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昨兒晚上值夜到天明,早上雖已補了一覺,可還是覺得乏,又不敢在白天多睡,怕夜裏走了乏,明日難過。斜靠在榻上,隨手拿了本明代田藝蘅寫的《煮泉小品》趴在燈下細看。

現在放在幾案上的書基本全是關於茶的書,我現在完全把這當成一份正經工作來看,管吃,管住,發工錢,福利也很好。隻不過不夠自由,規矩很是嚴厲,行差踏錯就會有體罰,甚至生命堪輿。不過三年的時間也讓我摸索出一些遊戲規則。在規矩中尋找自由。抱著既然做了就做到最好的心態,雖是半路出家,但現在在宮中如果涉及到茶這方麵的問題,隻怕沒有人敢小瞧我。正讀到:

“今人薦茶,類下茶果,此尤近俗。縱是佳者,能損真味,亦宜去之。且下果則必用匙,若金銀,大非山居之器,而銅又生腥,皆不可也。若舊稱北人和以酥酪,蜀人入以白鹽,此皆蠻飲,固不足責耳。”

王喜在門外低聲問:“姐姐可在屋裏?”我直起身子問:“燈既點著,人自然是在的了。什麽事情?”王喜回道:“我師傅讓姐姐過去一趟。”我聽了,忙擱下書,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整了整衣服,吹滅了燈,拉門而出。

王喜看我出來,忙俯下身子打了個千,一麵轉身走著,一麵道:“萬歲爺做那個西洋人教的什麽東西做上癮了,我師傅試探了好幾次說是否要傳膳,萬歲爺隻是隨聲應好,卻沒有任何動靜。這都多晚了。師傅說請姑娘去想個法子。”

我嘴角含著絲笑,想真是‘能者多勞’。記得剛進宮大半年時,一日晚上在暖閣當值。康熙批閱折子直到深夜。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可這幾天康熙連著三四天熬夜處理公文,身旁的太監李德全已經眉毛全攢在一塊。即擔心主子的身子,可又不敢亂開口。隻得一旁苦著臉陪著。

我當時也是新鮮,想著這千古明君果然不是好做的,一麵偷偷打量康熙。畢竟已經過五十的人了,再加上幾日連著熬夜,早上又要早早起來上朝,臉上頗透著股疲憊憔悴。也不知當時是鬼迷了心竅,還是怎地,我一下子眼眶有些酸,想到以前也常常看到帶高三班的父親深夜仍在燈下備課批改作業的情景,有時候母親急了,常常直接把台燈關了,硬逼著父親上床。康熙隻怕絕對沒有這樣的妻子。

想著想著,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腦袋一昏,居然張嘴說:“好晚了,先休息吧!要不然累壞了,更耽誤事。”話剛出口,沉寂的屋裏,人人都臉帶震驚地盯著我看,一下著浮動著驚怕恐懼的氣氛。我也立即反應過來,闖大禍了!忙跪倒在地上。李德全肅著臉,剛想斥責我,就聽到康熙歎了口氣,微微笑著說:“朕的十格格未出宮前也老是念叨著讓朕休息!”微側著頭,出神地想了一會,又輕輕搖了搖頭,對李德全道:“把這些折子收好,今日就安歇吧!”李德全一聽,滿臉喜色,忙高聲應道:“喳!”趕著伺候康熙起身。

康熙走過我身邊時,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說:“起來吧!”我磕了個頭,說:“謝皇上!”站起了身子。康熙打量了一下我,對李德全笑道:“這不是馬而泰家的‘拚命十三妹’嗎?”李德全忙應正是。康熙再不說話,徑直離去。我這才覺得後背已經濕透,原來我是這麽怕死的!心想著真的多謝那位未曾見過的十格格,看來康熙對她甚為疼愛。

從那件事情後,李德全好象就把我當成了‘福將’來用,碰到類似事情,總是讓我去想辦法,慶幸的是雖每次絞盡腦汁,很是擔風險,倒也總能起一些作用。王喜側立到一旁,低聲道:“姐姐自個進去吧!”我點點頭,自輕輕走進了屋子。

剛走進屋子,就看側立在康熙身後的李德全向我微微點了點頭。我也微不可見的頷了一下首,輕輕走近康熙,裝做要給茶換水的樣子,端起茶盅,一麵快速瞟了幾眼康熙正在做的幾何題,慢慢退了出來。

進了茶房,一麵衝茶,一麵想著,題目從現在來看,倒也不難,康熙隻是輔助線加錯位置了而已。可做幾何證明題就是這樣的,一旦鑽進牛角尖,總是要一會子功夫才能反應過來。其實他如果現在撂開不做,隻不準明日再看見題目時要大歎昨日怎麽那麽傻,沒想到改動一下輔助線就可以了。

可想是這麽想,我總不能上前告訴他應該如何加輔助線,又該如何證明這道題吧!畢竟我可沒有從法蘭西來的白晉、張誠,葡萄牙來的徐日昇等耶穌會士給教授數學。康熙若問我如何會做,我該如何回答?

端著茶輕輕擱在桌上,定了定神,輕聲叫道:“皇上!”康熙頭沒有抬,隨口一嗯。我頓了頓,繼續說道:“隻怕以後那些個洋人不敢再向皇上講解幾何題了。”康熙又嗯了一聲,沒有反應仍在看題。一小會的功夫他突然抬起頭看著我,我忙躬下身子,柔聲說:“他們教授這些東西給皇上,也主要想著這些是好的,可皇上要因此而茶飯不思,傷了身子,他們豈不是要因此而擔上罪名。”頓了頓,看康熙沒有反應,接著說道:“何況那些洋人不也說過,這些幾何題有時靜一靜心思,說不定更容易做出來。”說完,心裏惴惴不安,捏著把冷汗。過了一小會,康熙丟下了筆,站起,展了展腰說道:“李德全!又是你搞得鬼。”李德全忙陪笑彎身道:“奴才這也是實在擔心皇上的身子。”康熙笑了笑,道:“好了!備膳吧!”李德全忙應道:“喳!”快步走到門外對著王喜吩咐。

康熙低頭看著我說:“膽子現在是越來越大了,由著李德全擺布。”我忙跪倒在地上,“奴婢也是擔心皇上的龍體。”說完,忙磕頭。康熙道:“起來吧!”我忙站了起來。他又說:“你倒是仔細,在旁邊服侍了幾次,這些話就都記下了。”我趕忙道:“隻是當時聽著新鮮,所以留心了。”康熙沒有再理我,一麵往外走著,一麵隨口說:“若大清國人人都能有這股新鮮勁,那何愁四方不來朝賀?”說完,人已出了屋子。我也歎口氣想,談何容易,中國幾千年地大物博、世界中心的思想,想真正接受新鮮事務絕對不是一個皇帝感興趣就能改變的。非要經過刻骨疼痛,幾乎做了亡國奴之後,才真正意識到原來我們需要向外麵的世界學習。康熙他不僅僅是因為稱孤道寡而孤寂,他還因為懂得太多,眼睛看得太遠而孤寂。自古智者多寂寞,更何況他還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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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不該我當值,可突然想到,下午有些新茶要送來,怕芸香、玉檀她們放置不妥當,損了味道,忙急急出屋去查看一下。正沿林**走著,看見對麵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迎麵走來,忙側了身子,立在路邊請安。十阿哥粗聲道:“又沒別人,你哪來那麽多禮?”十四阿哥卻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立起身子,衝十阿哥笑了一下,問:“要回府了嗎?”他笑說:“出宮但不回府,我們去八哥那裏。”我想了想道:“好多日子沒有見過八爺了,幫我給八爺請個安,道聲吉祥!”十阿哥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聽見一直站在一旁,冷著臉的十四道:“你若真惦記著八哥,用不著什麽請安問好的虛禮,你若心裏惦記著別人,又何苦做這些給人看。”我和十阿哥都是一愣,不知道他這話從何說起。兩人朝對方疑惑地看了一眼,全都不解地盯著十四阿哥。十四說完後,卻很是不耐煩,催促道:“十哥,你到底走是不走,你若不走,我先去了。”說完,也不等回話,提步就走。

十阿哥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追了上去,我轉身皺眉看著他倆遠去的背影,一麵想著我究竟何時得罪了十四?難道又是因為十三?可這幾年來,他早就知道我和十三很是要好,怎麽就又生起氣了呢?

一麵走著,一麵下意識地摸著手腕上的玉鐲子,我究竟有沒有惦記著他?他每年都要問的問題,我今年會怎麽回答呢?或者說,他已經問了三年了,今年他還會問嗎?也許他已經厭倦。

正出神地想著,一下子撞到一個人身上,站立不穩,差點摔倒,幸虧對方伸手扶了一把,才站穩。我一看是十三,忍不住,罵道:“你個促狹鬼,看到我也不叫一聲。”他笑道:“看你想得那麽出神,就想看看你究竟會不會撞到人,也好給你提個醒。”頓了頓,他手握拳頭,抵著下巴,忍著笑說:“對我投懷送抱倒沒什麽,若別人看著這麽個大美人冷不丁地跳到懷裏,隻怕要想歪了!”我撇了撇嘴,笑瞪了他一眼,沒有理他。他問:“想什麽呢?”我笑看著他說:“不告訴你!我還有正經事情要做,不和你說瞎話。”他笑著說:“去吧!隻是可別再邊走邊想了。”我沒有吭聲,隻是提步就走,經過他身旁時,忍不住拿胳膊肘猛拄了他一下,隻聽得他在身後誇張地叫了“哎喲!”一聲,我含著笑,快步離去。身後也傳來一陣笑聲。

沒走多遠,忽聽得身後跨步的聲音,忙回身看,十三正大踏步而來,我疑惑地看著他,問:“什麽事情?”他近前,急走了兩步,站定說:“想問你件事情,可這陣子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都差點要忘了。”我道:“問吧!”他笑了笑,問:“你上次為什麽要幫四哥?”我一愣,腦子裏想了一圈,仍然是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得問道:“我什麽時候幫過四爺?再說,四爺有什麽事情是需要我幫的?”他微笑著,搖了搖頭道:“貢品的事情,你把茶傾在十哥身上。”我深吸一口氣,微張著嘴看著他。腦子裏轟得一下明白為什麽十四不待見我了。

過了半天,我如霜打得茄子般,沒精神地回道:“那根本就是無心之錯,湊巧了而已。”他笑說:“不管是有心還是無心,反正我在這裏謝謝你了。若不然,十哥那張嘴還不知道說些什麽呢!倒不是懼他,隻是向皇阿瑪解釋起來麻煩。”說完,等了一會,看我沒什麽反應,又道:“我走了,你也忙自己的事情去吧!”我木然地點點頭,轉身緩緩地走開。

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隻知道一手摸著鐲子,一麵慢步走著。當驚覺的時候,發現自己早走拐了方向,離乾清殿已經很遠,心裏歎了口氣,覺得實在沒有心力去管什麽茶葉的事情,遂轉身回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