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舒塵這一句話說出時,卿舟雪的聲音戛然而止。

兩人之間,隻有輕微的呼吸聲。

倘若卿舟雪麵上顯出任何一絲羞赧,或是惱她不敬的神色,雲舒塵也不至於如此緊張。

她輕抿著下唇,感覺自己說錯了話。

然而卿舟雪隻是平靜地看著她,眉梢輕揚,這神情淡淡,完全看不出她有什麽情緒波瀾。

……果然是太冒犯了些麽。

雲舒塵雙眸垂下,微微往左一挪,就要開口服軟認錯時——下巴卻被指尖抬起,一片陰翳向她整張臉緩緩投來。

她的呼吸在此一瞬止息。

臉上被人用唇,輕輕碰了一下。

卿舟雪並未馬上離去,眼睫微垂,貼著她的麵頰說完最後一句:

“平日裏修習道法靜心,你年紀還小,不宜多思情愛之事。”

銀白的長發,自她手中穿梭而過,雲舒塵微微抬著手,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卿舟雪將簾子放下,起身離去。

一直走出房門,走向茫茫夜色。

直到屋內的曖昧低沉的氣息,逐漸被卿舟雪拋向身後。

她並沒有走遠,也沒有想要離去,隻是覺得屋內太熱,想出來吹吹冷風。

胸口的起伏不甚明顯,但已經能清晰感覺方寸已亂。並非是害羞,隻是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卿舟雪揉著眉心,最後將微冷的手掌覆於自己的額頭上。

剛才……這是在幹什麽。

她才十四歲。

就算比同齡的少女成熟一些,那也是個小孩子。

冷風吹得清醒了一些,她一直在外邊守到渾身都透涼,眉梢上都飛了些細雪。

隻間隔一道牆內。

雲舒塵僵了半晌,她摸了摸臉龐邊,方才的觸碰輕如鴻毛。

可絕不是錯覺。

像是朱筆沾了胭脂,往清水中一點,煙霧般的淺紅就此在她白淨的皮膚上擴散開。

雲舒塵撫著雙頰,唇角微微翹著。

嗯,試探成功。

她今日還收獲了意外之喜——師尊對於這種玩笑話不反感,依舊會縱著她,甚至還會吻她。

她心裏輕快,足尖輕輕點地,披著衣衫,散著一頭烏發。就這樣鞋襪也不著,踩著木地板走向門邊,將房門推開一點點。

果然那個出塵的身影,依舊停在不遠處,沒有離去。

“晚上好冷。”

她嗬出一口白氣,搓著自己的胳膊,衝著那人遙遙道:“你不抱著我,我凍得睡不著。”

卿舟雪沒有動彈,僵持了片刻。

“卿卿!”

風將她愉悅的聲音送過來。

卿舟雪的神色微動,在心底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甫一轉身,便瞧見門半開半掩,少女赤足披著頭發,衣冠不整,扒著門衝她微微笑,在月夜下,愈發像個惑人的妖精。

怎會如此?

卿舟雪心中微悸,板正了自己的思想。她深知許多事本是常事,但人若一深想,就很容易看偏。

尤其是如自己這般,識得羞雲怯雨,卻在其後守寡多年的。

她以相當優越的自製力,遏製了一些奇怪的思緒。

再看雲舒塵,果然就順眼了許多。

雲舒塵仰著頭,發現卿舟雪又回到了神態自若的模樣。她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疑惑,明明剛才還……那她為何突然出去了?

她走進門以後,雲舒塵將門一關,很快自身後環上了她的腰身。

“等一下。”卿舟雪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開。她的衣裳上沾著點野外的冷雪,不甚舒服。雪不一定幹淨,她但凡出門總是習慣換一套。

雲舒塵歪著頭看她,鬆了手。

而當一根腰帶落在地上時,她愣了一下,忍不住往後退了一小步。

怎麽……怎麽突然開始……毫無遮掩地……

脫衣服了?

方才盡在掌握的感覺,忽地有些脫韁。

她心跳怦然,眼睛瞧見大片的白,毫無地方可放。

其實卿舟雪從來沒有特意避開過她,大多隻是轉個身。

隻不過雲舒塵早晨總是迷蒙地睜不開眼睛,從來無緣得見這種大場麵。

她的動作很利落,沒過多久便轉過身來。

雲舒塵還在看著她發怔。

直到麵頰上貼了她微涼的手心,卿舟雪捧著她的臉,“早些睡。”

那雙眼如夢初醒,低下來。

不知為何,雲舒塵瞅了一眼自己,聲音莫名有些低落,心不在焉地答道:“嗯。”

她失掉了方才的喜悅,雖說圓掉了在沐浴時的一些念想。可若是真把一切放在她眼前來,她雖瞧得目不轉睛,又因覺得自己遠比不上她那樣,擁有成熟緊致的曲線而黯然失落。

平日裏雲舒塵本是依偎著卿舟雪取暖,但是今日她隔著層被子,衝著她一頓扒拉以後,愈發失落,索性一個人卷被而眠,輕輕眨了一下眼:“師尊,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女的。”

雲舒塵愣了一下,噎住半晌:“……我,我當然知道。”

卿舟雪睜開眼睛,有意引導了一下:“你為何會知曉?”

雲舒塵想了許久,確實不記得她還說過這種話。按她的生性,也不該將這些隱私拿著到處去說。

所以——為什麽呢?

她也有些疑惑,想了半天,忽地眸光一亮:“想起來了。”

卿舟雪側眸看著她,一動不動。

“希音講的。”

卿舟雪暗藏在眼底的幾分希冀,終究是落了空。

不過——希音那家夥平時到底在琢磨些什麽?

“怎麽說的。”

“她說你渾身由內而外地散發著一種,這樣的氣質。”身旁的少女又靠了過來,用氣音和她說悄悄話:“譬如……嗯。”

卿舟雪一臉莫名,她任由雲舒塵牽起了她的手,還摁上了她指尖。

這一雙手纖細白皙,修得一絲不苟。她摸了半晌,欣慰道:“師尊並未蓄甲,不是麽。”

“……”

大多還是因為習武,太長的指甲容易折斷,不甚方便。

卿舟雪總覺奇怪,如今的後輩頭腦裏不知裝著些什麽混沌東西,平日灌經文道書,灌劍法姿勢什麽都灌不進去,隻有這些玩意爛熟於心,靈活化用。

“我說這些,你可會生氣?”頸邊蹭過她的頭發,氣音仍淺淺地撓著她的頸脖:“我也不是故意學的,很是無辜。”

“我何時和你生氣過。”卿舟雪將她半截身子塞回被褥。

“那還有呢。”雲舒塵眯眼打了個嗬欠,顯然很困,但是仍要揪著卿舟雪問完。“什麽樣的女人?”

“她怎樣都好。”

雲舒塵以為她隻是敷衍,卻不料卿舟雪從未敷衍過她的任何話。

“那……”

她不滿意,看起來還想問,卿舟雪突然伸手抵住她的唇。

月光皎然。

女人的神色在一片銀輝裏顯得格外不可捉摸:

“你……”

“喜歡我了麽?”

雲舒塵安靜地住了嘴,自她慣來四平八穩的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態度。

但感覺……感覺不是好的態度。

她有些緊張,話都堵在喉頭。本是想著緩慢試探,溫水煮青蛙一般走向她心裏,卻不料卿舟雪一下子將她挑明。

渾水裏的魚就這樣,忽然被撈起來,掉在了案板上。

是什麽引起了她的警覺?

可能是一下子問得太多,引她生疑了。

想起剛才卿舟雪說讓她少思情愛之事,這很可能是一種隱晦的提點。

思慮一番以後,她不敢冒進,故意渾水摸魚,輕笑道:

“嗯?這鶴衣峰上,還沒有我不喜歡的人。”

卿舟雪沉默了片刻,不再說話。

唇瓣上的手指稍微用力了一些,而後放鬆撤去。

“明日還要上早課,不聊了,好好睡。”

晨起,又是被希音拖著去上課的每日。

慕容安又炸了爐子。好在這次雲舒塵早有準備,在麵前支開一道水幕,沒有讓煙灰撣到衣服上。

放課時。

崖上人流熙熙攘攘,有的小弟子自己掙紮撲騰著回峰,有些不怎麽會飛的還得師姐師兄來接。

唯有雲舒塵一人格外不同。

卿長老不假人手,她親自會來。可她一般避免過於高調,前幾日總是喚出一朵冰蓮,將雲舒塵載過來,再帶著她走。

從不在眾人麵前現身。

雲舒塵不滿意了,她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卿舟雪的徒弟。

於是底下的年輕人從一開始的目瞪口呆,直至最後習以為常——碧天白雲之間,總有一勝雪身姿禦劍而來,將雲舒塵於眾目睽睽之下拉過來,帶著她悠然遠去。

慕容安羨慕得要掉牙:“雲雲,你家師尊太好了。”

雲舒塵微微一笑,還沒來得及謙虛,那丫頭終於尋到了心聲:“就像你親娘一樣!”

“……”

她攥緊了手,“什麽?”

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溫馨感,亦是雲舒塵刻意維護的結果。

這段時日,她沒有再如先前那般放肆,除卻每日一接以外,旁的時候,也沒有再黏著卿舟雪。

興許是那天被戳破一次,到底有些尷尬,不想回峰,不想……獨對著她。

果然,和慕容安玩就是一個極好的幌子。

沒過幾日,卿舟雪接她的地方從靈素峰轉成了黃鍾峰。

黃鍾峰上別的不多,師姐妹極多。待過了她的十五歲生辰以後,全峰上下的人都眼熟了雲舒塵。

她上午學丹術,下午跟著姐姐妹妹們一塊兒調音律,讀話本,時不時跳舞什麽的,修生養性,其樂融融,總能玩出許多嶄新的花樣。

歡聲笑語逐漸遠去。

一直到黃鍾峰僻靜的一角。

越長歌訕笑著打著扇子,卿舟雪神色冷淡地瞧著三兩個年輕姑娘湊在一起,相互喂吃的,甚是親密。

其中自然有她家那位。

越長老這小扇子撲騰得愈發慌張,她輕咳一聲:“年輕人嘛,活潑愛玩兒。小姑娘們擠在一起,大抵都是如此相處的。”

她瞥了一眼卿舟雪的臉色,“嗯……你在這兒看著也是徒增傷悲,不若回去教徒弟練劍。”

“趕著讓她們練完了。”

“那傳授一套新的功法吧。”

“昨日才教。”

“宗門卷宗文書什麽的,批完了?”

“嗯。”

“不然去協助掌門?”

越長歌忽地想收回這話,林掌門可勤快了,夙興夜寐,從不拖遝,估計整個門派也沒剩下什麽事可以供旁人收拾的。

越長歌支著下巴,悠悠歎了口氣。“看來你確乎是無所事事,空閨寂寞啊。”

卿舟雪蹙著眉,再看了半晌。

良久。

她輕聲道:“周遭太過浮華,這樣下去不利於靜澄道心。明日我想和柳長老說一聲,讓她回峰修行。”

越長歌猛地一驚。

好可憐的雲雲兒,明日沒有花香果酒姐姐妹妹,隻能麵對師尊暗無天日的補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