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伯爾尼機場。傑森·伯恩遠遠地看著瑪莉。瑪莉正在通關。她站在法國航空的出境門前,環顧四周人群,看看是否有人認得她,或是特別留意她。下午四點,這個時間正是飛往巴黎的高峰時間。一些享有特權的生意人去伯爾尼的銀行處理一些繁瑣無聊的公務,此刻正急急忙忙地趕回他們的“光之城”。

瑪莉走進登機門,回頭朝他瞥了一眼。他點點頭,站在那邊看著她走進去,直到她完全消失,才轉身朝瑞士航空的候機室走去。喬治·華斯本已經訂好機位,預定搭乘四點三十分的班機飛往巴黎的奧利機場。

他們等一下會在一家咖啡館碰頭。當年瑪莉還在牛津大學念書時,曾經去過那家咖啡館,到現在還記得。它叫“克魯尼的轉角”,位於聖·米歇爾大街,和巴黎索邦大學隻隔了幾個路口。傑森事先跟她約好,萬一那家咖啡館不在了,九點鍾左右就在蒙巴納斯的台階上碰頭。

傑森會晚到一點。雖然他人就在附近,但他會晚到。索邦大學有座全歐洲規模最大的圖書館,裏頭就有舊報紙的合訂本。大學圖書館的開放時間和公家機關的上下班時間不一樣,晚上學生還可以到圖書館看書,所以說,傑森也可以。他一抵達巴黎就立刻跑去了圖書館。有些事情他得查清楚。

我每天都會看報紙,看三種語言的報紙。六個月前,有個人被殺了。這件事是頭條新聞,每一種報紙都有。蘇黎世那個胖子曾經說過。

他把行李箱放在圖書館的衣帽間,然後走到二樓,左轉,沿著那條拱形通道走向寬敞的閱覽室。報紙期刊室就在這區,報紙被卷軸杆固定著放在架子上,從當日起過去一整年的都在這裏。

他沿著整排架子往前走,根據收藏報紙的位置往前推算了六個月,然後把倒數第六個月之前那十個星期的統統拿了起來。他把那些報紙拿到最近的一張空桌子上,坐下來,從第一頁翻起,一天接一天。

大人物壽終正寢,大人物發表聲明。貨幣貶值,金價上揚,罷工潮重創經濟,政府陷入兩難,不知應該采取行動還是聽任經濟癱瘓。隻是,沒有一則報道某人遭遇殺害的頭條新聞。沒有這類的事件——沒有人遭到殺害。

傑森把報紙放回架上,然後又繼續翻閱更早的。兩個星期,十二個星期,二十個星期。他總共看了八個月份的報紙,什麽都沒找到。

後來他猛然想到,他一直找的是以前的報紙,卻沒有找六個月前那一天之後的報紙。無論是往前或往後推算,時間上都可能產生誤差,幾天,一個星期,甚至兩個星期。於是,他把報紙放在架上,然後取出四個月前和五個月前的報紙。

飛機失事,革命引發血戰,道貌岸然的人發表高論,然後遭到另一些道貌岸然者的駁斥。貧窮和疫情似乎總是在同樣的地區盤桓不去。然而,還是沒有什麽大人物遇害的新聞。

他翻閱起桌上最後一卷報紙,每翻一頁,腦海中那團令他困惑的迷霧就會漸漸消散,罪惡感也慢慢消失了。蘇黎世那個汗流浹背的胖子會不會說謊?整件事是否隻是一種錯覺?一切都是錯覺?也許這一切隻是一場夢魘,很快就會消失……

利蘭大使在馬賽身亡!

特大號的粗體字在整個頁麵上很突兀,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不是想像中的痛,也不是他的幻覺,而是真正的痛,仿佛有什麽東西刺進了他的眼眶,像火燒一樣蔓延到整個頭部。他屏住呼吸,眼睛直直盯著那個名字,利蘭。他認得那個名字。他腦海中還殘留著那個人的相貌。此刻,那個人的臉仿佛真的浮現在他眼前。寬額頭,濃眉毛,不夠高挺的鼻子,高聳的顴骨,嘴唇出奇得薄,兩撇灰色的、梳理得很整齊的小胡子。

他認得那張臉,他認識那個人。有人躲在一棟海邊建築的窗口,用一把大口徑長射程的步槍射穿了他的腦袋,一槍斃命。那是下午五點,霍華·利蘭大使正在馬賽的碼頭上散步。他整個頭都被打碎了,腦漿四濺。

傑森根本用不著去看新聞的第二段,因為他早就知道,霍華德·利蘭就是那位前美國海軍總司令HR利蘭,後來,他臨時被任命為海軍情報處處長,然後又轉任駐法大使,和巴黎的法國外交部打交道。那篇新聞的中段揣測著殺手行凶的動機,不過,傑森不用看就知道了。他知道殺手行凶的動機。利蘭在巴黎最主要的任務就是遊說法國政府,勸他們否決國內的軍火商把大量軍火出售到非洲和中東地區,特別是大批法國產的幻影戰鬥機。他竟然完成了任務,而且非常成功,因而觸怒了地中海地區各大城市的利益團體。根據推測,他很可能是因為幹預了軍火交易而遭到殺害。暗殺是種懲罰,具有殺雞儆猴的作用。策劃主謀和執刑殺手已經部署完畢,暗殺行動勢在必行。

殺手必然拿到了大筆酬勞,早已潛逃出境,所有可供追查的線索和證據都已被湮滅。

蘇黎世。一位聯絡人找了那個缺了腿的人,另一位聯絡人則去了法爾肯大道,到那家門庭若市的餐廳裏找一個胖子。

蘇黎世。

馬賽。

傑森閉上眼睛。他的眼睛已經痛到難以忍受。五個月前,他被人從海上救起。事後猜測,他很可能是從馬賽出的海。如果他真的從馬賽出海,那就意味著他是從海上逃亡,租了條船,逃向一望無際的地中海。所有的情節都吻合上了,巨細靡遺,拚圖的每一塊小片完全密合了,天衣無縫。如果他不是那個殺手,如果他不是那個躲在馬賽海邊開槍的人,他怎麽可能會知道這些事情呢?

他睜開眼睛,痛苦開始侵入他的內心,他的思緒一片混亂,不過,腦海中還有一小塊清醒的地方。有一個決定很清楚,就像他腦海中那塊僅剩的記憶。他和瑪莉·聖雅各的巴黎之約不可能了。

也許有一天他會給她寫信,把此刻說不出口的話寫信告訴她。有一天,如果他還活著,還有辦法寫信,他就會寫,但不是現在。此刻,他不知道從何下筆。他寫不出感謝的話,也無法表達對她的愛,甚至根本沒辦法跟她說明一切。她會一直等他,然而,他卻不能去。他必須離她遠一點。她不能和一個殺手有任何牽扯。她看錯他了。他內心最深沉的恐懼終於變成真的了。

噢,老天!此刻他眼前並沒有霍華德·利蘭的照片,然而他卻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頭條新聞那個可怕的標題讓他想到太多事情,也印證了太多事情。那個日期。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四。馬賽。他不知道自己未來的人生會如何發展,但他知道,隻要他活一天,就永遠忘不了那個日子。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不太對勁。奇怪,哪裏不太對勁?哪裏不太對勁?星期四?……星期四並沒有什麽特殊含意。八月二十六日?……二十六日?對了,不可能是二十六日!二十六日這個日子不對!有一個日期他實在聽了太多遍了。在華斯本的日記裏——他的病曆表。華斯本不厭其煩地和他核對每一項資料、每一句話、每一個日子,這過程中的每一個時間點,都不知道核對了多少次,多到無法計算,多到他根本想不起來!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二,那天早上你被人送到我家,準確的時間是八點二十分。你的情況是……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八月二十四。

所以說,八月二十六日那天他根本就不可能身在馬賽,不可能在海邊的窗口用步槍殺人。他不可能是馬賽的那個殺手!殺死霍華德·利蘭的凶手不是他!

六個月前有個人被殺了……隻不過,並非剛好整整六個月。是將近六個月,但不是整整六個月。所以,他並沒有殺那個人。當時他人在黑港島上,在那個酒鬼醫生的家裏。

他腦海中的迷霧漸漸消散,痛苦也慢慢退去,內心充滿了興奮。他終於發現了一個百分之百的漏洞!既然有一個漏洞,一定還有更多!

傑森看看手表。九點十五分。瑪莉已經離開了咖啡館,此刻正在克魯尼博物館的台階上等他。他把報紙放回架上,行色匆匆地朝著閱覽室那教堂般的巨大拱頂跑去。

他沿著聖·米歇爾大街往前走,越走越快。他感覺自己仿佛是個站在絞刑台上的犯人,在臨刑前的那一刻突然獲得赦免。此刻,他終於體會到那是什麽樣的滋味,他渴望找個人分享那種不尋常的感受。這一刻,他終於擺脫了凶猛狂暴的黑暗,逃離了波濤洶湧的大海,看到天空中射出的一道陽光——仿佛在那個小村的旅館裏,整個房間都洋溢著陽光的溫暖。他要趕快找到那個人,因為,就是那個人給了他溫暖、給了他陽光。他要趕快到她麵前,緊緊抱住她,告訴她,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大道上呼嘯著三月的寒風,他遠遠看見她站在台階上,雙手抱在胸前瑟縮著。一開始她還沒看見他,眼睛一直盯著那條三車道的寬闊馬路,東張西望拚命搜尋。她看起來很不安,很焦慮,滿臉的迫切,仿佛很怕見不到她渴望見到的人了,很怕那個人不會出現了。

十分鍾前,他很可能真的就不會在這裏出現。

她看見他了,那一刹那,她臉上頓時容光煥發,神采飛揚,露出燦爛的笑容,整個人立刻生氣蓬**來。他終於走到她麵前。那短暫的片刻,他們相對無言,仿佛有一股溫暖包圍著他們,仿佛車水馬龍的聖·米歇爾大街上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我等了很久,”她終於開口了,“我很怕,擔心得要命。你出了什麽事嗎?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好過了。”

“你說什麽?”

他伸手抱住她的肩膀,“‘六月前有個人被殺了’……還記得嗎?”

她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對,我記得。”

“我沒有殺他,”傑森說,“他根本不可能是我殺的。”

他們在蒙巴納斯區人潮洶湧的中心地帶找了家小旅館。大廳和房間破破爛爛的,但整間旅館的門麵卻依然被一種失落已久的優雅氣度裝點著,彌漫出一種永恒的氣氛。在這個如嘉年華般繁華熱鬧的市中心,這裏倒是個難得寧靜的休憩地點,仿佛在現代的潮流中逆來順受,卻又超然地守著自己的小角落,遺世獨立。

傑森關起門,朝那個提行李的白發服務員點點頭,然後塞給他一張二十法郎的鈔票。那個服務員本來一臉冷漠,一拿到鈔票就忽然殷勤起來。

瑪莉說:“他大概以為你是從哪個鄉下來的教會執事,迫不及待地想過一個浪漫的夜晚。希望你注意到了,我一進門就往床那邊走。”

“那個服務員叫埃爾韋,從現在開始他會特別關照我們,看我們有沒有什麽需要。而且,他表示他並不指望我們會特別大方,”說著,他走到她麵前,握住她的手,“謝謝你救了我的命。”他說。

“不客氣,親愛的,”她伸手捧住他的臉,“不過,下次別再讓我那樣等你了,我急得快發瘋了。那時候我想到的隻有你被認出來了……你出事了,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你忘了嗎?沒有人知道我長什麽樣子。”

“別太有把握,事情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樣。當初我們在施特普代街的時候,總共有四個人見過你,包括吉桑河邊的那個畜生。傑森,他們還活著,他們都見過你。”

“他們並沒有真的看到我。他們看到的是一個黑頭發的人,脖子和手上包著繃帶,走路跛腳。其中隻有兩個人真正靠近過我,一個是躲在二樓的那個家夥,另外一個就是河邊的那個王八蛋。二樓那個家夥恐怕有一陣子離不開蘇黎世了,他不能走路,兩隻手也差不多廢了。至於河邊的那個家夥,當時被手電筒照到的人是他,不是我。”

她放開他的臉,把手縮回去,皺起眉頭。她的警覺性一向很高。她質疑地說:“這你無法確定。當時他們就在那裏,他們看見你了。”

隻要換個發色……你的臉就會不同。他忽然想到黑港島,想到喬福瑞·華斯本。

“我還是那句話,他們看見的是一個黑頭發的人,而且當時黑漆漆的。對了,我問你,把過氧化物溶液稀釋當漂白劑,你內不內行?”

“從來沒用過。”

“我明天早上就去找家美容院。要染頭發,來蒙巴納斯就是了。金發看起來更性感,大家好像都這麽說,對不對?”

她打量著他的臉,“實在很難想像你染了頭發會變成什麽樣。”

“變得不一樣了。也許不會差很多,但已經足夠唬人了。”

“也許你是對的。老天保佑,但願你是對的。”她親了一下他的臉。這種動作通常都表示她有事想說,“對了,告訴我,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跑哪裏去了?你是不是查到了……六個月前的事?”

“那不是六個月前發生的事,就因為不是,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是我殺的。”他把剛才在圖書館裏想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不過,他隱瞞了一件事。有那麽一刹那,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這一點,他隱瞞了起來。沒想到,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

“要不是因為你清楚地記得那個日期,你很可能就不會來找我了,對不對?”

他搖搖頭說:“大概不會了。”

“我知道。我感覺得到。當時我正從咖啡館去博物館,走在路上,有那麽一下子,我忽然喘不過氣來,好像窒息了一樣。你相信這種事嗎?”

“我不太願意相信。”

“我也是,但真的就是這樣。”

他們默默地坐著。她坐在**,他坐在床邊的扶手椅上。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確定究竟是否應該來找你……我認識那個人,我見過他的臉。他遇害那天的四十八小時前,我人就在馬賽。”

“但你並沒有殺他。”

“那我為什麽會在那裏?為什麽大家都認為是我幹的?老天,實在太瘋狂了!”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眼中又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後來的事情我就想不起來了。我的頭腦不太正常,對不對?因為我什麽都忘了……我想不起從前的事情,我想不起自己的上半輩子。”

瑪莉回答他的時候,不動聲色,語氣十分平淡。

“你一定會想起來的。你會從許多不同的地方找到線索,最後你自己就會想通的。”

“也可能永遠想不起來了。華斯本說過,就像整個街區被重新規劃了一樣,道路已經變了……就好像開了另一扇窗,”傑森走到窗邊,雙手趴在窗台上,看著底下燈火輝煌的蒙巴納斯,“景觀已經不一樣了,永遠不會一樣了。外麵某個地方有我認識的人,他們也都認識我。幾千公裏外,有些人是我關心的,有些是我不在乎的……噢,老天,也許有我的太太和孩子,天知道。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風吹得滿天飛,東飄西**,無法回到地麵。每次我想盡辦法要回到地麵,結果還是又被吹跑了。”

“飛到天上嗎?”瑪莉問。

“對。”

“你從一架飛機上跳下來。”她語氣很肯定地說。

傑森突然轉頭看著她。“奇怪,這件事我應該從來沒和你說起過。”

“前幾天你睡覺的時候說的夢話。你滿頭大汗,燒得滿臉通紅,我隻能用毛巾幫你擦汗。”

“你怎麽都不告訴我?”

“我說過了,但並沒有說得很明白。我問你是不是飛行員,還問你怕不怕坐飛機,尤其是在晚上。”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你為什麽不繼續追問呢?”

“我不敢。我看你那個樣子已經快要歇斯底裏了。我沒有受過那種專業訓練。我可以幫你回想一些事情,可是我不敢碰你的潛意識。除了醫生,我覺得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處理這樣的問題。”

“醫生?我和一個醫生在一起混了將近六個月。”

“你說起過那個醫生。根據你的描述,我想我們必須請教別人。”

“我不要!”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發起脾氣,斷然拒絕。

“為什麽不要?”瑪莉從床邊站起來,“親愛的,你需要人幫助。也許我們可以去找精神科大夫……”

“不行!”他不由自主地大喊起來,對自己發脾氣,“我不要去找醫生。我不能去。”

“那你告訴我為什麽,好嗎?”她站在他麵前,心平氣和地問他。

“我……我……我不能去找醫生。”

“那你告訴我為什麽,我隻是想知道。”

傑森凝視著她,然後又轉身看著窗外,雙手趴在窗台上。“因為我很怕。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漏洞,證明我不是殺手,你一定難以想像,我心裏有多麽慶幸。可是,萬一沒有別的漏洞了呢?萬一其他事情都是真的呢?我該怎麽辦?”

“你是說你不想把一切查清楚嗎?”

“也不是那樣。”他站起來,彎身靠在窗框上,眼睛依然盯著底下的燈火。“我希望你能夠明白,”他說,“我必須把一些事情查清楚……查到一個階段,能夠讓我做決定就夠了……不過,也許我不需要把每件事都查清楚。也許從前的另一個我可以就此離開,從此消失。我希望自己能坦然地告訴自己,從前的我有什麽地方不好,如今已經不存在了。其實,那是很有可能的,因為既然我已經失去記憶,那麽,從前不好的地方也就等於不存在了。你想不起來的事情,就等於不存在了……對從前的我來說,”他又轉過身看著她,“我希望你能夠明白,也許這樣更好。”

“換句話說,你隻是想找出一些線索,但你並不想要明確的證據。你是這個意思嗎?”

“我想找到一個明確的方向,不管是哪個方向。這樣我就知道什麽時候該往下走,什麽時候應該躲開。”

“‘你’就知道?為什麽不是‘我們’?”

“那必須等我找到方向後才能決定,不是嗎?”

“我們一起去找方向。”她說。

“不要那麽衝動。現在還不知道我會查出什麽結果,那不見得是你能夠接受的。我說真的。”

“不管怎麽樣我都能夠接受你。我也是說真的。”她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好了,現在安大略省還不到下午五點,彼得還在辦公室,我可以聯絡上他。我可以讓他調查踏腳石公司……還有,我要問他在大使館裏有沒有認識的人,必要時可以幫上我們。”

“你是說你要告訴彼得你人在巴黎?”

“就算我不說,總機接線生也會告訴他。但他沒有辦法追蹤到我們住的這家旅館。你放心吧,我會讓他以為我來巴黎是為了辦私事,或甚至臨時起意。我會和他說,我要在巴黎住上幾天,因為我有個親戚住在裏昂,日子過得太無聊了,叫我去陪他。彼得不會起疑心的。”

“他會不會認識這裏的大使館人員?”

“彼得想盡辦法到處跟人攀關係,他覺得這個很重要。這是他的特點,必要的時候很管用,但是很討人厭。”

“照你的意思,這裏就會有他認識的人,”傑森一邊說一邊穿起大衣,“等你打完電話,我們就去吃晚飯。我想我們兩個都需要喝一杯。”

“等一下我們到馬德萊娜街那家銀行前逛一逛,我想看個東西。”

“晚上有什麽東西好看的?”

“一個電話亭。希望這附近就有。”

果然有。就在旅館門口馬路的斜對麵。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映照著馬德萊娜街,街上有個高大的男人,戴著一副玳瑁框眼鏡。他低頭看了眼手表。人行道上人潮擁擠,馬路上汽車水泄不通。其實,巴黎幾乎每天都是這樣的。他走進旁邊的電話亭,把打了結的電話線解開。剛才那隻電話的話筒垂掛著,線上打了個結。那是一種體貼的暗示,提醒下一位使用者,電話機壞了。這種方法可以降低電話被人占用的幾率。果然很有效。

他又瞄了一眼手表,快到約好的時間了。瑪莉就在銀行。接下來的幾分鍾裏,她隨時都會打電話來。他從口袋裏掏出幾枚硬幣,放在台架上,然後把額頭貼在玻璃上,眼睛盯著馬路對麵的銀行。這時,太陽被雲遮住了,四周忽然暗了下來,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看著倒影中的模樣,心中暗自滿意,忽然想起了剛才蒙巴納斯的那位理發師。理發師把他帶到布幔圍成的隔間裏,把他的頭發染成了金黃色,之後對他的模樣不自覺地露出讚歎的神情。過了一會兒,雲散了,太陽又出來了。這時候,電話響了。

“是你嗎?”瑪莉·聖雅各問。

“是我。”傑森說。

“別忘了,你一定要問到他的姓名和辦公室的位置。還有,法語故意說得差一點,故意拚錯音,這樣他就知道你是美國人了。告訴他你不太會用巴黎的電話,然後完全按照我教你的流程應付。五分鍾後,我會準時給你打電話。”

“計時開始。”

“你說什麽?”

“沒什麽,我是說,我們可以開始了。”

“好吧……計時開始。祝你好運。”

“謝了。”傑森按下話筒掛鉤,然後立刻放開,開始撥號。號碼他已經背下來了。

“瓦羅銀行,你好。”

“我有點事要麻煩你,”傑森說。瑪莉教過他怎麽開頭,於是他就照那個意思繼續往下說,“我最近把一筆相當大額的款項從瑞士轉到了你們銀行,用人工快遞送達的,我想知道轉賬是不是已經完成了。”

“先生,這由我們外匯部門負責,我幫您轉接。”

接著哢嚓一聲,變成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外匯部。”

傑森把剛才說的話又重複了一次。

“請問您怎麽稱呼?”

“我想直接跟貴行的高級主管談,那時我再告知我的姓名。”

電話裏那個女人愣了一下。“好的,先生。我幫您轉接副總裁達馬庫爾先生的辦公室。”

達馬庫爾先生的秘書就沒那麽親切了。正如瑪莉預料的,過濾高級主管的電話是其例行工作。於是,傑森就照著瑪莉教他講的話,和那個秘書說:“我要談一筆蘇黎世來的轉賬,從班霍夫大道的共同社區銀行轉過來的。金額很龐大。請幫我接達馬庫爾先生。我在趕時間。”

這種情況,秘書無權再耽擱更多的時間了。接著,首席副總裁很快就在線上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困惑。

“您好。”

“請問是達馬庫爾先生嗎?”傑森問。

“是的,我是安東尼·達馬庫爾,請問您是……?”

“太好了!我記得蘇黎世那的人好像告訴過我您的姓名了,下次我會把名字記下來。”傑森說。他故意把法語的用詞說得很累贅,還故意裝出美國口音。

“不好意思,您剛才說什麽?先生,也許說英語您會覺得更方便?”

“當然好,”傑森說,然後開始用英語說,“這個該死的電話快把我逼瘋了,”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手表,剩下不到兩分鍾了,“我叫伯恩,傑森·伯恩。八天前我在蘇黎世的共同社區銀行轉了一筆賬,總共四百萬法郎。他們保證這筆轉賬絕對保密……”

“先生,每一筆轉賬都必須保密。”

“那就好,太好了。我想知道,轉賬是不是已經完成了?”

“我必須向您說明,”那位銀行主管又繼續說,“基於保密需要,這類轉賬,我們不能在電話裏和身份不明的人進行概括確認。”

瑪莉的估計是對的。傑森越來越明白她設計的圈套是什麽道理。

“這個我知道,不過,剛才我已經告訴你的秘書了,我時間很趕。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離開巴黎了,我必須趕快把事情做好。”

“那麽,我建議您到本行來一趟。”

“這我知道,”傑森說。整個對話的過程就和瑪莉預估的一模一樣,令他暗自慶幸,“我隻是想先通知你,這樣一來,等我到了銀行,東西就都準備好了。請問你的辦公室在哪裏?”

“二樓,先生。最裏麵中間的那扇門。門口有位接待人員。”

“所以說,處理這個案子的人就是你,對不對?”

“我當然很樂意為您服務,不過,本行任何一位主管……”

“先生,你聽著,”他故意裝出美國人那種粗暴的口吻,“這可是幾百萬法郎的大數目!”

“那就由我來為您服務好了,伯恩先生。”

“好,太好了,”傑森把手指放在話筒掛鉤上,開始十五秒計時,“你聽著,現在是兩點三十五分……”他按了兩下掛鉤,中斷通訊,但還不至於切斷電話,“喂?喂?”

“先生,我還在線上。”

“該死的電話!你聽著,我會……”他又把掛鉤按下去,這次飛快地連續按了三下。“喂?喂?”

“先生,能不能麻煩你告訴我電話號碼?”

“總機?總機?”

“伯恩先生,麻煩……”

“我聽不到你的聲音了!”四秒,三秒,兩秒,“等一下我再給你打電話。”說完,他把掛鉤按下去,切斷了電話。三秒鍾之後,電話鈴聲響了,他立刻接起來,“他姓達馬庫爾,辦公室在二樓,最裏麵中間的那扇門。”

“我知道了。”瑪莉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傑森又撥了一次銀行號碼,把銅板丟了進去。“我剛才和達馬庫爾先生打電話的時候,電話斷線……”

“真不好意思,先生。”

“伯恩先生嗎?”

“達馬庫爾先生?”

“是的,真的很抱歉,這麽讓您麻煩。您剛才好像在告訴我時間,是不是?”

“噢,沒錯。現在是兩點三十分多一點。我三點之前就會到。”

“很期待和您見麵,伯恩先生。”

這時候,傑森又把電話線打了個結,讓話筒垂掛下來,然後走出電話亭,飛快地在人群裏穿梭,直到一家商店門口的遮雨棚下。他向後轉,站在那裏等,眼睛盯著馬路對麵的銀行。這時候,他忽然回想起蘇黎世的另一家銀行,回想起曾經響徹了班霍夫大道的警笛。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鍾裏,他們就會知道瑪莉的預估究竟是對還是錯。假如她是正確的,那麽,馬德萊娜街就聽不到警笛聲了。

那個身材高挑的女人戴著一頂寬邊帽,遮住了半邊臉。她站在銀行右門邊牆上的公共電話前,把電話掛斷。她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個小粉盒,假裝檢查臉上的妝,用粉盒上的鏡子對著左邊的臉,然後又移到右邊的臉。後來,她似乎滿意了,於是把粉盒放了回去,扣上手提包,從一整排出納員窗口前經過,朝二樓後麵走進去。走到中央寫字台時,她停下來,拿起一支綁著細鏈的圓珠筆,隨手拿了張丟在大理石台麵上的表格,任意填上幾個數字。距離她不到三米處有個小小的黃銅框門,兩邊是一整排木頭欄杆,長度和整個大廳一樣寬。欄杆和銅框門後麵有幾張普通職員的辦公桌,再後麵是幾張主任秘書的辦公桌——總共有五張。再後麵的牆上有五扇門,一一對應著每一張秘書辦公桌。中間那扇門上刻著金色的字。瑪莉仔細看了一下,上麵寫著:

外匯部

首席副總裁

安東尼·達馬庫爾

此刻,那邊隨時都會有動靜——如果她的估計是正確的,就會有動靜。如果她的推斷是正確的,那麽,她就必須知道安東尼·達馬庫爾究竟長什麽樣子,這樣一來,傑森才有辦法去找他。傑森會去找他,把事情辦好,但不是在銀行裏。

果然有動靜了。那邊起了一陣小小的**,但一切還是井井有條。坐在達馬庫爾辦公室門口的那位秘書忽然抓起記事本,匆匆忙忙跑進辦公室,大約三十秒後,她又出來了,並立刻拿起電話。她按了三個按鍵——那是內線——然後看著手上的記事本說了幾句話。

兩分鍾後,達馬庫爾辦公室的門忽然開了,那位副總裁出現在門口,仿佛這位高級主管交代的事情出乎意料地被耽擱了。他出來關切一下,那樣看起來有點迫不及待。一個中年男性,那張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卻被費心打扮得能年輕一點。他那頭稀疏的黑發有燙過的痕跡,並且刻意梳向中間,遮住頭頂的微禿。他的眼袋略微浮腫,顯示他有長年喝上等紅酒的習慣。他眼神冷冷的,看起來咄咄逼人,也許他是個嚴格的主管,對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充滿警覺。他疾言厲色地問了秘書一句,她在椅子上震了一下,看得出來正努力讓自己保持鎮靜。

接著,達馬庫爾又走回辦公室,門沒關,仿佛一隻在籠子裏張牙舞爪的老虎,籠子門卻沒關上。又過了一分鍾,那位秘書不斷瞄向右邊,仿佛在等什麽——仿佛有什麽東西會出現。後來,她終於看到了,整個人鬆了一口氣,閉了一下眼睛,仿佛如獲大赦。

遠遠左邊的牆上有一道電梯門,門板是兩扇顏色深暗的木頭。這時候,門上方的綠燈突然亮起來,顯示有人在用電梯。過了一會兒了,電梯門開了,一個模樣優雅的老人走出來,手上拿著一隻黑色的小盒子,大小和他的手掌差不多。瑪莉一直看著那個盒子,心中一絲得意,卻又有幾分恐懼。她的推斷是對的。機密檔案櫃在戒備森嚴的庫房裏,那個黑色小盒子就是從裏麵拿出來的。管理庫房的通常都會是備受尊崇、剛正不阿的人,任何東西都必須先經過他們的簽署核準才能出去。眼前這個老人正穿過一整排的辦公桌中,走向達馬庫爾的辦公室。

那位秘書連忙站起來,向那位高級主管致敬,畢恭畢敬地把他引進達馬庫爾的辦公室,然後立刻走出來,把門關上。

瑪莉低頭看看手表,看著快速轉動的秒針。她必須再多找一點線索。要是她能走進那扇銅框門,走到那位秘書桌前麵看個清楚,那麽,她很快就會得到他想要的線索了。如果她預料中的事情真的會發生,那麽,現在隨時就會發生。在轉眼之間。

她開始朝那扇門走去,一邊走一邊打開手提包,朝那位正在打電話的接待員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她用嘴形向那個一臉茫然的接待員示意,表示她要找達馬庫爾,然後就伸手打開銅框門。門一開,她立刻快步走了進去,那樣子看起來像是瓦羅銀行的客戶,態度堅定,卻不太聰明。

“對不起,小姐,”那位接待員用手按住話筒,匆匆忙忙對她說了幾句法語,“請問有什麽事嗎?”

瑪莉又念了一次達馬庫爾這個名字。此刻她的態度親切多了,看起來像是一個和主管有約卻遲到的客戶、不想再麻煩他們這些其他原本就很忙的員工了。“我找達馬庫爾先生。我好像已經遲到了,我直接去找他的秘書好了。”她一邊說,一邊繼續沿著走道走向秘書的辦公桌。

“對不起,小姐,”接待員突然大聲喊出來,“我要先通知……”

然而,電動打字機的嗡嗡聲和四周的竊竊私語已經把她的聲音蓋住了,瑪莉正逐漸靠近那個繼母臉的秘書。這時,秘書忽然抬起頭來看她,表情和那個接待員一樣,一臉茫然。

“您好,請問有什麽事嗎?”

“麻煩一下,我要找達馬庫爾先生。”

“很抱歉,小姐,他現在在開會。您有預約嗎?”

“噢,有,當然有。”說著,瑪莉又打開了她的手提包。

秘書看看桌上那張打字的行程表。“這個時間好像沒有任何客戶。”

“噢,老天!”這位瓦羅銀行的糊塗客戶忽然叫了一聲,“我想起來了,是明天,不是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接著,她轉身快步走回那扇門。她已經看到她想要的東西了:最後一條線索。達馬庫爾秘書桌上的電話機上有個按鍵是亮著的,這意味著達馬庫爾正在打外線電話,而且是直接打出去、沒有通過秘書先撥的電話。傑森·伯恩的賬戶附帶了一個特殊的秘密指令,而且,這個指令不能讓賬戶持有人知道。

傑森躲在遮雨棚下看著手表。再過十一分鍾就到三點了。瑪莉等下就會回到銀行門口的公共電話前。她是他的眼線。接下來的幾分鍾裏,謎底隨時都會揭曉。其實,說不定她早就知道了。

他慢慢走到商店的櫥窗左邊,眼睛還是盯著銀行門口。店裏有個店員對他笑了一下,這時候,他猛然想到應該盡量避人耳目。他掏出一包煙,點了一根,然後又看看手表。三點差八分。

接著,他看見他們了。看見他了。三個穿著入時的男人沿著馬德萊娜街快步走來,一邊走一邊交頭接耳,不過,他們眼睛直視著前方,沒有看到他。他們在人群中穿梭,一路超越緩慢的行人,他們從路人旁邊擠過去的時候,還會很有禮貌地說聲抱歉,不太像巴黎人的作風。傑森把注意力集中在中間那個人身上。是他,那個叫約翰的人。

給約翰打個信號,叫他到屋子裏處理一下。我們等會再回來接他們。他還記得,當初在施特普代街的時候,那個瘦骨嶙峋、戴金絲框眼鏡的男人曾說過這些話。約翰。他們把他從蘇黎世派到這裏。他見過傑森·伯恩。不過,這還有另一種含意。他們根本就沒有他的照片。

那三個人已經走到銀行門口。約翰和右邊那個人走了進去,另一個留在門口。傑森往回走向電話亭。再過十分鍾,他就給安東尼·達馬庫爾打最後一個電話。

他把手上的香煙丟在電話亭外,用腳踩熄,然後打開電話亭的門。

“你看!”他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在講話。

傑森飛快地轉身,緊張得屏住呼吸。那個人長著一張大眾臉,滿臉胡碴,伸手指著電話亭。傑森問:“抱歉,你剛才說什麽?”

“電話。電話壞了,電話線上打了一個結。”

“哦?謝謝你。我還是試試。多謝了。”

那個人聳聳肩,然後就走了。傑森走進電話亭,四分鍾到了。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個硬幣,那些硬幣夠打兩個電話了。於是,他開始打第一個。

“瓦羅銀行,你好。”

十秒鍾後,達馬庫爾已經在線上了,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是你嗎,伯恩先生?你不是說你正要到我的辦公室來嗎?”

“我的行程恐怕要改一下了。我明天一定會打電話給你。”這時候,隔著電話亭的玻璃,傑森看到一輛車飛快地轉到路邊,停在銀行門口的馬路對麵。站在銀行大門旁邊的那個人朝開車的人點了個頭。

“……您服務嗎?”達馬庫爾正在問他。

“抱歉,你剛才說什麽?”

“我剛才問您,有沒有什麽需要我為您服務的。我已經拿到您的賬戶資料了,東西都準備好了,就等您過來。”

我想也是,伯恩想。他們擬定的計謀可以派上用場了。“聽我說,今天下午我必須趕到倫敦去。我要搭一班定點往返班機,不過,明天就會回來。把東西都留在你的辦公室裏,可以嗎?”

“您是說要去倫敦嗎,先生?”

“我明天會打電話給你。現在我得趕快找輛出租車到奧利機場去。”說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眼睛盯著銀行大門。不到半分鍾,約翰和他的夥伴們匆匆忙忙跑出來,和另外那個人說了幾句,然後三個人就一起鑽進等在一旁的車子裏了。

那輛汽車原本是準備用來逃亡的,現在卻還要先載那幾個殺手去追捕獵物,趕到奧利機場。傑森暗自記下車牌號碼,然後開始打第二個電話。如果銀行裏的公共電話沒被人占用,瑪莉不用等鈴響就會立刻接起電話。果然是她。

“喂?”

“看到什麽了嗎?”

“看到很多。達馬庫爾就是你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