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從此開始了在各個峰流竄送信的生涯。

第七日,她拿著雲舒塵的信去往掌門殿。

掌門算個溫厚慈祥的人,瞧這孩子被累得半死不活腿發抖,不禁心生憐憫,便留她在殿內歇了好半天,吃了些茶水點心。

期間他悄悄地捏了捏她的腕骨,探入一縷神識。

結果發現她根骨清秀得堪稱澄澈,十分驚豔。

這樣的孩子適合修道,若是好生栽培,以後是個很有前程的。

加之卿舟雪溫順懂禮,話也不多,安靜得有點過分早熟。和自家門下作天作地的皮猴相比,他愈發憐愛她,起了惜才之心。

若是能把這個小姑娘攛掇來他門下,倒也不錯。

掌門絲毫沒有翹人牆角的羞恥心,倒覺得雲舒塵那女人一顆心忒黑,雖說爬山鍛煉有益身心健康,可也不能這麽欺負一個小姑娘。

臨別時他給了她一塊小令牌,“小友,拿好這個。就當你辛苦跑腿的報酬罷了。”

“這是……”令牌有些分量,拿在手心很沉,卿舟雪直覺是較為重要的東西。

“掌門令牌。”

掌門慈悲地看著她,以一種哄孩子語氣說道,“見此令者如親見掌門。日後雲長老若是又指使你幹這幹那,你不願,就把這個亮出來,她便不敢動你了。”

“此物貴重,我不能收。”卿舟雪眉頭一蹙,這種東西,在她兒時看過的民間修仙誌怪傳記裏,都是獨一份的存在。

掌門沉思一二,從兜裏掏出一包木質的令牌,哐當倒了滿桌。他很慷慨地說,“玄鐵之物,對於孩童而言的確貴重了些,拿著也不方便。無妨,這裏還有許多楓木的。”

“每五年都會換一茬,偶爾逢大能飛升,還會額外推出新花樣作紀念。你挑個自己喜歡的拿著罷。”

“……”

於是乎,卿舟雪拿著一天的收獲——掌門令牌回去了。

她踏著春雪回到鶴衣峰,在多天堅持不懈的磨練下,今日腳程快了一點,能看見峰外淡紫的晚霞。紫得溫柔多情。腿腳也不似剛剛開始那樣綿軟無力,現在要強健得多。

這個令牌。

卿舟雪想了想,還是將它藏了起來——她承蒙雲舒塵的恩惠,不知她用了什麽仙法,讓自己免受災害,也再沒有波及過他人,而且現在有一方自己的小窩,一日三餐隨她吃得都還不錯。

她已然很滿足。

雖說那位雲長老吩咐給她的差事純屬折騰人,不過她高興就好。

她根本沒什麽能報答雲舒塵的,也因此沒什麽怨氣。這枚掌門令牌,算是用不著了。

晚飯早已用過了,今日有幾個模樣姣好的四喜丸子,十分討小孩子喜歡。

一盤四個,給她留得整整齊齊,像是專門做的。流轉的靈力為其保留著餘溫,入口時溫度正好。

“很好吃。”她看向那隻花貓。

那隻小花貓雙眼綠幽幽地看著她,喵嗚一聲。

她吃完後,收拾一番,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家具已經製備完畢,新的褥子也洗完由人送來了,再也無需去雲舒塵房間裏飄一整晚。

自己挑的那間靠裏,她要去自己的房間,必須首先走過雲舒塵房間門口。

隔著一層窗紗,見裏頭燈火昏黃,想必她還醒著。

不知為何,卿舟雪經過她門前的步伐總是要緩一緩。

這幾日兩人除了吃飯的時候見過麵,也沒有什麽別的能見麵的機會。雲舒塵偶爾會和她說幾句玩笑話,偶爾揉揉她,更多的時候視她為無物。

卿舟雪躺在**,揉著酸疼的腿。這是她近七天積累的經驗之一,倘若緊繃的腿腳不揉開的話,第二日會疼得下不來床。

鶴衣峰上的夜晚很靜。

以往卿舟雪住在老家時,半夜能聽到隔壁人家弄孩子,夫妻吵架,偶爾夾雜遙遠的狗吠,小蟲叫。

這裏除了風聲,並無雜音。將窗戶門一關,世界小得仿佛隻有這一隅。

正當她揉著摁著,卻聽得很遠處傳來一聲細小的**,好似是掉了什麽東西,在沉寂的夜中顯得那樣突兀。

方向是,雲長老的房間?

卿舟雪揉著腿的動作停了下來,片刻後,她披著衣服,捏著領子,從**下來,爬上窗前的木桌,將窗戶打開了一條縫兒,眼睛擠在縫隙裏,看向那間房。

燈仍然是昏黃地亮著。

該去看看麽?

腳腕間紅繩粗糙的觸感仿佛在提醒著她,事情並不會因為她的靠近而變得更糟糕。

卿舟雪定了定心,最終還是敲響了她的房門。

“進。”

房內沉默片刻,傳來十分輕微的一聲許可。

推開房門,苦澀的藥香一下子盈滿鼻腔。卿舟雪看向略有點狼藉的地麵,碎瓷,棕黑色的**。

珠簾後的女人身影模糊,能看見她坐了起來,伴隨著幾聲悶咳。

“你?”她掀起了一角,露出半張精致的臉龐,“來得巧了,替我倒杯熱茶吧。”

卿舟雪雙手提著茶幾上的茶壺,小心地倒了半杯遞給她。

“你病了麽?”

“陳年舊疾而已。”她喝了一口,忽而蹙了眉,“把門關緊,冷風都浸進來了。”

卿舟雪回頭一看,她進來的時候關門比較輕,實則是沒有完全合攏的,留出一道小縫兒。隻不過她自己站在門前都沒有感覺到冷,半臥在**還蓋了層被褥的雲舒塵卻能察覺到絲絲冷意。

她馬上關好了門,雲舒塵裹著的被子才算鬆懈一些。

“那你還需要喝藥嗎?”

原來修道之人也是會生病的,甚至體弱到格外畏寒。

卿舟雪板正了自己的認知。

“明日再熬。剛才不小心將這藥碰翻了。”她歎了口氣,“夜涼如水,藥都苦上幾分。”

“良藥苦口利於病。藥苦與時辰,大抵沒有關係。”

她的聲音細軟,脆生生地響在臥房之中,這話卻說得極為穩重老成,毫無小孩子的趣味。

雲舒塵不自覺想到自己那死了一百多年的祖師爺,他在兩百多年前也曾用這種語氣談吐。

她一笑,“你今日倒是話多。”

卿舟雪講完才愣住,這話對著雲長老說來有些冒犯。她垂下眼睫,沉默片刻,“我……我幫你把這裏收拾一下。”

她蹲下身子,用手小心翼翼地把碎瓷片挑起來,用一方手帕包好。其實她的手法不怎麽嫻熟,雲舒塵瞥過去時,那雙小手不躲不避,很顯然地被劃出幾道細小的痕跡。

從她泡茶和挑碎瓷的生疏來看,她應當在家中沒有操勞過什麽活計,是很受寵的孩子。

來時一身衣著簡樸,並非富貴人家出身。

談吐文雅,字認得很全,應當是受長輩熏陶。結合並不顯赫的家世,長輩大抵也是窮秀才什麽之類的。

雲舒塵半撐著身子,懶洋洋地看她忙活,順便在心裏盤算著。她活了這些年月,人間帝王都不知換了多少代。一個孩子的老底,留意一下就心知肚明,扒拉得幹淨,都無需多問一句。

此刻大半夜的眼巴巴湊到這兒來又是何意?倒不是真心擔憂她。估計是這小孩心中有一把秤,恐是覺得自己占了她人的便利,因此非想做點什麽來補償。

雲舒塵側身躺下,聽著身後的聲音很小心,收拾好後貌似又將地板擦幹淨了。她閉上眼睛,卿舟雪以為她已經睡著,沒有出聲打擾,輕手輕腳地退出去,這次倒記得關緊了門。

可這一股子執拗的單純,還挺實誠,並不討人厭煩。

第二日,雲舒塵許是還有些身體不適,並未再吩咐卿舟雪跑這跑那兒,甚至沒有起床。

卿舟雪用早飯時,隻瞧見那隻花貓和她大眼瞪小眼。今天的早餐比較清淡,粥中加了剁碎的藕與桂花,軟糯中帶著脆,米香中混著花香,有一股回味的甘甜。

午後,卿舟雪難得無事,在院子裏溜達了一下。

前院種了棵大槐樹,枝繁葉茂,快要遮蔽了半個庭院。

再往裏走,是一道廊橋,左右是池水,水中是豔得花團錦簇的肥碩鯉魚。水麵上有幾塊青石磚,踩著可以通往池中的一個小亭。

她遠遠地,在亭中瞧見了熟悉的身影。

雲舒塵招她過去。

今日天氣晴朗,地麵上的雪都有隱約融化的趨勢,露出青翠的草皮。

陽春三月終於有了點陽氣。病中美人的氣色也遠比昨日在燈火下來得好。

亭內的石桌上還用小火溫著藥,旁邊擺著蜜餞。

卿舟雪心想,原來她是真的怕苦。

“我聽聞人爬山慣了,”她溫聲道,“少爬一日都是不舒服的。”

那小孩的腿抖了一下。

“今日且讓你不舒服著。”雲舒塵笑了笑,“抖什麽。你看起來很怕我?”

她微抿著下唇,看著她不說話。

“小悶葫蘆。”

雲舒塵下了如此評價,她當著她的麵,如倒茶一般,倒出一杯濃黑粘稠的中藥。而後她垂著眼眸,手執杯子,放在唇邊虛吹一口氣。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在卿舟雪始料未及時,那帶著苦澀的杯沿就那麽,果斷地抵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