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筆畫非常簡單。

薑臨晴感覺許多人能畫出這樣的小人兒, 她從未將雕塑展和池翮聯係在一起。

男孩發過來的,照片上的小人兒是池翮在朋友圈發過的。

一模一樣,薑臨晴這才確定, 雕塑展上的是池翮的作品。

她去搜索熊令鋒相關信息。

熊令鋒的公眾號上有一篇介紹。

在接觸藝術之後,薑臨晴聽過一個說法。展簽是藝術的墓碑, 但是這一個雕塑展卻是公布展簽的。

她查到了小人兒的展簽,是一段AI語音,非常簡短:“作品的主人失去了他的頭。”

薑臨晴略懂藝術,卻不是完全了解。

池翮畫的小人兒,不是全都沒有頭。有的有, 有的沒有。他從來沒有講過,他的作品有放到雕塑展。

薑臨晴再去看他的朋友圈。

他很久不發東西。一個月的權限裏,空白一片。

薑臨晴常常坐在老房子發呆。有時候,她出去走走。小地方的變化遠比不上大城市,她在曾經走過的街道來來去去。岔路口的一家雜貨店, 現在變成了大超市。

薑臨晴買了些日常用品。

收銀台前站著的老板娘認出了她:“誒, 你是不是薑家的孩子?”

薑臨晴:“是的。”

老板娘:“你和你媽一起來過這,我記得。”

薑臨晴:“嗯。”

老板娘:“以前開家長會的時候, 我跟你媽非常聊得來。”

如果不是老板娘提起, 薑臨晴幾乎忘了, 這家店是錢永安父母的。

老板娘:“你媽走了,你一個人很辛苦啊,給你打個九折。”

薑臨晴:“謝謝老板娘。”

小地方就是這樣, 兜兜轉轉, 總能遇上認識的。一家有事, 很快就能傳遍街頭巷尾, 尤其關於生離死別。

說起來, 錢永安診斷時,沒有問她的家族史。

也許他早知道,她的母親因病去世了。

薑臨晴這趟回來,把窗簾壁鉤上的藥袋子也帶了過來。她和池翮在一起歡快得不得了,哪用得著這些藥。

擅自停藥是有反噬的,她又回到了焦躁不安的心態。

要說她有什麽慰藉?那就是,她天天能聽池翮哼唱那首跑調的歌,百聽不厭。

另外還有,向蓓和尤月舞通過選拔,進了二十強。

尤月舞的登場驚為天人,向蓓的樂器玩得溜。兩人都不是乖乖牌,特立獨行。可以說這一對組合是吸睛利器。

老房子的電視早已停了。薑臨晴在手機上觀看了節目。她真心為兩個朋友高興。

身邊那個可以與她分享喜悅的男人,卻不在了。

休假期間,薑臨晴突然感覺,如果她再這樣一個人發呆,情況會越來越糟糕。

假期結束,她回到公司。

張藝嵐和悅地問:“小薑,散心散得如何?好些了嗎?”

薑臨晴:“張姐,我想繼續工作。”忙碌起來,就沒時間胡思亂想了。

張藝嵐笑了笑:“好,香水展覽那邊讓小朱去駐場了。有一個新的商業展,還是由你來策劃吧。”

公司裏關於池翮的動向,資訊為零。

劉倩說:“可能真的調任了吧。不過啊,見不到這樣的大帥哥。我覺得很惋惜。”

關於池翮的話題,薑臨晴沒有參與。他說走就走,是比她決絕。

池巍這一天出門比較晚。匆匆出去,迎麵走來的是金明朗。

“金醫生。”雖然有些謙遜,但池巍不怒自威。

“池先生你好。”金明朗向他頷首。

池巍問:“池翮的情況怎麽樣?有好轉了嗎?”

“池少先生的情緒緩和了,不過。”金明朗說,“他暫時開不了口。”

“好。”池巍向前走了兩步,又回來,“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金醫生盡管說。”

金明朗:“池先生,你放心。池少先生他自己也在努力,他需要時間。”

池巍點了點頭:“我要趕著去開會。池翮的事,麻煩金醫生了。”

金明朗:“謝謝池先生。”

池翮沒有去醫院,他住在池家的一幢小樓。

照顧他的是池家的老傭人。周媽在池家待了四十年,沒有人跟她講述池少先生的狀況。憑著池家人的隻言片語,她自己猜出了線索。她守口如瓶,從來不對外說三道四。

周媽記得,有很多年了,池少先生不曾這樣混亂過。

兩個月前,池少先生也有狀況,亂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好了。

這一次過了這麽久,他還是很安靜,令她察覺不到人。

周媽見到金明朗,迎上前去:“金醫生。”

金明朗溫和地笑了笑:“周媽,早啊,今天池少先生有沒有什麽狀況?”

“沒有。”周媽說,“池少先生吃了早餐,一直在樓上坐著。”

金明朗:“好的。周媽,你去忙吧,我上去跟他聊聊。”

樓上的大陽台,能眺望後花園,以及綠色青湖。萬裏無雲的大晴天,倒映在清澈的湖水。滿目所見,是大自然最美麗的一幅畫。

池翮常常在這裏賞景,有時能賞一整天。

金明朗天天過來,說是跟池翮聊天,其實隻是自言自語。

池翮不是不能說,他重複兩句話:“不是我的。我要我的。”

金明朗:“池翮。”

池翮轉過頭來,點了點頭。

金明朗沒有問起,池翮的那一個同類。

當年的小池翮和現在一樣,隻會那兩句話。年輕的金明朗比現在激進,卻更加刺激了小池翮。於是金明朗摸索出一個方法,對待池翮,隻能慢,用藥也得輕緩。

池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對金明朗的話,左耳聽右耳出。

金明朗在這裏坐了一個多小時。

池翮跟著他下樓,去了前花園。

“池翮,不能往外跑,知道嗎?”金明朗的口氣仿佛是和小朋友說話。

池翮望他一眼,走去花園的茶室。

臨近中午,周媽過來喊人:“池少先生,快要吃午飯了。”

池翮點頭。

園丁製作了狗尾巴草的幹花,布置在這幢小樓的各個房間。

池翮吃飯的時候,望一眼,吃一口飯。再望一眼,又吃一口飯。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池翮不再是呆坐。

金明朗開了電視,把電視裏的故事,講給池翮聽。

某天,周媽欣喜地說:“池少先生自己會開電視了。”

金明朗:“周媽,你觀察一下,比如他偏好什麽類型的電視。”

周媽沒有觀察出什麽。她覺得,池少先生就是什麽都看,什麽也看不進去。

直到有一天,池翮把一檔綜藝節目,完完整整地看完了。

周媽立即匯報給金明朗。

金明朗上網一查,那是個樂隊綜藝,他驚訝:“他從來不看綜藝。”

“金醫生,這次沒錯的。”周媽又告訴金明朗,“池少先生真的喜歡。節目結束之後他又看了回放,幾天了一直在不停地播。”

金明朗再來到的時候,跟著池翮一起看完了回放。他發現,池翮隻挑其中某一個樂隊的鏡頭。

樂隊是兩個女生組成的。一個妖,一個野。有趣的是,池翮的注意力不是放在那個風情萬種的美女身上,更側重其中一個玩樂器的女生。

那人名叫向蓓。

二十進十六強,十六強進八強,池翮一直追著這檔綜藝。這一個樂隊的人氣節節高升,已經是一匹黑馬。

池翮的狀況漸漸好轉,還是會回放這一個樂隊的鏡頭,但頻率減少,直到不再追這檔綜藝。

那時,他的嘴角能向上彎起了。

金明朗這才問池翮:“覺得這兩人唱歌好聽嗎?”

池翮搖頭。

金明朗:“那是喜歡樂器?”

池翮也搖頭。他隻是想起某個人的一句話:“她是向蓓,我的初中同學,住在樓下。”

向蓓,就是樂隊的那一個向蓓。

轉眼到了八月,池翮走出了這一幢小樓。他暫時沒有去公司。

金明朗還是隔三差五地過來見一見池翮。

之前,呂薇有幾個晚上愁得睡不著覺。她把這一個侄子當成自己兒子,見他那樣狼狽,她很心疼。

眼見池翮的笑容回來了,呂薇在餐廳訂了包房,說是去去濁氣。

池巍在飯席上又講起工作。

呂薇說:“先別工作吧,讓池翮出去散散心。對了,妙旌你不是常去玩嗎?給你弟弟介紹介紹輕鬆的旅程。”

池妙旌:“行啊,池翮想去哪裏,跟我講,世界各地我都有攻略。”

池翮彎著桃花眼,沒有說什麽。他現在更懶,做什麽都提不起勁,連跟池妙旌鬥嘴都少了。

中途,池妙旌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說:“我好像見到秦以筠了。”

“哎,真的?”呂薇又驚又喜。

侄子狀況連連,呂薇不好再牽線,上個月跟秦以筠的聯絡少了。如今一切如常,呂薇的那顆紅娘之心又活躍了起來。

也是湊巧,呂薇出去時,秦以筠還站在轉角講電話。

等秦以筠聊完電話,呂薇喊:“以筠。”

秦以筠回過頭:“呂阿姨,真巧啊,你們也來這裏吃飯。”

呂薇:“是啊,我們一家人。”

秦以筠:“我是跟朋友一起過來。”

二人在走廊聊了幾句,呂薇問:“一會兒你怎麽回去?”

秦以筠:“我今天沒開車,從學校裏打車過來的。”

呂薇:“時間晚了,女孩子一個人回去不安全,我讓池翮送送你。”

秦以筠:“這太麻煩他了。”

呂薇:“不麻煩,不麻煩。他該出去走一走了。剛才還在跟我們家妙旌商量要去旅遊,他閑著也悶。”

回去包廂,呂薇督促侄子:“我剛才跟以筠說了,一會兒你送她回去。”

如果是以前,池翮會以玩笑的口吻回絕。但現在,他懶得開口。

呂薇見侄子沒反應:“池翮?”

池翮點頭:“嗯,好的。”

池妙旌撞了一下弟弟,悄聲問:“怎麽突然變得這麽乖?”

池翮扯起笑:“因為,我長大了。”

池妙旌:“我見過秦家那個千金。本來我以為她攻讀到博士,會比較強勢。沒想到,對比我跟她,我還更霸道。”

池翮:“姐,你也知道你霸道啊。”

池妙旌攬住弟弟的肩:“當然了,誰讓我最大,得罩著你這個小弟。”

吃完飯,呂薇提醒池翮:“你到走廊外等以筠。”

池翮:“伯娘,我沒有開車,是打車送她回去?”

池妙旌晃了晃車鑰匙:“我坐爸的車回去,你開我的車吧。”

池翮接過車鑰匙。

池妙旌又說:“車在對麵的停車場,左邊第二排還是第三排吧。”

人要走了,呂薇還不放心,說:“一定要把以筠安全送回去。”

走廊邊,池翮拿出了煙盒,像是抽簽一樣搖起來,搖出了其中的一支。再叼在嘴上,他沒拿打火機。

服務員微笑地勸說:“先生,本餐廳禁煙。”

“知道。”池翮隻是銜在嘴裏,仿佛尼古丁不燃燒,也有那麽些麻醉的勁頭。

秦以筠跟朋友走出來,一眼望見他。

他垂眼向樓下,嘴裏叼著沒有點火的煙。

朋友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我說你看什麽看得這麽入神,原來是看大帥哥。”

“他是我認識的,我過去跟他打一聲招呼。你們別擔心,他會送我回去。”說完,秦以筠到了池翮的身邊。

他沒有轉頭望她。

她向著樓下望。

金碧輝煌的宴廳裏,有幾個客人往來。但池翮盯著的那一個點,似乎不在人身上,他隻是隨便看看。

秦以筠喚他:“池翮。”

他瞥了一眼過來,眼睛是天生含笑:“秦小姐,我受我伯娘之托,今晚送你回去。”

秦以筠:“你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話,很違和。”

“走吧。”池翮把煙丟進垃圾桶。

秦以筠的朋友們還在候梯廳,見到她身邊站了一個男的,紛紛打量。

“這是池翮。”秦以筠大方地介紹,“她們是我的朋友。”

因為人帥,哪怕池翮不吭聲,也有獨一份的氣場。

到了餐廳門口,她再次跟朋友們道別。

池翮事不關己,向著停車場走去。

今晚有應酬,楊飛捷喝了幾杯白酒。他的酒量不大好,臉上暈了紅。他不急著回去,慢慢在路邊走,順便給自己醒一醒神。

夜風涼快,他晃晃腦袋,又拍拍額頭。人醒了些,腳步還是虛浮,他坐在大樹下的休息凳,伸長著腿,閉目養神。

就在將要睡過去的時刻,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池翮,你別走那麽快。”似有嬌嗔。

池翮?但這把女聲不是薑臨晴。

有一男和一女正往停車場走去。

男的在前,步子不快,但人高,一步邁出去。

女的跟不上,險些絆倒:“哇,池翮。”

他停下來。

她穩住身子,跳了兩下:“你腿長。我穿高跟鞋跟不上。”

“嗯。”池翮又拿出煙,咬在嘴上,依舊沒有點燃。

樹葉低,而且密,擋住了頂上的路燈,樹下有一團又黑又大的黑糊,楊飛捷就在其中。他也成了一個黑影。

秦以筠今天紮起了馬尾辮,圓圓的臉蛋漾起燦爛的笑:“池翮,剛才我有個朋友問,你這麽帥,有沒有女朋友?”

池翮:“沒有。”這是兩個重音。

正正敲打到楊飛捷的聽覺神經。

秦以筠:“太好了。”

影子裏的人站出來,路燈照在他高闊的額頭,眉目清晰。

楊飛捷在光裏,暗影裏的反而是池翮了。

楊飛捷:“池先生。”

“是你啊。”池翮嘴上的那一支煙又歪了。

“池先生豔福不淺。”楊飛捷繃著聲音。

池翮:“我的豔福,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楊飛捷:“我早就知道,你不是良人。”

“我不是,難道你是?”懶散沒有了,池翮的話中全是爭鋒相對。

楊飛捷卻笑了:“不打擾二位。”他回到了黑影,消失在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