲,本座先去鶴衣峰看看情況。”

其實根本不用傳訊,雲舒塵自第一道雷劈下來時就感覺到大事不妙。她曾經把附著自己一縷神魂的紅繩係在她身上,除卻能遮掩她的氣息以外,還能在生死關頭感應到她的狀態。

可惜東海離太初境實在有些遠。她趕回來時,瞧見的已經是一截搖搖欲墜的鶴衣峰,一隻倒在地上昏迷的徒弟。

掌門和諸位其他長老圍在一旁,站在這一片蕭索之中朝她道賀,笑道,“放心放心,你徒弟沒事,她成功突破金丹了。”

她冷著臉,略有焦急地提起裙擺,差點沒從徒弟身上踩過去,兩三步踏進了這住了幾百年的庭院——雖然現在隻剩下斷壁殘垣,她循著記憶找到了庫房和臥室。

珍藏的胭脂水粉,文玩古董,成色上好的鐲子簪子,包括她很多件做工精秀價值不菲的衣裳,全都在雷劫中焦黑一片,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千金散盡總是來得這麽突然。

雲長老最終顫著手,在煙灰中咳了幾聲,從地麵上撿起一片碎瓷,陷入沉默。

“讓她靜靜吧。”掌門擋住了想要上前勸慰的越師妹。

倘若靈素峰的藥草被人燒光,她估計會把那人挫骨揚灰撒在地裏當肥料。柳尋芹想到此處,不緊不慢地抽了口煙,用一字準確地表達了她的同情,“慘。”

出於人道主義,掌門在離去時悄悄吩咐弟子,把卿舟雪一並抬走,趁著雲舒塵還沒緩過勁兒來追究禍根。

也算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卿舟雪醒來時,發現自己沒躺在熟悉的地方。掌門和藹地看著她,“師侄終於醒了。成功結丹,還需穩固境界……”

“師叔,鶴衣峰怎麽樣了?”卿舟雪顧不得禮儀,掙紮起來,將窗戶打開,探出頭去,入目的是一座塌了小半截的鶴衣峰。

她愣在原地,頓了頓,輕聲問道,“……我師尊她?”

掌門沉默片刻,委婉答道,“你這段時間便住在主峰罷,避避風頭。你師尊可能需要整理一下心情再來找你。”

看著師侄低著腦袋,情緒不怎麽好的樣子。

“雷劫一事,本也是意外。”掌門寬慰道,“或者去隔壁仙宗學習觀摩一下?本座這裏有幾個名額倒是可以……”

話到此處,掌門殿的門豁然大開。

光線從外頭斜斜地射進來。

卿舟雪迎著逆光看過去,女人嫋娜的身影,自門口一步一步走來,臉上神色莫測,頗有壓迫感。

她淡淡一笑。

“乖徒弟,這是急著上哪兒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