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自一人坐了會兒,把那隻沾滿灰塵的靴子撿起來,一並丟下懸崖。

該哭的麽。

她的眼眶酸澀,手指一擦,竟有些鹹濕的淚水。可是僅僅隻是酸澀罷了,心中仿佛缺了一塊,痛也痛不起來,茫然且沒有實感。

人總是要死的,或突發意外,或壽終正寢。但她的至親因為她而提前死掉了。

卿舟雪用擦破皮的腿,一點一點艱難地挪上山。年紀雖小,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她不能回頭,再入人間,下一個身邊波及的無辜之人又該是誰的父親與母親?

尋仙問道,找世外高人,完成爹的遺願,興許是這凶煞命格的唯一解法。

可惜總歸有點事與願違。

太陽很快在她緩慢挪動的影子裏落下西山。天色逐漸變得黑如墨汁,沉甸甸地壓著雲。卿舟雪也不是野外機警的夜行小獸,她一對凡胎肉眼在晚上可謂是抓瞎。

但若是一片沉黑的夜色中,便罷了。可惜黑中還有幾個小點亮亮的,像鬼火般跳躍,不遠不近地盤繞在她周圍。

興許是會發光的小蟲,更可能是會吃小孩的豺狼。

憑借著一丁點力氣,她抱著一棵樹,慢吞吞蹭了上去,依著粗糙的樹皮小心躺下。掀起眼皮一看天空,確實是不見半顆星子。

夜間的氣溫在短時間內降的很低,她蜷緊身軀,新買的衣裳並沒有那麽厚實,牙齒在咯咯地上下打架。臨到天亮時,她的眼睫毛凝了一層白絨絨的霜雪。

聽著悉悉索索的動靜,一夜未眠,幾要僵硬,此刻天空中浮現出些許魚肚白,太陽出來渡了些微暖意,那些亮晶晶的小眼睛也一個接一個的消失。

這是救了她一條性命。

她從樹上爬下來,繼續走路,將那剩下的石階走完。今日的天氣似乎並不如昨日那般風和日麗,天陰了下來,厚塗著大片大片的墨色。昏昏沉沉,顯得天很低,壓得人心發堵。

卿舟雪勾著山崖上突出的小樹枝,腳踩著石階,抬頭望天。

她有點擔心會下雨劈雷。

果不其然,根據她這麽多年來倒大黴的經驗來看,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劈了下來,正打在離她不遠處的最高的樹幹上。

天地於刹那亮了一瞬。

跑!

這是衝著她來的。

卿舟雪的心中在這一瞬間,隻有一個念頭。

第二道雷劈了下來,砸開了她腳後跟的磚塊,焦黑一片。小姑娘一時沒有站穩,從斜坡上如個團子般滾了下去。事已至此,她緊緊閉著雙眼,感覺無數細小的樹枝刮過自己的身軀,密密麻麻地疼,再加上高速滾落的不安定感,讓她渾身繃得死緊。

去了半條命般滾在一片平地上,身後的閃電還在不依不撓地劈下來。卿舟雪無瑕思考她究竟到了何地,爬起來隨意擇了個方向,用盡全力奔跑起來。

心髒在狂跳,雷聲不緊不慢地步步逼近,卻總是差那麽一點兒才劈到她。仿佛是一隻矜驕好玩的貓兒在玩弄小鼠。

慌不擇路間,她瞄準前方又凸出一山,怪石嶙峋間似乎有個幽深的洞口。

並沒有什麽別的選擇。卿舟雪腳下發力,仗著人小輕便,自那縫隙中鑽了進去,此刻正一道雷電劈到洞口前的樹木,一段焦炭落了下來,斷成幾截,塵土飛揚間把洞口堵得嚴嚴實實。

小姑娘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發覺這洞貌似是結實的,不會塌方。她抿著嘴,湊到被堵得嚴實的洞口前,用力推了推,紋絲不動。

無法。

這下她出不去了。

她隻得把目光放向洞口深處,此時並不算一片黑暗,洞內似乎融融地有些微光。

抱著一分此洞還有別的通道的心思,她扶著濕冷的牆壁起身。

越往內走,光線愈明朗。但並非是自然天光那般的色澤,光的顏色偏暖一些,像是以前父親點著燈油的火星,映照在家中灰白的壁上,也格外溫馨。

這不是荒山野嶺的一個洞。當卿舟雪的腳下踩上一片地毯時,她便確定了這裏有人生活的痕跡。地毯質地柔軟,白絨絨一片像是某種獸類的皮毛。

洞府內豁然開闊起來,裝潢也愈發精致。兩側是雕著複雜紋飾的燈台,燈台上交替擺著夜明珠和燭火。

卿舟雪人小見識短,還沒有見過夜明珠。她謹慎地沒有去碰,眯著眼睛適應忽然特別明朗的光線。

順著一望無際的純白地毯看過去,豎著有繡著花鳥蟲草的屏風,屏風後橫著一汪幽靜的泉水,並不算很深。呈現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碧藍,裏麵暫時動靜,隻偶爾冒出幾個氣泡。

水流在輕輕擾動,可又瞧不見源頭。

可有出口?

卿舟雪跪在池水邊,總感覺水中有什麽東西沉在下麵,透過清晰度並不算高的水色,她看見了……

她什麽也沒看見。

滔天的浪花在一瞬炸開來,卿舟雪猝不及防被淋了個落湯雞。冷水讓她猛地一激靈,雙手撐著自己的身體連連後退。

但是此刻逃跑已然來不及了。

劈頭蓋臉的水一齊落下,耳旁是震耳欲聾的水聲,澆得她口鼻進水,趴在地上咳嗽不止。

咳得太用力了,她的心髒狂跳起來。

“就驚蟄了呀……”

恍然間。

一道聲音低柔暗啞,還帶著似初醒的倦意,像在情人耳邊說話。

小姑娘詫異且努力抬起眼睫,抖落壓得沉甸甸的一片水珠,並沒有看見生猛的水生野獸,隻恰好對上一雙半闔的慵懶美目。

是個女人。

她柔若無骨地伏在池邊,低聲喘息,半截淡紫紗衣是濕貼於身子上,背後的烏發妖嬈纏繞。

略微有些沉重的呼吸戛然而止。

“你是何人?是掌門派你來的?”

掌門?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搖頭,她連山都沒有上成,哪裏曉得什麽掌門。

女人倚在池邊,眼睫抬起,打量這毫無眼力見的小凍貓子一二,興許是不願恐嚇她,放柔了聲音,“過來。”

卿舟雪剛欲邁步,卻低頭一看,自己從山坡上滾得灰頭土臉的,往這兒一站,髒了幾處那潔白如雪的獸皮。

“會弄髒的。”

小姑娘往牆邊靠了靠。

“無事,你過來罷。”

卿舟雪聽了這話,倒也不再忸怩,於是乖巧地過來了,蹲在池邊,像隻眼巴巴盯著陌生人的小獸。

麵前的女人眉眼柔和,散著頭發時更添一絲溫婉嫵媚。

卿舟雪看著她姣好容貌和柳枝身段,腦中想過的卻是她爹念叨了大半輩子的娘。

村裏都是幹活的莊稼人,女人大都是膀粗腰圓,身體壯實。她從別人口中知道自己的娘親秀美柔弱,是十裏八村頂好看的,應該也是長成她這副模樣。

天下的美人都有共通之處。如此一番莫名的聯想,小孩便自然而然對她生了些親切感。

一隻手撫在她臉側,冰涼而柔軟。卿舟雪起初以為她隻是像長輩那樣揉揉孩子的臉罷了,可她的手輕輕一碰就撤開以後,她臉上被樹枝刮出來的一道血痕便不再火辣辣。

她自己摸了摸,甚是奇妙,細小的傷口都光潔如初。

“小臉白嫩,可仔細些莫再刮花了。”

她收回手,換了個姿勢浸沒在水中,淡紫色的衣衫如雲霧般在水中散開。她重新閉上眼睛,“見你這身打扮,也不是太初境的弟子。那麽該是誤入此處了。此處乃我閉關所在,不是玩耍的地方,早些歸家罷,小孩。”

“太初境?”卿舟雪說,“我沒了家,正要去太初境。這位姊姊,請問你知道路麽?”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稱呼過於稚嫩,那女人聞言一笑,“你這小家夥,是要趕著上山當弟子?”

卿舟雪一愣,她是上山求保命的。隻要有個收容的去處便好,除卻有飯有喝,更是別無所求。至於當不當仙家的弟子,她年僅八歲的腦袋裏還沒有想到這麽誌存高遠的問題。

“我……”她不擅說謊,隻乖巧道,“我不知道。當也可以,不當也可以。”

隻要不再禍害到別人就好。

“那可真是不巧了。今年並不是招收弟子的年份。下一屆還得到十年以後。”

“十年……”她睜大眼睛,卿舟雪對於年份的長短並無太多概念,但她知道這個數足夠再長出一個她,還剩多的。

和她說話時,女人至始至終都垂斂眉目,靠在池邊作閉目養神狀。這會兒便沒有再回應,神色安詳,似乎睡著了。

卿舟雪往洞口看了看,那裏堵得嚴嚴密密,她根本出不去。而且出去了便極有可能麵對隨時降下的天雷,說到底也是死路一條。她隻好抱著雙膝,靠在牆邊,隨遇而安地待在這一方洞府之中,她把呼吸放得很靜,生怕再驚擾了洞府主人。

又冷又濕,兼之有一日未進食,還走了那麽多山路。卿舟雪乏極,她自己安靜著安靜著,竟也睡了過去。

她再次醒來時,並不是蜷縮在冰冷的牆角。而是四肢舒展,躺在一片毛茸茸的獸皮之中。身上還蓋了一方小毯。

卿舟雪抬頭望去,那女人正盤腿坐在不遠處,對著銅鏡梳妝。此刻正用一根白玉簪挽好頭發,往唇上點塗胭脂,她聽到身後有悉悉索索的聲響傳來,便稍微側過頭。

“多謝。”小姑娘攥起小毯,聲音細細的。

“舉手之勞。”

卿舟雪跪爬起來,往外頭一瞧,天光大亮。洞府門口倒下的枯樹如蒸發一般無影無蹤,她猜測應該是她出去了一趟。

“倘若我沒猜錯的話,你應是無家可歸。”她對著鏡子抿了一下唇,放下手中的精致小盒。

卿舟雪沒有隱瞞,將來路實情托出。許是她平日與人接觸太少,因此對待人並沒有什麽戒備心;況且眼前的女人氣質柔和出塵,怎麽看都不像壞人。

女子靜靜地聽她說完,輕笑一聲。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塊雪白糕點,遞到她嘴邊,看人叼住了才鬆手。“說一句,肚裏就叫一聲。嘰嘰咕咕,甚是吵鬧,你還是先把這處堵上罷。”

是甜的。

一日未經過清水滋潤的喉嚨難以咽下,她吃得有點艱難。女人顯然察覺到了,纖長的指尖凝結出一顆懸空的水珠,緩慢地飄到她的唇邊。

她不是普通人。

這下卿舟雪看得十分清楚。

“你是仙人嗎?”

紫衣女人意義不明地對她說,“把手伸過來。”

她的手腕被握住,女人的手勢像在把脈,很快又被鬆開。卿舟雪不明所以地望著她,隻聽得對方一聲輕歎,“此後,你便留在我身邊,可好?”

“為何?”卿小姑娘卻想得更多,兩道眉毛蹙起來。“我命裏帶煞,會害了你的。”

“你不是也看出來了?我不是凡人,才不怕這個。”

她笑,卻也沒說留下她的緣由。她給那丫頭一截紅繩。紅繩如有生命力一般,纏繞在她腳腕上,發出淡淡紅光,忽而一明,又很快消失不見。

“此物戴好,可不受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