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穀傻了眼,她不明白為何師尊突然站起來,本是好好的,卻在瞧見那孩子的模樣以後,直接頓在了原處。

“師尊,她有什麽不妥麽?”

“沒有。”

良久後,卿舟雪調整過來,她知道此刻她還不認識自己。她極力放柔了聲音:“有親人帶你來麽?”

她聲音軟糯:“沒有。”

“那你怎麽尋到此處的?”

“……”

今日並非大比的日子,正式為明日開始。

卿舟雪見她蹙眉不語,便讓若穀與了她令牌,看著她拿後便走了。期間,一道神識一直粘附在雲舒塵的身上。

不過她此刻並未察覺。

待到這一批全都錄完以後,若穀收拾東西準備回峰。卿舟雪則跟著那道神識的感知,順著一路走去。

果然,那個小小的身影並未走遠。

她尋了個人少僻靜處,坐在外門嶄新的石階上,低頭看著池塘裏的魚遊來遊去,顯得有點茫然。

不多時,天空陰下來,飄了點絲絲細雨。

“天晚了,”一把白絹竹骨傘撐開,擋去了水意:“怎麽不回家?”

“……沒有家回。”

周圍的人都散完了,隻餘她一個,到底孤零零的。

她看起來是想在此處挨過一夜。

好在自己來了。

卿舟雪望著愈發陰沉的天色,想著這雨興許會下大。晚上若沒個安穩地方睡覺,她怕是又要被淋得發燒了。

“這樣,”卿舟雪微微傾下身子,“我見你資質清秀,不如回我隨峰修道?”

小姑娘眼眸微睜,她倏地看向卿舟雪——這一路擠在人堆裏,她早被這神仙一般發光的女子奪去注意力。

耳畔亦有不少議論,這便是當今太初境鶴衣峰的峰主,亦是獨步九州的劍仙,近幾年才剛剛回宗。

她聽聞她平素較為冷淡,又常獨居孤峰之上,應當不是多喜歡熱鬧的人。

但應該也不是壞人。

卿舟雪看著那孩子的目光從茫然到警惕,而後兀自思索了片刻以後,又再度陷入疑惑。

最後她抿著唇,輕輕嗯了一聲。

卿舟雪鬆了口氣,她彎腰將人小心翼翼地隻手撈起來。

小孩兒的身子骨輕,壓在她肩頭像一片羽毛。臉頰也軟,像還沒有露餡的湯圓一般。

她另一隻手執著傘,帶著她朝宗門走去。

雲舒塵猝不其防就被抱了起來,她扭了一下無果,隻好乖巧地趴在這陌生女人的肩膀上。

臉頰上壓著一片銀白柔軟的發絲,而她身上也冰冰涼涼的,像個冰雪雕成的美人。

鼻尖簇擁著一股溫和的香味,不濃,很是清淡,需得湊得極為相近才能嗅到。

很好聞。

又很熟悉。怎麽會很熟悉呢。

她嗅得有些迷糊了。

*

聽到院門傳來些動靜,希音騰地一下子站起來。

“師尊!”

卿舟雪感覺懷中的人動了一下,睜開了半夢半醒的眼。她連忙在唇中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小徒弟不要吵鬧。

希音的目光落在她懷中趴著的奶團子上,不禁訝然:“這是新來的小師妹嗎?”

一旁正在打盹的貓咪也蘇醒過來,圍向卿舟雪腳邊,結果卻被頂開了。

卿舟雪邊走邊道:“不是。莫要亂喊。”她徑直向主臥走去,甚至沒有一絲遲疑。

希音一愣,那間是師尊的。如果說卿舟雪還有什麽絕對不能躍過的底線,便是這間屋子。

她與師姐都沒人進得去。

如今一看,這當真是奇怪……那孩子到底是什麽來頭?

卿舟雪將傘輕輕一擲,便化為一道流光,收入她的納戒之中。她抱著孩子進了門,又將門窗關好,免得她受凍。

她總覺得這副幼小的身軀很脆弱,圈著她的手也難免極盡溫和。在屋內轉了一圈,最後將她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看那兩小短腿怎麽都點不著地,卿舟雪忍不住極微地笑了一下,不著痕跡。

她在星燧之中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雲舒塵成長,卻沒有任何一次能夠挨到她,哪怕摸頭也做不到。

如今終於可以碰到幼時的她。

卿舟雪抬起手,欲要揉一揉她,她便將頭偏過去,眉梢微蹙,像是不喜生人這樣的親近。

卿舟雪留意到她的細微神色,臨到半空又克製地縮了回來。

白霧一般的衣袖順著垂下。

她站直身子,聲音又恢複了人前那般的冷清:“這間臥房留給你。如若有什麽不習慣的,記得與我說。不用拘謹。”

雲舒塵的鼻尖再拂過了一層淡香,她扭頭看著她出了門,又將門輕輕掩上。

不過片刻。

這位長老又折返回來,手中多了一套新衣裳,她將其擱在一旁。

小姑娘又被抱了起來,走向屏風之後,她呆呆地任她擺布著,幾片被雨潤濕的衣料很快被扒了個幹淨。

當渾身上下終於接觸到微涼的空氣時,她終於下意識地用胳膊環緊了自己。

但並未冷多久,腳趾頭接觸到一絲溫熱的水意,緊接著半個身子沒了進去,腳徹底踩在了木桶底。

一瓢水從她的後腦上澆了下來,整個人一激靈。

卿舟雪住了手,“燙?”

“沒……沒有。”

卿舟雪手法嫻熟地拿起了皂莢,但瞧她趴在木桶邊沿,緊緊地拿身子貼著壁,盡可能地遮著什麽,竟像是沾在了上頭似的,整張小臉的神色都寫滿了抗拒。

“你自己來。”她輕歎道:“方才淋了點雨,洗一下換了衣裳,省得生病。”

言罷,卿舟雪走出了屏風,雲舒塵隻能看得見她微斜的影子。

她終於悄悄地鬆了一口氣,身軀不再緊繃,得以自在地在水中泡著。剛才一路上的確有些濕冷,現如今她感覺渾身都和暖起來。

水麵上飄著幾朵花瓣。

小孩子的注意力總是會被這些鮮亮的東西吸引去,她舀了許久花瓣玩,一個人逐漸自在起來。

胳膊晃得水麵**漾,也不慎映出了屏風外的那個影子。

望著水麵的倒影,雲舒塵疑惑地想,仙人這麽喜歡小孩子嗎。

凡事都要親力親為。

自那人的容貌氣質上來看,總有一種違和感。

泛起的水霧之中,她打了個嗬欠,人一暖和,便覺得有些困。這個問題想了許久都不通暢,想著想著,沒過多久,她竟不小心眯了過去。

卿舟雪聽著裏頭漸漸一點水聲都沒有,她蹙了眉,重新走回去。

果不其然。

掛在邊沿,睡得正香。

好在她發現得及時,水還沒有涼。她把那掉在鍋裏的熟睡的湯圓撈了起來,擦幹淨,又將新換的衣服給她套上。

先前卿舟雪不知哪一年才會遇到她,於是從小到大的款式都備了幾套,方便取用。

第三十二年時,她總覺得師尊這時候應當也有個年輕女子的模樣了……沒成想卻是一個小孩。

看來地府辦差屬實有點慢。

雲舒塵倦怠地抬起眼睫毛,又打了個嗬欠。左右環顧,不知自己何時又從水中起來,被塞入了柔軟的被褥。

低頭一看,新衣整齊。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而後略一抬頭,對上麵前那位仙子清冽又溫和的雙眼。

“你還未曾告訴我,此次大比,誰給你報的名字。”

“醒來時候,在街邊。”

她蹙眉:“不知道在何處。聽他們說,仙山招收弟子,都去湊個熱鬧。我便跟著人群走了。”

“他們嫌我年紀小,但是蹲在門口的那條……狗說,”她慢慢回憶道:“說讓我入宗修行。而後他們便留了我的名字,放我進來了。”

狗?

還是會說話的狗。

卿舟雪百思不得其解,默了半晌,忽然醒悟過來,好笑道:“你是說蹲在外門門口的那隻靈獸?”

“嗯。”

“它是麒麟,不是狗。”

小姑娘歪了腦袋:“難怪會說話。”

看起來她隻記得名字,也不知自己的身世,有些見識忘了,有些詞兒卻記得,對於一切都還懵懵懂懂的。

“嗯。”卿舟雪忍住了想要揉她的念想,輕聲道:“你的年紀的確太小,如今也不會道法。明日的比試於你並不公正,先不用去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長老是要收我為徒嗎。”

卿舟雪剛想去端茶,聽到這話,手腕一抖,險些灑了出來。

她佯裝鎮定地擱下茶杯,清咳一聲:“以後再說。”

*

希音和若穀挨著坐著,背脊挺得僵直。若穀師姐眼觀鼻鼻觀心地盯著自己的碗,但是偶爾抖動的眼睫,卻出賣了她內心的不寧。

希音小師妹更為誇張一些,她索性目瞪口呆地盯著師尊。

還有那個似乎是準三師妹的小丫頭。

師尊自打抱上了那個小姑娘,自此就沒有輕易撒手過。

雖然她的神色依舊平靜,也瞧不出什麽顯而易見的欣喜。

但她放任這孩子坐她腿上,將衣裳壓了半皺。念及她的乳牙還咬不動特別大塊的肉,遂煮了粥,用冰凍得稍微涼了一些,卿舟雪便端在手裏,一勺一勺地妥帖喂著。

若不慎漏出來一點,她總是拿勺子抵住她的下巴輕輕往上一刮。

希音和若穀對視一眼,這些年對師尊的冷淡不近生人的印象幾經波折,最後碎裂了一大半。

她們默契地低下頭去,不再去看這等母慈女孝的場景。

卿舟雪沒注意到徒弟們奇怪的眼神,她感覺懷裏像是抱了隻不識人的小貓崽。剛才謹慎,抗拒她的靠近,但自打從水裏撈起來以後,洗得舒舒服服,便無端親昵了很多。

雲舒塵窩在卿舟雪懷中,飯來張嘴,乖順得很。

她以餘光打量了一下對麵的兩個還需自己動筷子搶菜的年輕少女,想著想著,心中竟生出一股優越感,遂變得愈發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