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國都,安邑。
楚軍已經持續三日攻城,每一日魏國倒下去的士兵都比前一日更多。
道路上四處都是傷員,幾乎無處落腳,衛蓁走在其中,為一人處理完傷口,便又提著藥箱去處理另一個,她雙手沾滿鮮血,身上也滿是髒汙。
“公主,您給傷員包紮,已經一夜未曾歇息,先回宮休息一會吧。”護衛道。
衛蓁搖頭,抬起眼朝城樓望去。
流矢伴隨火光映亮天地,城牆上濃煙滾滾升起,掀起漫天的塵埃,穿甲胄的士兵中箭不斷倒在血泊之中。
那兩扇象征著國都威嚴的朱漆大門,被衝撞出兩道巨大的裂痕,隨時可能崩塌。
三日了,楚軍的攻勢絲毫沒有減弱,戰事好似永遠沒有盡頭。衛蓁為傷員療傷已經到麻木的地步,然而一遍遍看到傷兵們的傷勢,還是痛心不已。
兵營中士氣低迷,城池中也處處彌漫著恐慌的情緒。
衛蓁手撐著牆壁起身,眼前一陣發黑,整個人往前倒去,護衛連忙伸出手扶住她,“小心”,衛蓁這才站穩身子。
“公主先回去歇歇吧,大王若是知曉公主這般勞累,也會心疼不已。”
聽到“大王”二字,衛蓁才想起來自己一夜未歸,魏王怕是要擔憂,點點頭道:“扶我回去看看父王。”
她坐車回到王宮,連身上汙血髒灰都未曾清洗,直接往王殿走去,然而尚未踏入寢宮,就見院前立了一群大臣。
衛蓁緩步走進去,眾人接二連三回過頭來,皆停下了說話聲。
衛蓁笑道:“不知諸位今日前來是有何事,大王正在殿中,在此交談怕是會打擾大王休息。”
百姓此刻都躲在家中,朝廷也都罷免了朝會,這群並非衛蓁心腹的臣子不會無緣無故來此,她目光一一掠過眾人臉上不善的神色,猜到他們應當是來興師問罪的。
當中一人走上前來,朝著衛蓁行禮,問道:“公主,王城到底能撐多久,那援軍究竟何時才會到來?”
“很快。”衛蓁沉靜道。
對方眉宇間已滿是不耐:“很快是多久?能否給一個確切的時間?外麵楚軍正在攻城,援軍再不來,城門就要破了!”
“是啊,公主!”
此話一出,猶如熱水落進油鍋裏,激起一片附和聲。
眾人幾乎將嘲諷寫在臉上,目光似帶刺的冷箭從四麵八方射來。
“魏國與晉國結盟,公主當初若不反悔去助祁宴,也不以至於害國都受難,宮裏宮外如今都在議論公主!”
“早說過大王糊塗,怎能讓一區區公主代政?雖說這是王女,可到底也是目光短淺之輩。”
“是,一流落在外數年的公主,到底心向著哪一國,實在不得而知。”
眾人的話語爭先落入衛蓁耳中,她安靜聽完,麵色平和,微微笑道:“國都被圍,都城內正是惶恐之時,我理解諸位的心情,隻是援軍的確已在路上。”
臣子們正要再次逼問,衛蓁已走上前一步:“且——楚軍趕來,必定打著盡快攻拿下城池的目的,若兩方耗下去,最先沒有糧草的會是他們。”
衛蓁將眾人的話術堵了回去,對方對視一眼,派了一人走上前來與衛蓁交涉。
“公主,我們也把話挑明了,今日來並非為了刁難公主,而是因為國都後頭有一小城門可以出城,如今王城隨時可能被攻破,我等請公主放一條生路,允許我們帶家中婦孺老人出城。”
他身後的幾位臣子,也跟著垂手作禮:“既然公主無法確保援軍會及時到達,先讓我們離開,也好過待在城中白白等死。”
“若城池真被攻破之時,公主也會想辦法脫身的不是嗎,望公主理解我等心情。”
“我不會走。”
這話一出,四周的人愣住,仿佛聽到了難以置信的話。
衛蓁斬釘截鐵道:“所以你們也不能走。”
“公主!”
她走上前去“若放了一人走,便會有無數人想走,你們的同胞正站在城牆上浴血奮戰,若得知後方人員撤退,士氣定然會**,到時候便國都徹底回天無力。”
衛蓁長吸一口氣:“今日我看到那些死去的士兵,心中不比你們更難受和煎熬,但沒有別的選擇,魏國與楚國積怨已深,總有一仗要打!”
全場皆默,無人出聲。
衛蓁道:“就在這幾日,援軍一定會達到。”
她的麵容在陽光下顯得尤為堅定,讓眾人有一刻覺得,或許國都能撐到援軍到達那一日。
她轉身往王殿內走去,眾臣子竊竊私語,忽然間那道清亮如玉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會下旨,讓護衛守著那出城的小城門,也請諸位莫要見怪,若誰走近那城門一步,便按照大魏的律令處置——”
“格殺勿論。”
她抬步跨過門檻,護衛上前請眾人離開。
大殿空曠明亮,寂靜無聲,關上殿門,衛蓁終於長鬆一口氣。
她朝著內殿走去,瞧見魏王還安然睡在那裏,一直以來緊繃的肩膀慢慢放鬆下來。
她實在是累極了,都忘記渾身是血,頭靠著床榻邊緣就睡了過去。
魏王在午後醒來,瞧見席地而坐的衛蓁。秀致的光影落在身上,隨著微風輕輕搖晃,她俯趴在那裏,手還緊握住魏王的手。
魏王低聲喚來宮人,從宮人口中得知早先時候發生了何事,垂下眼眸,溫柔注視著熟睡的女兒。
衛蓁被宮人走動的響聲吵醒,緩緩睜開眼簾:“父王?”
魏王微微一笑,伸出手撫摸她的鬢發,衛蓁將頭靠在他的手臂上,安靜地聽著從香爐中傳來的細微動靜。
所有的喧鬧都被隔絕在外頭,這裏好似全然沒有受到戰事的影響。
“父王,我有些累了。”
魏王低下頭,知道她說的累遠不是指身子累,輕聲道:“這片土地上的血從來沒有幹過,你身上的王袍是用血染成的,沉重無比,所以你會覺得累。”
她喃喃道:“我們的人已經流了這麽多血,能止住那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
“央央覺得呢?”魏王問道。
衛蓁仰起頭,花影在她麵頰上遊走。
魏王笑道:“央央。魏國這一次能否抵禦得住楚軍,說是要看天意的造化,可你帶著那些士兵堅持了這麽多天,根本不是運氣。”
他低低咳嗽一聲,衛蓁要扶他躺下,魏王搖搖頭,極其用力地握緊她的手。
他目光空遠,好似在回憶極其久遠之事:“昔我君王,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櫛風沐雨,以開魏道。一切都是靠著自己雙手鑄就。”
“魏國與楚國打了這麽多年,與晉國早年交鋒也不落下風,便是不怕鬥爭,魏國的血是刻在你骨子裏的。”
魏王的眼眸中好似有一簇微弱的火光升起,“那些臣民也是,骨子裏不會服輸,魏國延續了這麽久,你得與他們站在一起,鼓勵他們,隻要在一起便能取勝。”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拿過帕子捂口,揭開後看了一眼,將帕子收到一邊。
衛蓁一把拿過帕子,上麵密布紅梅般的血痕映入眼簾。
衛蓁眼眶濕潤,反握住他的手,“女兒說過會帶來醫工幫您治好病的,您都忘了嗎?您一直讓我堅持住,我也希望您為了我再堅持一回。”
她額頭抵靠在魏王的手上,沙啞著聲音喚道:“父親……”
她少時未曾被父親教導過一日,如今能有幸回到父親身邊,她一直知道,魏王教她的一切,讓她學會成為一個君,掌管好一國的臣民,是想讓她盡快地成長起來。他在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彌補過往的虧欠。
魏王長歎笑道:“父王當然沒忘。”
他拍了拍衛蓁的後背,“央央,你若累了便好好歇一歇,等你醒來,父王陪你一同出宮,去見那些城民。”
衛蓁起身道:“不用父王,我已經歇夠了。”
魏濟看著麵前人,少女婷婷玉立,眼中清淚澄澈。
她就如同一把野火,哪怕被風雨澆灌,依舊能不斷燃燒。
他隻有這一個孩子。而成為她的父王,是他這在這世上最自豪的事。
她道:“我們現在便出宮去。”
魏王握緊她的手,道:“好。”
……
日暮西山,國都的街道上,行人來來往往皆是慌張神色。
一輛馬車在道路中央停下,四周侍衛列隊在側。
“大王,大王來了!”不知誰人高聲喚了這一句,引得原本寂靜的人群一下躁動起來。
百姓們聚集在一座高台下。
魏王沾在高台邊,對衛蓁道:“去吧,上去告訴你的臣民,他們應該怎麽做。”
衛蓁一步一步走上台階,目光一一掠過那些陌生的麵龐。
寂靜聲中,她的聲音響起:“魏國已經沒有退路,等到楚人攻進來,便會侵略我們的家園……”
就在此刻,“轟”的一聲巨響從城門口傳來,地麵都為之晃動。
“城門!快來城門!”士兵們高聲呼喊道,“城門要破了!”
人群幾乎立馬起了騷亂聲。衛蓁轉目看向城門,門上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痕,最中央一塊地方被不停衝撞,仿佛下一刻便會出現一個巨洞,令人毛骨悚然。
“城中木頭已快用盡了!石塊也快沒了!”士兵飛奔而來稟告。
沒有木頭,沒有石塊,士兵們便無法阻攔那企圖攀爬上城樓的敵兵。
天地間充斥著兵戈相接的刺耳聲,衛蓁回過神來:“城裏沒有石塊木頭,但王宮有,去將王宮裏的巨木橫梁拆下來!”
士兵們愣住。誰都知道王宮禁地,無比尊貴,怎能說拆便拆?
衛蓁道:“王殿沒有可以再造,但王城不能被毀!我是公主,便聽我的!”
在這間不容發之刻,沒有空再給眾人猶豫,士兵們抱拳起身,朝著王宮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