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錯了弄錯了!”

門外一陣匆匆忙忙的聲響,徒弟們拿著一盒丹藥飛快往這邊跑來。

慕容安被塞了一個盒子在手中,二師姐囑咐她:“快給師尊送去,這才是靈素峰的。”

慕容安還沒有弄清楚狀況,便被推搡著呆呆地走了進去。

然而室內。

越長歌正蹙著眉,咬著一塊不明的團狀物,她邊吃邊咬牙:“真是受不了。”

碗被擱得哐當一響。

“白活了這麽久,還做成這個狗樣子。”

“這是什麽?長得和樹葉子似的……擱這煉藥呢?”

她眼底嗆出了淚,憤然咬下一口,呸了一聲:“鞋拔子沾鹽都比這個香。”

“……看在這次這麽努力的份上,”她緩了緩,重新端起碗,深吸一口氣,蹙眉一口悶了下去:“本座忍了!!”

慕容安抱著錦盒,愣愣地看著師尊如花似玉的臉上,就這樣淌下兩行清淚,她拿著帕子一邊沾淚一邊吃得飛快,像是八百年沒見過飯色——其實她隻是生怕咽得慢了一步,就嚐著了味道。

而徒弟們大為震撼,一個兩個目瞪口呆。

大師姐站在一旁,微微蹙眉,良久,不忍直視地別過腦袋,歎了口氣。

慕容安也很震驚。

她悄悄問大師姐:“師尊在吃什麽?看她吃得好香。”

大師姐撇了撇嘴角。

慕容安咬著手指轉過來,她麵色凝重地打量了師尊片刻,看見她將碗底也薅了個幹淨。

此舉有何深意?

她恍然大悟:“飯食來之不易,粒粒米都要珍惜,也許這就是道行吧。”

沒過多久,越長歌卻忽地站了起來,奪門而出。

慕容安一愣,瞧見她扶著牆吐得驚天動地,巴不得把自己嗓子眼都摳出來。

道行沒有了。

越長歌虛弱地坐回了原處,神色懨懨,她將那碗東西連帶著木盒甩得老遠,撐著額角:“……我非得尋她算賬不可。”

慕容安見她完了事,這才體貼懂事地將手中一盒丹藥擺在她麵前。

越長歌忽地愣住,“這是什麽?”

慕容安說:“靈素峰給的。”

於是她看著自己的師尊顫抖著手,一點點打開了那盒蓋,露出底下模樣圓潤,漆黑如墨的上品靈丹。

剛才那個不是靈素峰給的麽?

卿師侄投毒刺殺自己有什麽好處?

她頓覺不對,再順著往裏頭一想,這鶴衣峰上,能指使得動卿舟雪的——

也隻一個人罷了。

不會吧。

越長歌捂著胃,陷入沉思,一種微妙的寒意自心中泛起。

她想起來了?

卿舟雪不是說可能得六七十年嗎?

就著茶水漱口以後,越長歌沉思了一整個下午,直至晚上,她掙紮著上了靈素峰,靠在門上,有氣無力地敲了敲:“柳尋芹?”

“柳尋芹。”

“柳尋芹!”

門動了動,自發開了。

柳長老披著中衣,長發未束。一片清朗月夜下,她整個人浮空盤腿坐在空中打坐,像是有什麽看不見的水在輕盈地托舉著她。

她睜眼時,四周的白色光暈散開,人也緩緩落下地麵。

連帶著四周飄散的頭發也在這一瞬有了些垂墜感。

“何事?”

越長歌的神色少有地正經起來:“今日你給我送的什麽?”

“丹藥。”她盯著她看了半晌:“不認識?”

“沒別的麽。”

柳尋芹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什麽意思。”

越長歌歎了口氣,哀怨地捂著胃,片刻後,她冷哼一聲:“沒什麽。”

這女人來去如風,一下子又沒了影子。

柳尋芹疑惑地往方才她所站之處看了一眼,大半夜地將她自冥思中拔起來,到底是在幹什麽?

*

次日午後,正是陽光最橙黃豐腴的時候。

屋內有兩道影子,起先是並排坐著的。

坐著坐著,兩道人影晃了一下。

不知是誰偏了過去,交疊起來,將漆黑的部分染得愈發濃重了一些。

一滴露水從房梁上垂下,清脆地打在窗沿,卻總感覺異常突兀。不過多時,又像是聽見了什麽腳步聲傳來。

白發女子向後撐起來了一些,將衣物撫上肩頭,聞聲向外看去。

“誰?”

“看著我。”另一人略微有些不滿。

卿舟雪的下巴被扭回來,正對上一顆紅痣,灼豔如朱砂。

屋外總是傳來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又是猛地一聲敲門,兩人始料未及,險些跌落下來。

雲舒塵一把披起外衣,走向門邊,自她有些淩亂的係帶手法、以及陰如寒霜的臉色來看,外頭那人極有可能遭殃。

門一開。

越長歌俏生生地立在不遠處,微笑道,“瞧瞧,這誰家的逆徒,等著倆師姐出門了,就在這兒光明正大地欺師滅祖呢。”

“原來是越長老。”

雲舒塵一頭長發散亂,雙眸裏的水霧還未褪去。聽到這話,她將怒氣壓下,輕輕勾著唇角:

“有些人別說欺師滅祖了,連牽牽師姐的手都能算過年,倒是有些可憐。”

越長歌雙手環著,飛了她一記白眼。她壓低聲音道:“說話這般刻薄的,想來是雲長老了罷。”

雲舒塵佯裝沉思,一指戳入臉頰:“嗯?這裏幾時還有姓雲的長老?”

“別裝了。”越長歌輕嘖一聲:“你年輕時候可沒有六百年後心肝黑。”

暗處走出來一個影子,卿舟雪穿得整齊一些,看起來剛才已經理好了儀容。

不知為何,雲舒塵的呼吸微微一僵,看起來並不是很想讓卿舟雪聽到她們二人之間的談話。

越長歌留意到了她神色的變化。

“這麽大的事情,怎的一點都不告訴……”越長歌笑了笑,有意頓在此處。

果然呢。卿舟雪還不知道這事,雲舒塵遮遮掩掩的。這事態變得愈發好玩兒了。

雲舒塵忽地一把擁住卿舟雪,與她耳語道:“卿卿,我們回去。不要和這個壞女人打交道。”

卿舟雪察覺到了她有一絲緊張。

“沒事。”

她大抵也明白是因為什麽,唇角微微翹了一下。很快又克製地放平。

越長歌意味深長:“看來是有些年輕人的小秘密,藏著掖著,沒有與長輩交代?”

“……嗯。”雲舒塵麵上依舊尋常,她垂眸思索一番,自衣袖裏掏出來了個玩意,冰冰涼涼的,塞入卿舟雪手心。

卿舟雪看清了那物什的式樣後,微微一愣,古舊的記憶襲上心頭。

這不是她十八歲雕給雲舒塵的小蓮花墜子麽。此經多年,紅繩已經褪色。

而師尊那時候從未戴過。

卿舟雪以為她看不上這等粗製濫造的小玩意,因此以後便沒有再做這些首飾。

這個……

又是從何處尋來的?

“自記事起就跟在體內,像法器一般。”雲舒塵將卿舟雪的掌心合攏,故作不解:“卿卿,這是何物?”

她試圖把話頭引開。

雲舒塵知道,卿舟雪見了這個,注意力一定會順其自然地挪過去的。

卿舟雪沉默片刻,撫上那無暇玉質,直至溫熱,感覺不到冷意,隨後便撩起她頸後盤繞的青絲,將其係好。

“戴著吧。”

係完後,卿舟雪的手相當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肩旁,輕輕拍了拍,“不是說喜歡蓮花麽。”

越長歌往後退了一小步,這卿卿我我的酸腐氣息,實在是……讓人瞧得眼珠子疼。

“那日的東西是塵兒做的。”卿舟雪歎了口氣,抬眸看向越長歌:“小孩子頭一次學廚藝,上不得台麵。但是她說特別喜歡越師叔,非得讓我送過去。”

“那可太孝順了。”

與此同時,雲舒塵的神識內傳來一道聲音,像是尋著了什麽樂子:小塵兒,這次讓你岔開話題,下次呢?

雲舒塵半邊臉埋在卿舟雪的頭發裏,聞言,眼底忽地多了絲惱意。

不準告訴她。不準對外聲張。如若讓本座發現第三人知道此事——

嗯?就怎樣?越長歌嘲笑道:你還能揍得過我不成?

那邊冷哼一聲:我雖不能,但她未必。

越長歌嗬笑:我的確打不過卿師侄。但打不過還不能跑?

你家卿卿可不會下死手。

雲舒塵歎了口氣:一報還一報,你我扯平了。就此了事。

越長歌雙眸微眯:本座覺得自己受到的傷害遠大於你。不能了事。除非……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摁上了胃,這樣一貼,就有些冒虛汗。

雲舒塵警覺道:除非什麽?

越長歌若有所思,聽那群姑娘們說你,嗯——不若給本座去黃鍾峰跳支小舞唱個小曲兒觀賞一下。

不可能。

那簡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雲舒塵幹脆利落一句話,越長歌嘖了一聲,兩人就此談崩。

有人說歲數大了又沒事幹,反倒容易幼稚起來。

為了輸贏較勁許久,仿佛又回到了容不下屁大點事的年輕氣性。雲舒塵連夜正思索著法子,她想著越長歌日後倘若要風平浪靜地過日子,做人便不至於如此決絕。

可是越長歌不是一般的人物。

之後事態鬧大了,林掌門也莫名知曉了此事。

越長老逗弄了失憶的雲長老,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雲長老很快便設下一局害得越長老差點上吐下瀉。又誰知越長老破罐子破摔,當夜便扯了個橫幅飄在黃鍾峰上……

林掌門這些年也算見過不少風浪,這一次,麵對著兩位師叔的鬥爭,饒是她也陷入沉默。

山上的罡風吹得那紅布獵獵作響,飄揚起來,整個太初境都能清晰地瞧見。

其上用瀟灑的大字寫著——

恭迎雲長老重歸太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