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與父親的衝突
陽光LOFT項目擱淺了以後，高興回家找了個工作，本以為與田寧離得近了，可誰知道田寧在他回來當天就走了。高興隻是聽田寧說她家裏在追她找對象，田寧說想想以後要結婚、生子、然後照顧家、照顧兒子、撫養老人，想著這些就透過不氣來，她要走出去。這隻是他跟高興撒的一個謊，關於她家裏的事田寧根本沒想和高興說，她也希望高興知道的越少越好。
臨走之前田寧並沒有找高興談什麽，隻是發了一條短信，可那個小烏龜一直跟著她，在多少次無助的夜裏，她拿著這個小烏龜真就感覺看見了高興。田寧的計劃有所改動，最慢5年之內，最快三年之內，在中國盡量多的城市工作生活，熟悉熟悉這個她成長的土地。
辰逸和依琳在離老家不遠的城市，剛剛安頓下來，工作還沒找到。陽光本想回家住兩天之後就出去找工作，可在家這幾天，一曲未完一曲又起，演唱會般接二連三的事讓他考慮，是不是應該回家，幫他爸爸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陽光想家裏現在沒有經濟來源，就算自己能吃苦能受累，可煦媱怎麽辦？讓她每天跟我一起頂著這麽多事嗎，她本該過著那些就算不富裕但至少清淨的日子啊。
這天，陽光與媽媽都沒能勸住張富強，張富強拿著存了一百二十萬塊錢的銀行卡，跑上裕隆小額貸款公司的二樓，準備還錢。這錢有九十萬來自信用社人名貸款，其餘三十萬來自他在這個秋天從百姓那裏賒欠水稻，賣出大米後的回款。年底大家把陽光家堵得水泄不通，張富強又是借的高利貸，還了絕大多數老百姓。在錢進來經理辦公室門前，張富強舉起大米與欠條味道混合的拳頭，停頓了三秒，還是敲響了那扇剛被擦過、鋥亮無比的實木門。
“咚、咚、咚”隻三聲。這三聲，關係到多少人的命運。現在富強手中的錢，和這幾個月遞交的利息，是裕隆小額貸款公司法人詹天佑的新房、新車、新公司、新小三，是詹天佑那個大胖兒子比同齡小朋友多的零花錢、多的玩具，是詹天佑常年旅遊在外的父母的旅遊費，是他爸爸媽媽和其他同齡父母相比驕傲的資本。
可這些錢也是無數利刃，它割斷了病**農民唐援朝的輸氣管道，它撕碎了同村孫誌友兒子與未婚兒媳的結婚證書，它砸毀了與陽光家一路相隔盧福雙孫子求了幾學期的自行車……
在上樓前，陽光媽媽沈娟就對張富強說這錢不能還，“還給他，他就不能再貸給你了。”富強聽說同市同行業盛興米業的曹總因為利息拖欠了一個月，被裕隆小額貸款公司雇傭催款的小痞子軟禁了五天，最後還是拿了一部分錢才被放出來。這些小痞子五天的工資、軟禁他那個賓館的住宿費用、五天內的餐飲費，全部被算進接下來他需要還的欠款裏。張富強記得那次還過利息之後，錢進來以一個大哥照顧小弟的姿態告訴他，“富強啊，你每個月利息都還上了，今年到期還本金時你前腳把本金還上，我後腳就能再把錢給你貸出來，我們公司過一下賬就行，大哥也是上班的，也得對上麵有交代呀。上次你在這貸了一百二十萬，還上之後最多不出一個月，哥這回能給你貸出二百四十萬來。”
那天，錢進來穿著沒有一點灰，沒有一個褶，沾滿了女性長頭發的西服，呷了一口茶，“滋~”一聲綿延千裏，在這千裏的回聲中，張富強沒有聽見那震破山川的長笑。說這話時的錢進來早就派人查清了張富強的賬，張富強在其他幾個小額貸款公司、農村信用社、幾個高利貸人手裏有多少欠款，他比張富強本人都清楚。他以為張富強會跑，沒想到這小子今天有膽子，大傻子般的來還錢了。
聽到敲門聲，錢進來停止與秘書的言語調戲，收回放在比他小十多歲的姑娘屁股上的大手，還不依不舍“啪”的拍了最後一下，一臉**笑，盯著這個秘書看，眼皮也沒抬地喊了一聲“進。”張富強還上貸款，幾秒鍾之內就完成了對不知多少個家庭命運的改變，完成對自家人生活的又一次改變。還好，對其他家庭的改變隻持續到年底。
張富強回來後，陽光問他爸爸：“用分批次貸來的，每次不超過二百萬的貸款，堵以前五百萬的賬，同時還要繳納每個月的巨額利息，無異於杯水車薪。這樣做隻會讓這個瘡越爛越大，讓這個大洞越挖越深。早晚有一天會還不上，為什麽不趕緊遏製。”
“兒子，我做二十多年大米了，現在我終於知道賣大米怎麽能夠暴力，隻是咱現在沒有錢做。”
陽光聽張富強無數次講起他這個所謂的暴力，大概就是在水稻剛收割的時候就磨出來，保持天然的水分，然後冷鏈存儲並運輸，張富強給這樣的大米起名叫做“冷鮮米”。
張富強接著道：“這就相當於水也能賣錢，而且，誰都不能保證大米在磨的過程當中天然水分不流失，我能！普通大米一塊錢一斤的話，這個能賣到五塊錢，甚至更高……”
陽光聽他爸又要長篇大論，提高了聲音，打斷道“你說的暴利隻是自己一廂情願，找到拿資本支持你這個夢的人，或者組織機構。你認為戲很大嗎？這無異於雙色球中了一等獎。你這個比我的項目還不靠譜呢，你怎麽保證賣那麽高的價就會有人買？”
看過成功學的張富強反問陽光“我為什麽就沒有希望中彩票呢。你這個心態都不如你爺爺。你是二十歲的年齡六十歲的心態。”陽光承認心態的重要，可這一個優點對遍布他全身的缺點來說，簡直是集腋成裘的一腋。媽媽沈娟和煦媱看著他們爺倆激烈地爭吵，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
張富強略微停頓道：“兒子，咱家的事對你來說，沒準是偏得。大跌才有大起。”
張陽光已經懶得問他，你又是怎麽確定大跌是大起的必要條件？“偏得”得到的是什麽？是經曆了別人沒經曆過的生活（準確說是苦難），還是對生命有了新的感悟？在他家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刻，這些能當每天必須的飯吃嗎？
“我覺得你應該把這一百二十萬先還給賣糧的老百姓。幾千塊錢對於有錢人來說，不算什麽，對於這些種地的人來說，幾百塊錢，可能都是命。他們還信任你，把種了一年的稻子賒給你，你拿這錢去堵貸款了。到年底拿什麽給這些老百姓？”張陽光問道。
“大人的事你小孩少管，你知道啥？錢進來說了，這次還他，不出一個月他能給我貸出來二百四十萬，到時候老百姓的錢都能還上了。再說，老百姓水稻錢放咱這也不白放，咱給他們的利息比銀行高，要不為啥他們願意賒咱們呢？你還真以為是因為咱們家做了這麽多年加工廠，和咱家有感情嗎？都是利益！最後，就算他不貸給我，年底我借高利貸也能把老百姓的錢還上。”張富強沒想到，最後，他還真是這麽還上的。
他不知道最終怎麽讓他這個小孩不管，因為從小就紮根於他心中的是爸爸說：“兒子，你放心，你爹不能給你留五百萬存款，能給你留五百萬饑荒。”他爸的意思自然是要陽光自強不息，可陽光也不知道哪得罪他爸了，讓他爸這麽恨他，可以不留存款，但總不致於給我留饑荒吧。要給我留債，現在的事你還不讓我管，陽光無語。
張富強繼續道：“從小我就說要給你留饑荒吧？知道為什麽嗎？沒有一個動力在後麵逼你，你不知道上進，不知道努力，每天時間都浪費了。”張富強從小對陽光就要求嚴格。
陽光對張富強說，“爸，為了我你用心良苦啊！你成功啦。在大家眼裏，甚至在我爺我奶眼裏，你是一個失敗的人，在兒子眼裏你不是。你說過很多話，許過很多諾言，給家人很多暢想，目前為止都以失敗告終。可有一句話成功了，你實現了要給我留了不止五百萬貸款的諾言。”勵誌故事看多了的張富強，不知道這給自小有信心的張陽光造成多大打擊。
因為張陽光出去工作，哪怕在同學都實習的時候，他每個月掙一萬，都不夠堵他家每個月的利息。這代表著，陽光在其他人都積累自己日後啟動資金的時候，他在為他爸在填一個看不見盡頭的坑。
張陽光現在還記得，他知道的第一句名人名言是他爸爸告訴他的：“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他知道的第一個無從辨別真假的偉人事跡，也是他爸爸告訴他的：毛主席在火車道旁邊、菜市場裏麵，無論多吵鬧的環境，都能看得進去書。陽光因此養成了讀書看報的好習慣，可他從沒見過張富強看過書，讀過報。陽光在一次父親節給張陽光買了本管理的書，在暑假發家回家時發現書皮已經不知哪去了，第一頁赫然印著油滋滋的菜湯，還有幹在紙上麵的蔥葉，除了前三頁，書內一塵不染，看不出一點翻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