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境山腳下的集鎮,如今聚集了許多修士。

逢年過節,尤其是這般熱鬧的日子,就來街邊賣一賣用舊的經文道法,閑置的法器,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雲舒塵買了一路,不止是衣裳,還有很多漂亮的無用處的擺件。

後來她有些不好意思大肆讓卿舟雪破費。

再瞧見喜歡的,也隻是往那邊多看幾眼,再看幾眼……抿起嘴唇,而後扭頭不舍地走開。

不。不能再讓她花錢了。

雲舒塵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她見她輕蹙眉梢,一言不發地走在自己身側,替她擋去了一部分擠過來的人。

此處人流混雜,簇擁在一堆。離得近了,各種氣息皆能灌入肺腑。

卿舟雪不喜歡熱鬧,再加上自己一頭白發如流銀,甚是矚目,旁人總是會投來暗戳戳打量的目光。此種眼神讓人不怎麽舒服。

她抬手施了個障眼法。

這會兒才好上許多。

“想吃湯圓嗎?”

再往外走,修士愈發少,出攤的很多是這附近繁衍生息的尋常人。而這一處,飄出了鍋上熱騰騰的氣,才算是真正到了煙火人間。

雲舒塵點了點頭,沒過多久,她的嘴裏就被塞了一個,她甜得兩眼睛都眯了起來。

“不喜歡這個?”

雲舒塵點頭。

卿舟雪端起碗,兀自將剩下的慢慢吃完。哪怕這碗甜得膩人,她的神色並沒有什麽變化。以前也覺得太甜,現在倒是好很多,可能是吃這碗湯圓時莫名心酸,中和了口舌的感覺。

難怪那時她隻是看著她吃。

走了一半路,小孩子總是容易體力不支,索性找個酒樓先塞飽了她。

雲舒塵不喜歡清湯素麵,點菜總是口味偏重,非得加點花椒茱萸才能入口。卿舟雪看她辣得眼淚汪汪,不由得囑咐:“你還小,少吃這些辛辣的。水就在旁邊,不過不要合著飯一起吞,對胃不好。”

她咬著筷子不說話,可能是要換牙了。半張臉被抬起的碗擋住,而後又擱了下來。沒過一會兒,她手中的筷子尾巴抵上了自己的麵頰,歪著頭道:“師尊,你好囉嗦。”

菜中零零碎碎,散著一些白色的蒜塊,卿舟雪也未看她,無所事事般,一直在一點點將這些小塊從縫隙裏挑出來。

“你若是沒那麽惹人操心就好了,”她垂眸淡淡道:“我也不喜歡說教。”

雲舒塵一愣,以為她在這句玩笑話中生氣了,可是卿舟雪神色一向如此,不顯山不露水的,她無法從那張臉上讀出更多的情緒。

“平日這個不吃,那個也不吃。這樣長不高的。每日一覺睡到三竿起,還總是少了一頓。”她又夾起一塊蒜,“養了你許久,也沒見臉頰上多點肉。”

雲舒塵眼巴巴地觀望了一陣,垂下腦袋,決定暫且乖巧一些。甚至主動喝了口清熱的茶。

卿舟雪將最後一塊蒜夾出來,此刻一個小碟裏已堆成了山。

“那你也不愛吃這個麽。”小姑娘輕輕晃了一下腿,支著下巴——似乎是在單純為自己與她又多了個共同點而高興。

而卿舟雪頓了頓,看了那疊蒜塊,輕輕點了一下頭,卻說:“還好。”

習慣而已。

*

似水流光,自一年年月燈與星輝的交際之中輕盈晃過。

卿舟雪鮮少再為她挑過衣裳,免得這個小祖宗自己又不滿意。於是每至月燈節,師徒二人下山逛上一圈,買買日常吃穿用度,幾乎也已變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

牆角的劃線一點點爬高,像是蓬勃生長的藤蔓。

正值暮春,樹上的確也爬了些藤蔓,開出一朵朵白中帶粉的花,宛若倒懸的酒盞。

東風吹過,柔嫩的花瓣不免舒展體態,忽長忽細地搖曳。

正在此時,一道影子躍地跳起,她蹬著樹幹旋身時,裙擺像是在空中盛放的一朵蓮。

她手中一柄細劍,忽地破空刺出,甚是靈活地穿透了一花的蕊心。

撤劍時一挑,那朵花正好順著風吹落了滿身花瓣。

落在了她淺粉色的衣衫上,幾要融為一體。少女輕輕呼了一口氣,瀟灑插回劍,又轉過身來。

“你看,”那雙嫵若秋水的眼睛又彎了起來:“師尊,我做到了。”

“嗯。”卿舟雪對上她的眼睛,慢慢回過神來:“不錯。”

奶團子近來長得很快,沒用幾年的工夫便竄到了卿舟雪的胸口上一點點,正是一生最活潑的豆蔻年華。

她生得愈發動人,麵頰旁稚氣好捏的軟肉隨著長大漸漸褪下,浮出腮邊的淺淡暈紅,下巴亦尖了點。

如今是個嬌俏又溫婉的小美人。

腰間忽地一重,低頭一看,雲舒塵又粘糊了過來,還沾著點剛剛練劍過後的熱氣。

卿舟雪習以為常:“怎麽了?”

她靠在卿舟雪身上,像是沒了骨頭似的:“嗯……好累。”

雲舒塵一抬頭,便對上她有些無奈的神色——大抵是在說,你才練了一刻不到。

不管。

她繼續悶下頭來,細嗅著卿舟雪身上清淡又溫和的香味,此香名為九和,不疏遠也不過分親近,恰如香中仙客,遺世獨立。

好喜歡。

“師尊,你再這麽慣著她,那套劍法明年都學不下來呢。”

希音走進門時,恰好又看到了熟悉的場麵,她滄桑地歎了口氣,隨後翹起嘴角,停在了原地。

雲舒塵感覺身前一鬆,背上被輕輕拍了一下。

卿舟雪輕咳了一聲,然後放開了她,稍微離得遠了一點,不再維持這個略有點不體麵的姿勢。

“我是會的。”

雲舒塵連忙挺直了腰,眉梢微蹙:“……別聽她胡說。”

“嗯。”

雖然隻一個字,雲舒塵還是從她的眼神中,看見了一閃而過的淺淡笑意。

又在取笑她!

希音促狹道:“我哪裏胡說了?不若和我打一場,讓我見識一下小師妹的本事麽。”

雲舒塵輕咬下唇,目光瞥了希音一眼,沒有說話。

“不敢?”

“我不和你打。”她又將目光轉回來,落在卿舟雪身上,輕輕一笑:“若要考驗弟子的水準,隻能師尊親自來。”

真是狡猾呢。

希音在心底裏嘀咕道,和師姐比試免不了一頓修理,和師尊比試……她肯定會顧及她入門尚早,不會下太重手的。

她搖了搖頭,沒趣地離開了。

“也好。”

卿舟雪自然應允,其實她也有點好奇雲舒塵到底能將劍法學到什麽地步——當年祖師爺讓她練劍,那可是相當不容易。

結果換了個師尊,講了一頓以後,她卻能夠每日一大清早地爬起來,幾乎沒有缺席過。隻是經常會與師尊撒嬌,揮幾劍便粘糊一陣子,嘴裏雖喊著累,每日的功課斷斷續續,還是做下來了。

看來這緣由不是劍法,而是人。

卿舟雪雖然疑惑,但仔細一思,竟從其中尋到了點……比肩祖師爺的微妙成就感。

她並沒有凝出冰劍,隻是順手摘了一片葉子,夾在兩指中間。

那葉尖對準雲舒塵,雙指微微屈了一下,示意她出手,“來。”

一劍卷起了輕風,乘輕靈之意,朝她指尖上劃去。

卿舟雪手裏那根葉子灌滿了靈力,此刻比鐵劍還要硬上幾分。

葉尖對上利刃,竟寸步不讓。

雲舒塵的劍一挨著那片葉子,頓時感覺自己的手腕開始發酸,再僵持了一刻,劍身已經彎了許多,被壓得出現了一個微妙的弧度。

沒有過分執著於此,她放棄了強攻,長劍輕輕回彈了一些,錯開鋒芒朝她繡著淡藍花鳥紋的腰帶上倏地**去。

卿舟雪的葉尖一旋,擋住她劍身的走勢。

雲舒塵的手卻忽然鬆開,那柄劍鏗鏘一聲落在地上。

她的雙袖交疊重合,不知何時,竟又從袖中抽出了另一柄細長的軟劍,靈力灌入猛地彈直,繼續往前再進了一寸,劃破了她的腰帶。

這一式,卿舟雪也有些意外,她迅速側身躲過,順勢捏住那柄細劍,往前一抽。

雲舒塵這次沒有來得及脫手,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前栽去。

一根細帶落在地上。

外袍如展開的扇麵被輕風吹開,雲舒塵並沒有砸在地上,她被一隻手臂撈住,墜入溫軟的懷抱。

“出其不意,很不錯。”

她的音色本冷,輕聲說話時更如泉入幽林。雲舒塵貼在她的身上,她的話更像是貼在耳畔言語。

“你真的很有天賦。”

不知為何,雲舒塵在一片疏淡的清香中有點頭暈。不知是因為師尊直白的誇讚而欣喜,還是被她香得找不著北。

她不是隔著外衣被她抱著,而是被罩入了鬆散的衣袍之內,隔絕了一切料峭春寒。

她感覺自己被暈乎地扶正,再回過神時,卿舟雪已經轉過身去,將外衣披好理順,自納戒之中重新取了一根腰帶係住。她素手一抬,斷掉的衣帶飛入掌心,被收了進去。

雲舒塵在一旁屏住呼吸看著她的背影。她披衣的那一刻,兩袖白衣亦被振起來的微風揚起,不知為何,有一點美而不自知的勾人。

卿舟雪回眸看她,注意到了她有些微紅的麵頰,她問:“累了?”

雲舒塵對上那雙清若潭水的眼,倏地垂下眸去,又極快地抬了起來。

她看向卿舟雪身後,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眼睛被太陽光照得有點痛,但是偏不去看她。

她有些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