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光車慢慢地駛上山路。

左右兩邊的車窗, 各開了一半。風從一邊吹到另一邊。車越往上走,夜越涼。

車的前排坐了一對小情侶,一路竊竊私語, 說的什麽,隻有風能聽見。

池翮坐在最後一排。他的頭仰靠在座椅上, 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窗外樹葉沙沙作響。

他把座位的窗戶開到最大。風直接撲過來,攪亂了他的頭發。

池翮住在更高的山上。

呂薇跟秦以筠在另一幢溫泉別墅。

吃了飯,時間尚早。呂薇去池翮那裏敲門。

見到燈亮著,但無人應答。

呂薇說:“可能工作忙, 還沒回來吧。”

呂薇和秦以筠沿著麻石台階,走到別墅旁的亭子。

台階下是流淌的溪水。白天清可見底,到了晚上,樹影沉在水裏,周圍隻能分得清哪裏黑, 哪裏更黑。

呂薇幾乎以為侄子不回來了。

直到秦以筠遠遠地見到觀光車的車燈:“是不是池翮回來了?”

呂薇站起來, 向外望。

秦以筠扶著她:“呂阿姨,這裏太暗了, 當心台階。”

呂薇笑了:“說起來, 我們家妙旌都沒有你周到。”

觀光車停下來, 下來的人影確實是池翮。從他那邊望過來。

兩個女人穿著淺色的衣裙,襯在烏黑的背景裏,不像仙女, 倒是像半夜的女鬼。

“池翮, 忙完了嗎?”呂薇問。

池翮點頭:“嗯, 伯娘有事嗎?”

呂薇:“我們閑著無聊, 想過來跟你聊聊天。”

池翮:“明天早上, 我有個不能缺席的會議,沒有辦法聊得太晚。”

呂薇:“知道了,不會打擾你。我們就坐一會兒。”

池家的家規是池老太爺定的,把“孝”這一個字,擺在第一位。池翮對池家長輩,很有耐心。雖然他有時候出狀況,大抵還是照著池家的家規長大的。呂薇要坐,他就讓她進去。

從另一座別墅換到這一幢別墅,聊天的人沒有變,還是呂薇和秦以筠。

池翮不接話,他站在窗邊,欣賞著無邊暗夜。

說實話,他現階段不能聯想薑臨晴相關的東西,易失控。

但是念頭順著一條線,直奔山下的那個人。

她還是他的大金主那時,臉蛋紅撲撲的,像兩個水蜜桃子,饞人得很。現在她臉上的,全是堆砌的顏色。

可見,那一個高中班長真不是良人。

池翮不能再想了。

幸好這個時候,呂薇喊他:池翮。”

“嗯。”他轉過頭來。

呂薇:“時間不早了,送我們回去吧。”

池翮在路上,也不說話。

虧得呂薇和秦以筠有說不完的話題,否則這個晚上全是冷場。

送完二人回來,池翮慢慢往回走。

對別人來說,已經很晚了。但他的夜裏沒有早晚的概念。他失眠,就算熬到淩晨兩三點,離太陽出來也還有很長的時間。

聽見周圍響起詭異的“颼颼”聲,山上比山下更冷。

池翮聯係了柳長旭。

“池總。”柳長旭隨時待命。

池翮:“薑臨晴是一個人住?還是和同事一起?”

“和同事一起,被安排在普通的標間。”柳長旭思考,池總是不是想把人換到單人間?

他想錯了。

池翮:“沒事了。”

兩個人住,當然比一個人住要好。她瘦得不成樣子,有同事關照,他也放心了。

助眠藥物是金醫生新調整的醫囑。

池翮吞完藥片,躺在**。

見到薑臨晴,他時不時又回到混亂裏,有時還有幻象。幻想和現實交織,一會兒真,一會兒假。仿佛要把他帶回到曾經。

他從**坐起來。

一片藥量不夠,他又吞了一片。他要睡一個好覺。

至於那“不能缺席的會議”,隻是借口而已。

終於,池翮進入了夢鄉。但他蹙緊眉頭,背上冒汗,汗水越出越密,沾濕了他額頭上的碎發。

可惜的是,池翮沒有如願以償,得到一個好覺。

他陷進了噩夢裏。如果是往常,他在噩夢的開始,就驚醒了。今天也許是因為加了藥,他醒不來,隻能在噩夢裏徘徊。

小小的他,站在一棵幹枯的,不餘一片葉的大樹下。

麵前的一個男人,頭發平平貼在頭皮上,細眼睛,粗鼻孔,大嘴巴。皮膚是蠟黃的。他穿了件藍的紅的灰的,三色橫條的上衣,腰上係了一條半殘的皮帶。常扣的那一個孔,毛毛糙糙的。

小池翮抬頭就望見這一條皮帶。

而長大後的池翮,側躺著,也抖了一下。

男人端了一個淺口的,土黃土黃的大碗。碗上是紅漆寫的四個字:“招財進寶”。

男人說:“我是你的爸爸。”

小池翮向後退,退到了樹幹邊。他還要退,粗糙的樹皮,隔著衣服烙在他的背上。

男人低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吃飯了。”

小池翮不吃。

男人把碗放到桌子,粗魯地一解皮帶。皮帶鬆開。

小池翮見到,這條皮帶的上下邊緣都泛起了開裂的灰毛。

男人折起皮帶,握在手裏,用皮帶指著他:“吃不吃飯?”

小池翮搖頭。

男人:“媽的,是個啞巴。”

“你嚇到孩子了。”這一個女人,和那個男人一樣,喜歡穿鮮豔的衣服,比如粉紅配深綠。她說:“他是你的爸爸,我是你的媽媽。吃飯嗎?”

小池翮還是沉默。

男人推開女人,到了他的跟前:“啞巴,啞巴,一個字都不會講。”他猛地用皮帶抽了一下小池翮。

小池翮摔倒在地,仰頭見到大樹。

幹枯的樹枝,或粗或細,像是密密的一道網,捆住了上方的一片晴天。

有人跟他重複:“這是你的爸爸,這是你的媽媽。”

他在麻木之中,不是完全不講話,他說的隻有兩句:“不是我的。我要我的。”

隻有他的,才不會這樣傷害他。

池翮終於從夢中掙紮,坐起,第一時間是去摸自己的嗓子。說不出來。他除了喘氣,什麽也不會了。

他說,薑臨晴瘦了一圈,估計很糟糕。

他又何嚐不是。

金醫生的話沒有錯,評估報告隻是報告,池翮能否控製自己,是個未知數。

池翮張著嘴,使勁想說話。嗓子仿佛被掐住了。

他逼著自己,不去山下見那個人。

呂薇打電話是要約早餐。

池翮沒有接電話,而是發了消息:“伯娘,我今天休息。”

呂薇:“怎麽了?”

池翮:“不舒服。”

池翮的不舒服,讓呂薇心驚肉跳:“又有狀況嗎?”

她明白了侄子為什麽不接電話,因為他說不出來。

池翮安慰呂薇:“伯娘,我沒事的。休息幾天就好。”

呂薇:“要不要伯娘去陪你?”

池翮:“不了,我一個人就行。”

呂薇歎了歎氣,聽見秦以筠在說:“呂阿姨,池翮起床了嗎?”

呂薇笑了下:“他大早上有會議,提前走了,我們自己玩,不去打擾他。”

呂薇有了顧慮。她以為侄子隻是偶然發作,卻不料,反反複複的。

金醫生說,PTSD患者常常有夢魘,以及闖入性回憶。池家人從來不提當年,就怕刺激到池翮。

這次早上突然發作,呂薇猜測是夢魘。

有哪個女生能忍受這樣不安定的男人?雖然從家世來說,池家和秦家門當戶對,可侄子不完全是一個正常人。

秦家難道會不介意?

呂薇的一顆紅娘心,起起伏伏。

出了一趟差回來,策展部的兩個人都得了感冒。

劉倩也是泡完溫泉,沒有及時穿衣,在山裏吹風,凍著了。

薑臨晴的病,進展得比劉倩的快,已經到了咳嗽的階段。她本就憔悴,病起來是雪上加霜。

要說這兩天有什麽值得開心的事情,那就是綜藝節目錄播完畢的當天,向蓓發了喜訊:“我們進四強了。”

“恭喜啊。”薑臨晴發了一個大大的興奮表情包。

回到辦公室。

劉倩抽著紙巾,擰著鼻子。

薑臨晴時不時咳嗽兩下。

朱怡暢:“八月是最熱的天啊,你倆還能在山裏著涼?”

劉倩:“那裏吧,白天還好,晚上特別冷,溫泉又在半山上。我坐觀光車的時候,吹了一路的風,”

其他部門一個女同事,過來送資料,聽到劉倩沙啞的聲音,安慰說:“最近流行煙嗓,好比有個綜藝節目,最火的就是一個沙啞的女人。”

薑臨晴都要半趴到桌上了,聽見這話坐起來。煙嗓?是說尤月舞?

女同事順便打印資料,等候的時候,和劉倩說起那個綜藝。

“煙嗓”果然是尤月舞。

薑臨晴插了一句話:“她們是我的朋友。”

女同事驚訝:“真的啊?這是一個特別酷的組合。”

薑臨晴笑了笑:“她們是很有個性的人。”

女同事:“那網上傳的那些事,是假的嗎?”

薑臨晴:“什麽?”

女同事:“她們兩個很有爭議性,從比賽到現在,時不時就有爆料出來。”

薑臨晴:“我不清楚什麽爆料。她們是好人。”

曾經栽倒在網絡的朱怡暢,站了起來:“網絡就是個是非之地,有的人靠造謠賺流量。”

劉倩:“既然是小薑的朋友,小薑的人品,我們是有目共睹的,網上的黑料,聽風就是雨,不能信。”

“反正她倆人氣高,邊邊角角的流言,越傳越離譜。”女同事說,“我好奇而已。小薑,沒別的意思。”

薑臨晴才知道,向蓓和尤月舞正在網絡輿論的風暴中心。

向蓓完全沒提過這事。

薑臨晴上網搜索。

有人給這個樂隊貼上了一個又一個的不良標簽,評論裏亂七八糟。

她瀏覽了上麵的十行,已經頭疼。她捂了捂額頭。

薑臨晴沒有和不分青紅皂白的網友辯論,隻是分別給向蓓和尤月舞各發了一句:“要加油。”

辦公室裏不停響起薑臨晴的咳嗽聲,她困得不行,還是請了假,準備回家休息。

她拖著沉重的步子,進去電梯,靠在扶手上。她懶得再去鏡中觀察自己。不用觀察都知道,她現在是一朵焉了的菜。

電梯下了兩層樓,停了。

她不情不願地站直。她代表的是策展部,不能讓其他部門的人見到她拉垮的樣子。

門開了,外麵站著的人,是柳長旭,以及池翮。

他們一邊說著公事,一邊進來。

池翮似乎沒有正眼望她。

倒是柳長旭向她微笑。

薑臨晴頷首,向後退,縮到角落裏。她的人沒有存在感,但是咳了兩聲。

池翮說到一半的話,就此打住。

池總不說,柳長旭也不接話。

薑臨晴拚命忍住咳嗽,喉嚨發疼。

電梯又下了五層樓。

兩個男人出去。

門一關上,薑臨晴不斷地咳嗽,咳得彎了背。

突然,電梯門又開了。

池翮一個人走進來。

“池總。”薑臨晴盡量站直,越急越是咳。

等她咳完了,池翮不冷不熱地說:“有病治病。”

她有氣無力地應聲:“是。”

池翮:“高中班長舍得讓你病成這樣?”

她的嗓子仿佛被沙子碾過。聽著他的話,更加不想開口。

好不容易到了一樓,她才說:“池總,再見。”

池翮沒回答。

薑臨晴一回到家,倒在了沙發床。

她曾經的想象,是一個人赴死,了無遺憾。

可到了真的痛苦時,她覺得那些通通是假的。她高估了自己。假如將來是她一個人走,那可真疼啊。

薑臨晴翻了個身,把池翮的枕頭抱在懷裏。

渾渾沌沌時,真實的想法冒了出來。

她後悔了。

池翮能在短時間內就有了新女人,說明他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

比她殘忍,比她無情。

薑臨晴半睜起眼睛,突然見到有個人站在床前。

是夢。

她喃喃地說:“池翮,池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