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起了!”

雲舒塵睡得正香,聽到這個字便尤為不喜。她蹙著眉,伸了個懶腰,像是蜷縮的花苞在春風中舒展開來,自床頭這端不經意滾到另一端。

她困得睜不開眼睛,遂沒有抬頭,尋了個妥帖的位子,埋臉繼而睡下。

希音連續叩門四聲時,她才蔫巴地從塌上坐起來,眯著眼睛發呆。

往身旁一摸。

師尊走了,這會兒應該是去主峰開那萬年不變的晨會。

平日卿舟雪頂著一張清雅出塵的臉,溫和地喚醒她。她雖然苦於起身,但瞧著她總是發不起脾氣。

人一困,還被吵,眼眶便有些發酸。她將臉悶進被褥裏,悄悄脆弱了一下,而後抬起頭來,氣出來的眼淚已被憋了回去。

“知道了,別敲了。”

今天不去練劍,她得出門了。

雲舒塵蹙眉磨蹭了一陣,慢悠悠地爬下了床,慣常收拾了一下自己。

她抬眸盯著鏡中的自己,而後抽開了衣櫃。裏頭亦按深淺顏色整齊排列。

大紅色端莊,橘紅稍顯活潑,水紅色溫柔許多,妃色則豔麗一些。

她很少穿這樣醒目的衣裳,不過今日卿舟雪說中午來接她。彼時混於人堆裏,她一定能一眼看向這邊,然後……被驚豔一番!

雲舒塵糾結良久,困意也逐漸在糾結中失散,她最終換了那件水紅色的,坐在鏡前將長發梳順,半披半挽,亦挑了根紅玉簪來配。

“我的小祖宗,”希音靠著門,無奈道:“你曉不曉得今日要去靈素峰修習丹藥?柳長老出了名的嚴格,你哪裏來的膽子敢遲到。”

“快點快點快點……”

希音還在念叨:“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師尊都說了,你可以不去,為何你偏偏還得趕著往上撞呢。”

因為上午卿舟雪大多在外頭,她留在峰上,日日看著冷風冷雪,實在有些無趣。

當然練劍也很無趣。若非是因為某種不可告人的隱秘愉悅,她估計早堅持不到今日。

在希音一路催促下,她總算將雲舒塵準時捎去了靈素峰。

她們雖未遲到,但是來得算晚。一室之內,陸陸續續都來了個齊全,隔得老遠也能瞧見。希音拍了拍她的肩膀,“你進去吧。我先回峰了。上課要乖一點哦。”

雲舒塵嗯了一聲,轉過腦袋,暗自思忖著,柳長老到底長得什麽模樣?

她這些年一直沒怎麽出過鶴衣峰,唯一見過的長老——便是越長歌那個瘋女人。

聽聞自己所在的宗門,是如今仙道第一大宗,能人賢者輩出。這位久負盛名的醫仙,大抵是正常的。

她叩了門,而後走了進去。

室內本就安靜,門邊忽然出現了一個身著水紅羅裙,嬌嫩得恰似一朵虞美人的少女,眾人的目光都紛紛聚集於她身上。

柳尋芹亦不免多看了一眼,瞧見那平日看熟了的五官此刻嫩了許多,活脫脫將記憶裏那個年輕的師妹拔了出來。

這一下子恍若越過了五百年的歲月,回到了那時她們都還小的時光。不過那時候的師妹還病怏怏的,整天麵色蒼白——如今她這個年紀,被卿舟雪從小護理到大,瞧著已沒那麽病弱了。

麵前的少女落落大方,雙眸微抬,禮貌道:“柳長老。”

柳尋芹微妙地彎了一下唇角,清咳一聲:“嗯。”

隨著雲舒塵落座,不知為何,她身旁的幾個年輕人都有些緊張,忍不住多看幾眼,但是卻不敢看,許是在門派內從未見過她,甚是拘謹。又有人發現柳長老竟對著她罕見地笑了一下,這實乃驚天動地之大事,不知此女到底是什麽來頭。

雲舒塵垂眸稱著一撮靈藥,若有所思。

這位長老瞧著好年輕,感覺外貌上比她大不了多少。明明還挺溫和的。怎會有人覺得嚴厲?

不一會兒,她轉過念頭——分明還有人說卿舟雪冷漠不好接近呢。而師尊明明脾氣極好極耐心,可見旁人說話並不靠譜,約莫都是瞎杜撰的。

嘭地一聲,雲舒塵微微一驚,朝邊上看去。一張烏漆麻黑的臉從濃煙中顯出,低聲罵了句什麽。

又是嘭地一聲。

她的心還沒靜下來,右手邊的一年輕姑娘也將丹爐弄炸了,被似乎不慎添多了別的什麽,那濃煙一股異臭,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她捂著眼睛淚流滿麵。

雲舒塵也險些淌下淚來。

柳尋芹往底下掃了一眼,冷漠地想,嗯,最差的一屆。

她負手踱過那幾個已炸了爐的弟子,彈指一揮,丹爐煥然一新。

柳尋芹走在雲舒塵身後,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腳步。

雲舒塵不想頂著個黑如煤炭的臉去見卿舟雪,因而接下來稱藥時,手腕都有些輕顫。

她將東西一點點添入其中,身子後仰老遠,小心翼翼,隨時準備後撤步走開。

“你是在點火藥麽。”

柳長老淡淡的聲音飄在她身後,似乎是在嘲諷,雲舒塵背脊一涼,感覺到了莫名的壓迫感。

“往前走一點。這樣根本看不到火候。”

雲舒塵吝嗇地往前挪了一丟丟。

柳尋芹在心底歎了口氣,她果然和當年一模一樣,本性難移——祖師爺問她想不想學修醫道,結果慘遭拒絕。

雲師妹的理由是,她不想整日對著丹爐燒得灰頭土臉。

“下次不要穿這樣鮮豔的衣裳來。”柳尋芹道:“省得糟蹋了。”

“……好。”

柳尋芹怎麽還不走?

雲舒塵甚是煩惱,馬上要點火了,這若是一旦炸開,她必躲不可。但長老堵在她後頭,她又無處可溜,總不能往人家身上撞去。

結果柳尋芹忽然打了個響指,火苗自丹爐底下竄起。

雲舒塵呼吸一窒,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下來。

火焰徐徐燒著,並未發生什麽異常,也沒有炸開。

“這不是很好麽。”柳尋芹還算滿意,伸出手,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果然,日後能混上長老位的,自少年時學什麽都仔細一些。

她離開才沒走上幾步。

身後傳來一聲巨響,驚天動地。

濃濃的黑煙滾騰而起,柳尋芹對此見怪不怪,隻是……

雲舒塵嗆得起不來腰身,她扶著桌沿,不經意間又是淚流滿麵。這一次炸的並非是單個丹爐,就在剛才——她右邊的那位小祖宗不慎將火開大了一些,順手還連坐了她的。

柳尋芹歎了口氣,順手將一旁的窗戶徹底敞開。她順手又徹底熄滅了她們二人的丹爐,“再把書看一遍。”

“那個,對不住啊。我不是故意的。”一個聲音從旁邊弱弱地響起。

雲舒塵涕泗橫流之時,心中一片絕望,她往臉上抹了一把,都是灰。

而衣袖上又沾了一雙髒兮兮的手,給她完美地揪出了幾個爪印。旁邊的女孩子撓著頭:“師妹不要哭了,我幫你擦一下。”

“不用了。”

她眸光微冷,一把打開她的手,對著自己施了一個清潔咒。

黑灰掉了許多,隻是還有一層顯得灰蒙蒙的。雲舒塵拍著自己的衣裳,瞥了她一眼,眸光轉回來,蹙著眉重新調藥。

那人驚訝道:“你會這個咒術?好厲害啊……”

雲舒塵一愣。

好像沒有學過,為什麽剛才隨手就用出來了?

沒過多久,她的思緒又被身旁的人打斷,那個姑娘壓低聲音道:“你是哪峰的弟子?以前沒有見過你。”

“與你有什麽關係?”

“我叫慕容安,是黃鍾峰上的。”

果然是不靠譜的師尊,才能教出如此不靠譜的徒弟。雲舒塵在心底裏又給越長老記了一筆,她垂眸稱著藥,嗯了一聲,不想理她。

“師妹,你……”

“不要說話,專心。”柳尋芹走過她們身旁時,淡淡提醒道。

窸窸窣窣的聲音戛然而止。

放課後,雲舒塵不怎麽放心,特地去洗了一把臉。那身衣裳的確有幾塊被汙了去,由於爐灰中的草藥是靈草,所燒得的灰燼著色極強,連術法都不管用。

心情微妙地不悅起來。

她暫時還不會禦劍,站在靈素峰崖頂,等著她的神仙姐姐來接走她。

等啊等,望眼欲穿。

可天邊卻不見那個綽約的影子禦劍而來。

眼見得身旁之人愈發地少,漸漸走完。雲舒塵一顆心微微落了下來,師尊該不會是忘了她麽?

身旁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你一個人,不走嗎?”

雲舒塵轉頭看了一眼,那少女約莫也與她差不多大。麵頰很圓,白白嫩嫩的,倒不惹人討厭。

——可惜她炸了雲舒塵一臉灰,如今這般看著,再怎麽也覺得煩躁。

“你不也沒走麽。”雲舒塵被戳了一下心窩子,決定奉還回去。

“是啊,師尊說讓二師姐來接我。”慕容安戳著麵頰上的酒窩,“我估計二師姐喝醉啦,她肯定不會來的。會拜托師姐,而師姐向來不著家,這會兒應該在山下謀財。”

“……你們師門,收徒的底線到底是什麽。”雲舒塵疑惑道,一個兩個都這樣隨心所欲?

慕容安搖頭道:“旁的我不曉得。但是我是被師尊撿上山的。她說瞧我笨手笨腳,呆得可愛,落在凡間免得被歹人所騙,撿回來給她解解悶。”

“……”

“你怎麽不說話了?”慕容安倒是心態極好:“沒事的。我們可以在靈素峰蹭飯。這裏的醫修師姐都極和善的。等師尊晚上點數的時候,就會發現少了我。”

雲舒塵抱著雙膝,歎了口氣,坐在峰頂。她任憑冷風吹麵,愈發委屈起來。

回去不要理那個食言的女人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的確禦劍飛來一道白影。雲舒塵抬起眼眸,一眼看過去,並不是卿舟雪,是她的徒兒若穀。

若穀師姐落下地麵,將長劍一抽:“師尊她現在有急事走不開,特地派我來接你。”

雲舒塵站起身來,理了一下衣袖。輕輕搖了搖頭,麵上微笑:“我暫且不回去了。師姐,麻煩你跑一趟。”

若穀的手停在空中,一愣:“那你去哪兒?”

雲舒塵牽起了慕容安的手,“新認識了個朋友,我想去她峰上看看。反正各位長老之間都相熟,去黃鍾峰住上幾日,不過分麽?”

雲舒塵拉著慕容安,扭頭就走,慕容安還沒有摸清狀況,一臉茫然。

若穀哎了一聲,雲舒塵頭也不回。

太初境邊界,最近總有遊屍傷人,弄得百姓很是恐慌。卿舟雪奉掌門之令,特地去清除了一番。

那些屍體大多是“大複蘇”前的劫難留下的,壓在碎掉的石片下,親友死完了,沒有人認領,隻能草草埋葬。

其中怨氣過重者,身軀尚能動彈。撲人就咬,十分凶殘。

粘膩的腐血不免濺了幾滴在身上,卿舟雪蹙眉忍住這股味道,將手中的冰劍震碎,重新換了一把。

擊殺遊屍並非難事,隻是它們分布很散,要一個個地尋去相當花時間。

況且它們本就是死屍,有的身軀斷成兩截,還在地上不斷爬行著。

悉數割成碎末,才能確保它們無法再動彈。

回到鶴衣峰時,已至下午。

卿舟雪將穿去的那身衣裳扔了,回峰時沐浴了許久。直到她將自己洗得通通透透,再聞不見一絲腐臭時,這才欲去尋雲舒塵。

按理來說,若穀應該是將她接回來了。

而她找遍了整個庭院,也沒有瞧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師尊,她說是想和朋友玩,然後去黃鍾峰了。”

若穀謹慎地稟報。

……嗯?

卿舟雪詫異道:“哪個朋友?”

“她說今日新認識的,一個年輕姑娘。長得挺可愛。”

今日是她第一次去,怎麽這麽快就與人關係這般熱絡了。

卿舟雪念起自己花了約莫幾日,才讓幼時的她不再抗拒自己的靠近,一時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心情中。

她垂眸淡淡嗯了一聲。

暫且無事可做,卿舟雪回到書房,將這幾日堆積的一些宗卷文書批了一些。

批閱完後,讓希音送去了主峰。

天邊暮色漸濃,晚霞的尾巴如紫紗一般輕淡。她將簾子打了上來。

希音回來以後,瞧見若穀師姐一臉嚴肅。卿舟雪則淡著神色,眉梢微蹙,手裏捧著一碗粥,勺圈兒慢慢地勻。

希音輕快地走過來,“今晚吃什麽呀師尊?”

她左顧右盼,好奇道:“塵兒妹妹去何處了。”

眼見得師尊擱下了碗,方才顯然是一丁點也沒吃進去。她問若穀:“她說晚上也不回來麽?”

若穀緊張道:“這……這,師妹說要去黃鍾峰上住幾天。可能——”

卿舟雪站起了身,將外衣披上,打開了大門。希音瞧她走得幹脆利落,傻眼道:“師尊?”

“我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