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顧不上疼痛,我忙跪下磕頭請罪,抬眼看卻是十阿哥。他顯然未想到踹到的人是我,又急又氣又惱,一手舉袖遮著半邊臉,一手過來攙扶我,我忙躲開他的手,自己爬起來,忍著痛低聲道:“隻輕碰了下,沒踢到實處!”說著給他躬身行禮道:“謝十阿哥不責罰!”
他愣了一下,還想說話,我向他笑著微微搖了搖頭。他臉色懊惱地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仍舊用衣袖半遮著臉。八阿哥臉色微青,喝斥道:“進來後安也不請,橫衝直撞,你有什麽要緊事情?”
十阿哥看了眼四阿哥,向四阿哥和九阿哥敷衍著行了個禮,十三和十四阿哥又趕忙向他行了禮,各自坐回了椅子上。
我快步走到簾外後,才扶著牆,彎著身子輕輕摸著被踹的地方,呲牙直吸冷氣!一麵對身旁的小太監吩咐:“通知玉檀給十阿哥衝茶!”
說完,側頭看向簾內,不明白究竟是誰點了這個炮仗,我卻無辜被炸。
十阿哥看了一圈在座的阿哥,?大聲問:“皇阿瑪呢?”一旁的太監忙躬身回道:“萬歲爺小憩未醒,十阿哥候一會吧!”
十阿哥氣拍著桌子,問一旁立著的太監:“茶呢?沒看見爺在這裏嗎?”太監忙躬身回道:“若曦姑娘剛出去衝泡了,估摸著馬上就來!”
十阿哥正在拍桌子的手一滯,在半空停了一下,又緩緩放到了桌上。我氣歎道,這個二百五,找人撒氣,卻次次落到了我頭上。
十四阿哥問:“十哥這是打哪受氣而來呀?幹嗎一直用袖子遮著半邊臉?難不成與人打架掛了彩?”
十阿哥臉色難看,發了半天呆,猛地一拍桌子,立起身叫道:“就是拚著被皇阿瑪責打,我也非休了這個潑婦不可!”
滿堂阿哥聞之,都是一愣,十四阿哥卻開始笑起來,一麵道:“快把袖子拿下來,讓我們瞅瞅!到底打得如何?一會也好幫你敲敲邊鼓。”
九阿哥和十三阿哥聞言,都是想笑卻又斂住。四阿哥臉色一直淡淡,恍若未聞地垂目盯著地麵。八阿哥微皺著眉頭嗬斥道:“哪有把夫妻間私事鬧到宮裏來的?趕緊回去!”
十阿哥氣鼓鼓地站著,不說話,也不動。十四阿哥笑上前,想拉開他的袖子一探究竟。十阿哥怒推開他,十四住了手,笑眯眯地問:“究竟所謂何事?說來聽聽,正好我們幫你評評理!”
八阿哥看十阿哥不為所動,無奈地長歎口氣,問道:“究竟怎麽回事?你要鬧到這裏來?”
小太監捧著茶盤,輕聲道:“姐姐,茶備好了!”我忙接過茶盤挑簾而進。十阿哥正指著侍立在旁的太監喝道:“滾出去!一個不許留。”自打他進來後,就一直提心吊膽的太監如奉綸旨低頭匆匆退出,守在簾子外的太監也都迅速散去。
他氣衝衝地道:“今年元宵節,她見我書房掛著的燈籠好玩,就要了去。今日不知從哪裏聽了些閑言碎語,回來就把燈籠摔倒我臉上,幾腳跺爛,不依不饒,又吵又鬧地非要我說個清楚‘為什麽把別人去年不要的東西給她?’我哪有閑功夫陪她唧咕這些?她越發鬧得厲害。我氣罵她脾氣連若曦的一絲半點都趕不上,她就突然發起潑,居然給了我,給了我……”說著,快速拿開衣袖給八阿哥看了一眼,又迅速掩上。
我聽到這裏,隻是尷尬。一時進退不得。十四阿哥笑睨了我一眼,一副‘你看,你看,就知道是你惹得禍!’的樣子!
八阿哥柔聲勸道:“那也沒有為了這個就休妻的道理!先回去,回頭我讓她姐姐去好好數落她一頓,為你解氣!”十阿哥坐回椅子上說:“八哥,你不用勸我了,我是鐵了心的!”十四忙收了嬉皮笑臉之色,正色道:“十哥!你這樣鬧可不好,無故帶累了若曦!還是先回去吧!”
十阿哥怒道:“我自己會跟皇阿瑪說清楚的,我休她,因為她是個潑辣貨!和若曦有什麽相幹的?”
十四側頭看向我,示意無能為力,讓我自己拿個主意。我猶豫了一下,如今正是多事之時,太子求婚餘波未定。以十阿哥的混脾氣,對著康熙不知道還要說出什麽話來,萬一哪句話引得康熙生氣,遷怒於我,隻怕後果可怕!而且康熙隨時會來,沒有時間容後再說。權衡利弊後,覺得再不妥當也隻得如此。所幸在場之人,除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是八爺黨的人,就是不顧念我,也得顧念十阿哥。
我上前向十阿哥行禮道:“奴婢鬥膽!有幾句話想說。”十阿哥道:“不用勸我!我心思已定!”說完竟閉上了眼睛。
我輕歎口氣,自顧說道:“沒打算勸你,隻是想問一個問題而已。”他沒有反應,我問道:“十阿哥,你被福晉打了,可有還手?”他閉著眼睛搖搖頭冷哼道:“沒有!”
我問:“為什麽呢?”他睜開眼睛看著我,一時有些悶,過了半晌怒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我道:“你脾氣一上來,還會記得不跟女人一般見識?隻怕就是個孩子,也先打他一頓解了氣再說!”他愣愣地看著我。
我緩緩道:“奴婢小時候特別喜歡吃冰糖葫蘆,因為它酸酸甜甜脆脆,偶爾一吃,感覺很新鮮。後來因為阿瑪嫌它不幹淨,不肯給我買,我卻越發不能忘記冰糖葫蘆的味道,總覺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雖然我也很愛平日常吃的芙蓉糕,可還是覺得冰糖葫蘆更好吃。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又吃到了冰糖葫蘆,十阿哥,你猜猜我是什麽感覺?”
十阿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見我緊盯著他,他說:“肯定很高興!”我笑了笑道:“錯了!是失望!極其失望!奴婢一瞬間的感覺是這個東西,雖然不難吃,可也絕沒有芙蓉糕好吃!奴婢怎麽會一直認為它比芙蓉糕好吃呢?然後就試著三個月都沒有吃芙蓉糕,發覺自己想得要命!這才知道自己最愛吃的原來是芙蓉糕。奴婢竟然不知道隨著年齡漸長,自己的口味早已經變了,隻是固執地守著過去的記憶不肯放手,卻不知道一直被自己的記憶騙了!”
說完我靜靜看著十阿哥,他卻是一臉茫然,我說得話很難懂嗎?我看向十四阿哥,十四讚許地看了我一眼,緊接著看著十阿哥無奈地搖搖頭。
看來不是我的問題,事已至此,挑明了說吧!我吸口氣,繼續道:“十阿哥,其實奴婢就是那個冰糖葫蘆,而十福晉就是芙蓉糕。芙蓉糕一直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日子久了,你不覺得稀奇。而冰糖葫蘆因為一直得不到,留在記憶裏,味道變得越發好。但如果真有一日你沒有了芙蓉糕,你才會知道,其實你最喜歡的是芙蓉糕!”
十阿哥臉色一時驚一時痛一時疑,默默沉思著。我道:“奴婢再問一遍,十阿哥為什麽沒有還手呢?”
十阿哥臉色變化多端,猶疑不定。我道:“也許是即使氣極了,心底深處仍然不舍得呢!”他猛地把桌上的茶盅掃翻在地,吼道:“不是!不是!我不和你說!我總是說不過你!反正不是!”說著,依舊掩著臉向外衝去。
我緊追了幾步,十四阿哥在身後叫道:“讓他自己靜心想一想!這麽多年的心結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想通的!何況他還是個認死理的人!”
我停了腳步,很是尷尬,轉身向幾位阿哥草草行了禮,誰的神色都不敢看,就趕忙退了出來。出來叫了王喜讓他帶人進去服侍,又吩咐了他趕緊把地上的碎茶盅清理了。
我坐在幾案旁呆呆地想著十阿哥和十福晉。玉檀輕聲叫道:“姐姐!該給萬歲爺奉茶了!”我‘啊’了一聲,忙立起,玉檀把茶盤遞給我。我向她點點頭,定了定心神托著茶盤,小快步而出。
進去時,康熙正和幾位阿哥商議‘江南督撫互訐案’。心中輕歎道,又是貪汙!如今真是月月有小貪,幾月一大貪!
因為江蘇鄉試時,副主考趙晉內外勾結串通,大肆舞弊,以至發榜時蘇州士子大嘩。康熙命巡撫張伯行、兩江總督噶禮同戶部尚書張鵬翮、安徽巡撫梁世勳會審此案。審理期間卻牽涉出噶禮受賄銀五十萬兩,案子越發錯綜複雜,審理一個多月竟然沒有任何結果。張伯行憤而上奏彈劾噶禮,噶禮聞訊也立即上書攻擊張伯行。一時眾說紛紜,各有道理。
康熙無奈之下又派了穆和倫、張廷樞去查詢,可他們卻因為顧忌噶禮權勢而至今未有決斷。噶禮出身顯貴,是太祖努爾哈赤之女的阿附、棟鄂氏滿洲正紅旗溫順公何和哩的四世孫,本身又位居高位,兩江總督是封疆大吏中最煊赫的要職,乃正一品大員。最重要的是噶禮一直聖眷隆厚。
康熙問四阿哥如何看,四阿哥恭敬地回道:“皇阿瑪南巡時曾讚譽張伯行為‘江南第一清官’,民間對他也一直口碑甚好。噶禮在皇阿瑪親征噶爾丹時立下大功,其時大軍困於大草原時,唯獨噶禮冒險督運中路兵糧首達,向來對皇阿瑪忠心耿耿。如今兩人互相攻擊,確實令人惋惜!兒臣的意思是還需詳查,勿要冤枉任何一個!”
我一麵低頭奉茶,一麵抿嘴而笑,好個抹稀泥,說了和沒說一樣!不過接著卻替他無奈,他的本意肯定是嚴懲貪汙之人,但上次在戶部虧蝕購辦草豆銀兩案件時,已經因自己的政見與康熙不合而遭到斥責,此次又牽涉到康熙的寵臣噶禮,在不能確定康熙的心意前,如果不想失去康熙的歡心,他也隻能蹈光隱晦,隱藏政見!
康熙又問八阿哥的意思,八阿哥回道:“兒臣的想法和四哥一樣,還是要仔細查詢,勿枉勿縱”
我心下一笑,這也是個滴水不漏的!有觀點等於沒觀點!待奉完茶後,低頭靜靜退了出來。
玉檀看我捂著側肋皺眉頭,半蹲在我身邊問:“疼嗎?”我點點頭道:“隱隱地,還好!”玉檀道:“晚上我幫姐姐用燒酒、麵粉和雞蛋清敷一下傷處!不過幾天就會好的。”我朝她感激一笑,點點頭。
心中忽動,想著連一直未去前頭的玉檀都知道十阿哥大鬧,康熙不可能一無所覺的。
過了大半晌,王喜匆匆進來說:“萬歲爺叫姐姐呢!”我起身隨他而去。幾位阿哥正向外行去,我和王喜忙俯身蹲在一旁待他們走後,我才進去。
康熙問:“剛才怎麽回事?胤礻我鬧什麽?又是踹人,又是摔杯子的!”
我跪在地上,想著終究是瞞不過的。低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一時生氣就跑來找皇上評理!後來被勸了幾句,就又回去了。”
康熙說:“這些朕都知道了,為何吵,怎麽把他勸回去的?”語氣雖溫和,卻隱隱透著無限威嚴壓迫。我心中一顫,磕了個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歸根究底的原因是因為多年前的一些流言蜚語,讓十福晉一直誤會至今。所以此事也算因奴婢而起。是奴婢鬥膽勸的。”當年我喜歡十阿哥的事情,全紫禁城都傳得沸沸揚揚,康熙沒有道理不知道。
我把由燈籠引發的吵架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把對十阿哥說的話大致重複了一遍。
回完話後,頭貼在地上,心中隻是難受,一件件,一樁樁,不知道康熙最終會怎麽發配我。忽地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我整日提心吊膽,瞻前顧後,費盡心機,卻還是時有紕漏,生生死死都操控在別人手中,不管是康熙還是阿哥,任何人的一句話都有可能瞬間把我打入地獄。無限心灰,無限疲憊。忽覺得如果他就此把我給了十阿哥,我也認了,不想再爭!不想再抗拒!
康熙一直沒有說話,空氣中死一般的凝寂,我木然地等著康熙的發落,半晌後,康熙說:“起來吧!”我磕頭後立起。康熙凝視著我,溫和地問:“道理你說得如此清楚明白,將來有一日自己可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經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