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又是一日好光景,輕簾隨風搖**,正午的光從竹簾細縫間漏進來,落在坐於床榻邊女子淡青色的裙裾上,她目光溫柔,望著搖籃中熟睡的嬰兒,雙手輕輕搖晃搖籃。
外頭響起腳步聲,樂姝抬起頭,遠遠便瞧見一道修長的身影。
“夫人,丞相回府了。”
樂姝慢慢鬆開搖籃,才要站起身,左盈幾大步走到床邊,手搭在她肩上,“不必起身迎接,阿姝坐著便是。”
樂姝輕笑,手覆上他的手,“今日又是這個時辰回來,可在宮中用過膳了?”
左盈撩袍在榻邊坐下,搖籃中的嬰孩不知何時醒的,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著他,左盈將孩兒抱起。
笑著轉頭道:“尚未,今日政務不少,君上與王後又多留了我一會,喚我一同用膳,但想著你說等我回來,便還是婉拒了君上,叫阿姝久等了,阿姝用過了嗎?”
樂姝搖頭,看著他將兒子抱起逗樂,不由露出笑容,“我在等阿兄。”
話音才落,有護衛從外走進來,雙手呈上一盒子送到樂姝麵前,樂姝不解,左盈示意樂姝打開看看。
“這是王後賞賜給的你的花簪首飾,這花樣是她自己畫的,特地為你打造的一套。”
樂姝小心撫過那首飾,將盒子蓋上:“記得我初來王都,王後就特地差人給我送來許多保胎之藥,待後來我入宮覲見王後,王後也不曾因為我的過往而輕漫待我,處處照顧我。”
樂姝看向他:“王後與君上當真是極好的人。待過幾日,我也備一份薄禮送給她。”
左盈令手下將盒子收好:“是,王後心善,隻是這二人也實在愛折騰人,若將朝政交給我處理便算了,前些日子,祁宴從西域回來,著手要按照王後在楚地的院子修葺池苑,拉著我費盡心思修改那圖紙。再有當初,我為王後治好眼疾、王後請我為他鍛造一把寶劍做生辰禮物,我是天天為他夫妻二人忙碌奔波。”
樂姝笑道:“那這二人當真絕配。”
左盈抬手將她的碎發別到耳後,輕聲道:“昨夜你夢魘,我清晨臨走前,叫下人為你煮了寧神的湯藥,你可曾服下?”
樂姝感受著他指尖輕柔的動作,輕點了點頭:“記得阿兄的話,服下後感覺好多了。”
他將小兒子放回搖籃中,朝她伸出手,樂姝環抱住他的腰:“昨夜夢魘,是因為我又想到往事,但從夢中驚醒,聽到阿兄的聲音,便什麽都不怕了。”
有他在,她就覺格外安心。
左盈牽著她的手,與她一同朝桌邊走去,“該用膳了。”
今日左盈已處理完政務,午後無須入宮,待用完膳後,便陪著母子二人午憩。
簾幕落下,帳內光影迷蒙,樂姝看著左盈輕拍小人的肚子,哄著孩子慢慢入睡,這一刻時光變慢,連落在他們身上的光影都尤為溫柔。
她撫上他的麵龐,喃喃道:“阿兄,我到現在還覺得一切格外不真實,好似在夢中。”
左盈抬起眸,溫柔道:“齊宮已經是往事,莫要再想,有我陪著你,先睡吧。”
她笑著說好,可心口卻隱隱傳來鈍痛。齊國是成了過往,可那些舊日的瘡疤既已落下,又如何能愈合?
在午後催人懶倦的光影中,樂姝慢慢闔上了眼眸。
這個她曾經喚作兄長的男人,如今成為了她的夫君。
這一生他一共救贖過她兩次。
那一年,她父母剛剛過世,被嬤嬤牽著手,第一次進入左府。
“你叫什麽名字?”左夫人牽著她的手問。
“叫左姝。”她記得嬤嬤的教導,回話時要露出臉頰兩側的酒窩,好叫左夫人喜歡。
父親死在戰場上,母親殉情而去,嬤嬤說,父親的上司願意收養她是她的榮幸,日後她便是左家的人,自然要改姓為左。
左夫人笑著點點頭,很是滿意。
八歲的樂姝行禮,一旁屏風後卻傳來一道話語:“不要姓左,便姓樂。”
少年從屏風後走出,他的聲音輕清,麵容清雋,出自楚國六卿的左家,身份高貴,可看向她的眼眸中卻沒有半點倨傲。
“樂副將為楚國而死,我們既收養他的女兒,又怎能為女兒改姓?便就姓樂吧,隻不過左家待之亦然如親生。”
左家並不曾苛待過她,然而從樂家獨女變成寄人籬下的孤女,身份的顛覆,讓她須得處處謹慎。
左家家大業大,寄養在左家的也不止她一人,在初來之時,表小姐表少爺曾排擠欺淩她。
那時小小的她坐在廊下,不知是否要將此事告訴家主,若真鬧到家主麵前,她一個外來之人,怕是比不得有血緣之親的少爺小姐們。
嬤嬤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可給左家添麻煩。她不敢與那些少爺小姐直接對上。
入左府第二年,她省下錢兩,想偷偷在父親忌日為父親母親燒一點紙錢,卻被他們捉弄將紙錢都給搶去,她追出門去,被絆倒在雪地中,泥濘的雪水冰寒無比,浸透她的裙擺。
那些紙錢隨風飄灑,紛紛揚揚落在她身邊。
她紅著眼眶,匍匐去撿,口中呢喃喚著“阿父、阿母”。
可父母已經走了,這世上再沒有人會再護著她。
一道身影在她麵前投下,她抬起頭,看到錦衣華袍少年坐在白馬上,問道:“怎麽了?”
她慌忙低下頭,捂著破血的手,不想叫人看見自己臉上狼狽的神色,“少主。”
少年從馬背上跳下來,替她將紙錢一一撿好還給她,她接過告退轉身離開,卻被他喊住,“阿姝。”
他走上來道:“你身上全是水,這樣回去會染上風寒的,先去我屋子裏烘一下。”
他帶她回到他的屋子,為她仔細地上藥。
那日窗外下著細雪,屋內卻溫暖如春,他耐心地處理她的傷口,她心下感激,輕聲道:“謝謝少主。”
“不用叫我少主,像家裏其他人喚我阿兄便好。”
他話音淡淡,仿若隨口一說,又好像怕她覺得敷衍,唇角勾起淺笑。
可這輕輕的兩個字,卻叫她心中**開一層層漣漪。
他查清楚了她在家中遭遇的種種事,也是從那一日起,她搬出原來的屋子,住進了他的院子。
她不知他是如何勸說家主同意的,但作為六卿世家的左家的長子,自幼聰穎,讚譽滿門,想必這不是什麽難事。
阿兄看似如天上月,私下卻是溫柔之人。他親自教她習字,作詩,品茶,為她送來暖爐,炭火,待她真如親妹妹一般,嬤嬤說過,不該給左家人添麻煩,可還是控製不住地想要靠近他。
她喜歡阿兄。
可她也並非良善性子,她也會有報複之心,那些舊日裏欺負她的人,她私下也都悄悄報複回去,她當然不會做什麽太出格之事,但哪怕再小心,還是被兄長發現了馬腳。
那一日,他下學回來,將披風隨手扔到椅上,她立在屏風旁,看著他靠近,“表三少爺從馬上跌下來,傷了右膝蓋,以後怕都要坡腳走路,是你偷偷在他的馬上做了手腳?”
她垂在身邊的雙手攥緊衣擺,知道他會這麽問,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顫著聲音道:“是他去歲將我推進冰湖裏在先。”
她不會鳧水,在冰冷的湖水中浮浮沉沉,無助與絕望拽著她的手腳,要將她拖入深淵。
她做好了被問罪的準備,卻在聽到他的話後全然愣住。
他目光輕柔,似雪一般明淨:“我知道是你所為,但阿姝,下次記得注意點,做幹淨一點。”
他讓她伸手,檢查她手上被馬鐙留下的傷痕。
她未料他會這麽說,不解道:“阿兄就不怪罪我?”
他抬起頭:“有何可怪罪的?是他們欺負你,所以你怎麽樣報複回去都可以。我隻是擔心你,怕你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她的胸腔回**著巨大的回音,良久,她還是忍不住問道:“阿兄這般照顧我,是出於憐憫,是嗎?”
“是,”他幾乎脫口而出,“可阿姝,我也不是誰都憐憫的。”
樂姝無法形容這樣的感覺,就像是被人嗬護在手心裏一樣。她為了保護自己,像刺蝟一樣豎起全身的倒刺,可他卻不曾怕被她的刺傷到,說要保護她。
他道:“你父親是我左家的部下,你入我左家門的一刻起,我都當一輩子照顧你。今日這事我會幫你處理好,無論如何,阿兄都站在你這一邊,但也請阿姝相信阿兄,有事不要再隱瞞,阿兄不會再讓你受委屈的。”
她嗚咽出聲,緊緊抱住他,“哥哥。”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在春天後院桃花盛開時,他會撫一首新曲,她則為阿兄跳新學的舞曲。
後來不管去到哪裏,她總跟在他身後,沒少被阿兄的那些友人打趣,她臉漲得通紅,每到這時,阿兄總會溫柔地牽住她的手,讓那些友人不許再開她的玩笑。
她的阿兄年紀輕輕已是驚才絕豔,百年世家錦繡堆中養出的世子,自是矜貴不凡。那時她也天真地以為,她會喚他一輩子哥哥,被他護著一輩子。
然而一切都在那個雪天全都化成了煙雲。
在她十四歲那一年,楚王下旨查處左家,無數鐵甲侍衛湧入府中,府邸血流成河,回**著不盡的哀嚎聲。
她與家中女眷被拖出府門,掙紮著想要逃脫,看到血河之中的阿兄,她哭著掙脫侍衛,朝他跑去。
“哥哥!”
她投入她懷裏,與他一同跌跪在地,他深深擁住他,抱得比以往更深,更用力,仿佛要將她深深壓入骨髓之中。
雪不斷落下來,又被血染成赤紅。
侍衛們上前來想要將他們分開,他不肯鬆開她,沙啞的聲音道:“你得活下去,不管如何都要活下去,等我救你出去的……”
她惶惑不安,他眼睫沾滿雪花,雙手捧著她的臉頰,雙目緋紅:“要相信哥哥,哥哥會來找你的。”
侍衛粗暴地用手掌捂住她的口,生生地將她從他懷裏拖拽走。
“哥哥!”
她與他的指尖一點點分開,終是徹底剝離。
左家被王室清算,闔族男丁流放邊關,女子則充入宮廷為女,她被關進禁庭暗室,從此開啟為奴數載、顛沛流離的生活。
她跟隨楚國和親公主來到齊國,每日做著最下等的活計,心裏麻木,然而入夜時分,翻看阿兄送給她的頸鏈,想著阿兄的話,便覺不那麽難熬了。
他說過,她一定會來找她,救她出去。
阿兄答應過她的事,從來沒有做不到的。一年也好、五年也好、十年、一輩子……她都可以等。
冬日裏她浣洗衣物,手上布滿凍瘡,夏日頂著烈日做活,幾度中暑。她時常想著,阿兄在邊關,是不是也在思念她,想著為了她也要再堅持一會。
她靠著自己,終於一點點改變在宮中的處境,卻不想被齊王看中,被強納入後宮。
她不願從齊王,反抗過,想一刀了結齊王的命,與齊王同歸於盡。可死的明明從來隻該是齊王,為何該是她?
她記得阿兄的每一句教誨,要學會蟄伏,等待時機,要一擊斃命,要手段要幹淨一點,不要為自己留下後患。
她一直在等,等著一個徹底除去齊王的機會。
她被當作奴隸取樂,與齊王相處的每一日都覺惡心無比,然而在外人眼中的樂夫人,卻是邀寵獻媚、蠱惑君王、荒**誤國的妖妃。
齊宮太過冰冷,她待在這裏,隻覺心在被一點點蠶食,漸漸麻木不仁。
從女奴到夫人這一條路上,她的手沾滿了鮮血,有時候她會想,哥哥若是瞧見她變成這個樣子,會不會責備她變了?
不會的。她很快壓下這個念頭。
就像當年她對三表哥的馬動手腳,哥哥說,是他們欺負她在先,所以她怎麽樣報複回去都可以。他若知道她過得不好,隻會擔心她,擔憂她,心疼她,怕她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她逼迫自己不能再想他,因為思念反複落空,折磨的隻有自己,可入夜時分,潮水般的念頭不斷襲來。
他便是她昏暗人生的一道光,沒有她,她的前路又變得昏暗無比。
齊宮的日子過得太慢,久到她看著銅鏡中滿頭華麗的珠翠的女子,恍惚間已記不清自己來齊宮到底有多久。
是五年,還是七年?她與阿兄分別的日子,比在一起的日子都更長了。
那一日,宮中依舊歌舞升平,一派聲色犬馬,她陪在齊王身側,抬手將酒樽送到齊王唇邊,外頭有人稟告,道是:“大王,宮外一自稱樂盈的人求見。”
她愣住,看向殿門口。初入左家時,她自稱是左姝,哥哥糾正她“樂姝”,不必改姓。
而今有人來齊宮,自稱是樂盈。
“哐當”一聲,她手中的酒杯砸在地上,褐色的酒水將衣裙暈開,她不顧齊王的呼喚,踉蹌從案後起身,往外走去。
舞女停下了舞步,殿內的絲竹聲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看著她一步一步朝著外走去。
她腳下虛浮,隻覺踩在棉花上。
當那道熟悉的身影從殿外走進來,刺眼的陽光從殿外灑進來,他的容貌漸漸變得清晰,她以為再見麵,自己會情緒爆發,撲入他懷中。
可她隻是輕輕喚了一聲“哥哥”。
他恭敬朝著她行禮,眼中清亮,倒映著她的麵容:“樂夫人。”
七年,她已經等他太久了。
他們之間,隻這一聲,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