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內科的走廊常年彌漫著一股藥物的味道, 罩著白布的擔架從身邊抬過,護士長對此習以為常,目送相互擁抱的病人家屬。
她輕輕歎口氣, 回到辦公室照例檢查每個病床的數值監測報告。
今天有37號病床的促醒治療,患者白女士的家屬應該已經到了。
這麽想著, 護士長拿上報告單,叫來負責病床的護士一同過去查房。
植物人的預後很難確定,因為每個患者的大腦損傷程度和恢複潛力不盡相同。
根據一係列的評估和監測措施, 包括神經影像學檢查,白女士兩年來的記錄上判斷沒有任何好轉, 結果一般為兩種:
患者可能會永遠陷入植物人狀態;患者可能隻能恢複到極低的意識水平,且對外界環境缺乏直接認識。
那女孩是濘大的學生, 五官長得也標誌,是男女老少通吃的長相。
聽說微博裏現在還存在著她和她男友的cp超話,科室裏有個新來的實習生說她在上麵簽到了整整兩年, 和著魔了似的。
護士長停在病房門前, 透過可視窗望向裏麵身形清瘦的女孩。兩頰的嬰兒肥褪去,骨相輪廓感便突出許多,漂亮得不真實。
她低頸捧著患者的手,嘴唇翕動。
無論多麽努力地扯唇笑, 由於靈魂已經被撕扯到四分五裂, 眼角始終藏著一抹無法掩飾的苦澀。
**是病骨支離的蝴蝶標本, 床邊是破碎的瓷器。
護士長在醫學領域站崗這麽多年, 頭一回期望老天爺顯顯靈, 眷顧這對意識相隔兩岸的可憐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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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有一場在演播室試播的專業課。
太陽光像箭一樣穿過窗戶, 被隔絕在無窗的演播室外。
大熱天穿著西裝套裝,剛進來就有人橫身擋在空調出風口前, 嘴裏嚷嚷不止。
一開始上鏡的幾個人大家還有精力看,隨著鏡頭裏的人臉一個個交替變化,清一色官方式地念著口播。
半小時不到,課上昏昏欲睡了不少人。
叫到林覓的時候,那份困倦像是忽然被冷風抖散。
眾人抻長腦袋,目光清明地往主播台那塊望。
風雲人物的戀情總是喜聞樂道的,正常學校裏都會有幾個出名的漂亮女生或者身為風雲人物的帥哥,很少有人真正把校花校草的名號掛上去,提到兩人都是用“鄔神和讓他收心的那個播音係女孩”指代。
目前並未證實感情已經破裂,但很久沒有見過兩人同進同出濘大,雲夏校區還有人連續拍到林覓乘坐早班地鐵到新江的照片。
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林覓身穿素色西裝裙坐在台上,手邊是娛樂新聞的稿件,她垂下纖長的眼睫,腦海中清晰過了一遍新聞稿。
向教授說試播開始。
抬眸就望見人群中,陶皓明穿著閃耀的大紅色西裝,雙手握拳鼓勵她別緊張。
事與願違,輪完所有人,向教授單獨點名林覓表現不佳。
麵對不同形式的新聞稿,除了專業性的口播傳達,帶動觀眾情緒也是重中之重。
看著電視機裏一臉死水講娛樂新聞的主持人,觀眾隻會頓覺索然無趣。
向教授不關注年輕人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聽見陶皓明幫她說話,麵色陡然沉下去:“生活是生活,專業是專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誰能天天快樂,每次不開心就出演播事故,哪個電視台敢要?”
林覓一隻手抓住另一隻臂肘,一言不發垂眸挨訓,能從她那雙漆眼裏看出那麽點墮落厭疲的情緒。
上完課已是薄暮,落日熔金,淡月新升。
推開門一股熱浪襲麵,女生們拿著日常衣物馬不停蹄去到衛生間更換。
林覓走到攝像機後麵放包的小台階上,手機屏適時亮起。
上麵五個未接通話,陌生號碼。
她熟稔地將號碼拉入黑名單,拎包去衛生間換常服。
出來時那節課的學生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林覓坐地鐵回雲夏宿舍,出站時街邊的路燈低垂著,經過時她的影子映在地麵雜亂無章,拉得很長很長。
之前使用林覓床位的女生今年病情複發住院,床鋪再一次空了下來。
楊柚可在網絡上的的知名度越來越大,需要投入的拍攝時間也相對增加,為了不影響到室友休息,她這學期開始到校外租房住。
202隻剩下時檸和許聽晚。
林覓上樓開門,寢室裏隻看見時檸,陽台相連的衛生間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估摸是許聽晚在裏麵洗衣服。
時檸腳抬在桌上刷抖音,睡衣下的身板比前些日子胖了點,她瞧見林覓:“回來咯美眉?”
林覓把東西放在書桌上,嗯了聲。
時檸自從接受腦袋上那頂綠帽的存在,整個人狀態反而鬆弛下來。王京見女友不似以往那樣黏自己,最近沒少對時檸獻殷勤,急得訂婚戒指都要掏出來了。
姚芝芝也時不時在時檸麵前刷存在感,明裏暗裏輸出“愛情觀”。
說好不容易遇見王京這樣一個多金又體貼的男人,小作怡情大作傷身,差不多算了,給男的留點麵子。
後來時檸回宿舍講這事時,手拍大腿快要笑背過去,覺得揣著明白裝糊塗比談一場內耗的戀愛快活多了。
算算林覓從華庭春座搬出來快半個月,住兩年的行李也不是說拿走就拿得完。
有些她覺得以後也用不著,看著回憶起不免心煩的東西,斷舍離撂那兒了。
那天晚上許聽晚接見電話,穿著褲衩和人字拖急急忙忙下來,瞧見樓外立著的發小眼瞼紅腫,她也哭了,淒慘的聲音像屠夫宰豬。
林覓聽著聽著忍俊不禁,哽咽地笑許聽晚好煞風景。
楊柚可當時還沒搬走,知道全貌後,問林覓:“你說明白了嗎?”
林覓反應了一會兒:“那倆字沒說,但我覺得已經很明白了。”
“你覺得沒用,他不會甘心。”
楊柚可篤定說。
林覓把鄔北所有的聯係方式都拉黑刪光了,那人也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堆電話卡,一周單拎著一天給她打電話。
許聽晚還疑惑,明明鄔北知道林覓住在雲夏宿舍,怎麽不過來當麵說。
楊柚可說:“分手斷聯21天定律,前麵十天最好不要見麵,給彼此一個冷靜期。”
許聽晚給她提議:“寶貝你可以試試情感博主,絕對火。”
楊柚可翻了道白眼。
……
聽到動靜,許聽晚衣服沒洗好就竄出來了,一看林覓精神氣還是很低迷,她把自己屜子裏五顏六色瓶子的保健品拿出來。
“補血的,維生素C,鎂片,逍遙丸,鈣片,護肝片,吃一個療程保證藥到病除。”
時檸看到都有點被嚇到:“這麽多不會吃死人吧。”
許聽晚擔保:“那不會,你看我情緒多穩定,都是它們的功勞。”
“……”
兩人站在同一戰線上,一致對抗許聽晚否決胡亂投醫的方案;
許聽晚鬱悶地努起唇,把小紅小蘭小綠小紫重新排列組合歸位。
德爾瑪商業中心洗錢案隻有林覓和時檸知道些內幕,知道罪魁禍首是鄔牧生的當天,她們迅速交換情報,時檸咬咬牙,不論父親周堅最後會被判多少年,這個事一天不了,濘京一天都不會安生。
法律會製裁那些在灰色地帶逍遙法外的非徒。
林覓把文件袋裏流水作為證據帶了過來,她倏然想起沒有作後手記錄,萬一證據被人盯上破壞,一切將重歸於零。
趁著許聽晚回衛生間洗衣服的間隙,單腳蹬上實木梯,眼疾手快從床單下麵抽出原紙文件袋。
幾乎是封口被打開的一瞬間,一張黑卡從中漏出來,落到林覓腳邊。
啪嗒。
她側眸看著地板,停了五秒。
而後麵無表情地從梯子上下來,躬身撿起黑卡,背後貼著短短幾字。
“密碼你生日”。
林覓甚至不用多想,這張卡裏的餘額一定是五百萬。
目觀全程的時檸挑起眉:“你前任留的?”
林覓淡聲:“逼王留的,老爸死到臨頭了還要裝逼。”
時檸有點不敢說話了。
恰逢其時,林覓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是《晴天》。
時檸印象中林覓手機鈴是一首Rap,以為響的是許聽晚的手機,扯著嗓子叫廁所裏的人回來接電話。
許聽晚也扯著嗓子回:“我的手機在放肥皂劇,不是我的電話!”
林覓說:“我的。”
她按下拒絕接通,拉入黑名單。
對麵那人換手機卡的動作快如組裝槍具,沒幾秒又打了回來。
林覓也重複操作。
這兩個人跟拗上了一樣。
時檸看得一愣一愣,小聲說:“要不然,你關機?”
林覓赫然抬頭:“你說得對。”
時檸:“……”
敢情之前都是這麽拗過來的。
衛生間的水聲停了,許聽晚把盆裏的衣服擰幹,抱著到陽台準備曬。
大概就是用晾衣杆把純棉**掛上去的時候,她隨意一瞥,和宿舍樓底下的男生對上了視線。
周身煙霧繚繞的,幾乎看不清他的輪廓。
許聽晚跟見了鬼一樣,扔下晾衣杆往裏麵跑:“林覓,你前老公來找你了!”
林覓耳朵裏被尖針刺了下,釘在原地,地麵就要在腳前裂開似的。
電話鈴再次響起。
許聽晚正欲催促。
林覓卻猛地抄起手機,筆直往陽台方向疾步走去,帶著氣兒。
“你他媽到底想幹嘛?”屋外傳來女孩一聲低吼。
許聽晚此生頭一回聽見林覓罵髒話。
那人被罵也沒什麽反應,嘴根叼著煙,夜晚的昏芒令他麵孔並不真切,那雙眼睛卻清醒得如海麵燈塔。
耳邊男聲磁感:“想過來跟你談談。”
林覓扯唇:“沒什麽好談的。”
“你真就舍得?”
“舍得啊,當然舍得。”
四下無人,鄔北低頸,雙頰深深往裏陷,指尖的煙頭火光明暗。
卻又像刻意壓抑著什麽,骨節分明的手背上青筋凸起脈絡,透著些荷爾蒙的欲。
他說:“林覓,再嘴硬說氣話我就沒法哄你了。我今兒在這站著等,看你到底怎麽想。”
那根煙剛好燃到煙屁股,他又頂了一根點上,口鼻全是尼古丁的白煙。
附近有一條有名的情人路,三兩情侶黏糊完,男生慣例送女生到宿舍樓。
認出長身站在鵝卵石路側邊的人物是誰時,順著往二樓望陽台舉著手機的女孩,他們眼都瞪直了。
良久,林覓那雙漆黑的眼眸宛如黑洞,安安靜靜地看他,啟唇對話筒說:
“去英國吧,祝你前程似錦。”
“真想好了?”
他撩起眼皮,目光緊緊盯著陽台上紅眼看他的女孩。
舍得還哭什麽。
明明是氣話。
林覓深深呼了一口氣,沒看他。
“我們沒有以後了,幹脆到這兒吧。”
鄔北腮幫子隱忍地動了動。
他掐斷電話,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手機從耳邊滑落,林覓扶著陽台半截牆緩緩蹲下,喉嚨哽得生疼。
一邊說釋懷的人,一邊卻在掉著眼淚。
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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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11日。
濘京市第一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廳。
“德爾瑪”集資詐騙案在濘京公開審理宣判:涉案人鄔牧生組建個人控製的鄔氏集團,非法集資485億元均被轉入其個人及鄔氏集團實際控製的銀行賬戶。現有其名下皮包公司董事周堅主動自首,將賬本及兩年多來的銀行流水作為證據提交給警方,公安局以十二小時內傳喚的形式當場拘留相關嫌疑人。
身穿囚服的鄔牧生、張惕守和德爾瑪商業中心的各大知情人股東身穿囚服,紮在法院的審判席上,雙手被手銬牢牢箍著。
控方律師開始宣讀鄔牧生涉嫌犯罪的指控,包括洗錢、非法集資、貪汙受賄等一係列的罪行。
庭審近七個小時,審判長宣布判決。
“被告人張惕守,犯組織領導黑丨社丨會性質組織罪,故意殺人罪,詐騙罪,尋釁挑事罪,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生,並處沒收全部個人財產。”
“被告人鄔牧生,犯組織領導詐騙犯罪,走私犯罪,大金額洗錢罪,情節較為嚴重,決定判處無期徒刑,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
“被告人王京,犯參加詐騙罪,強迫交易罪,決定判處五年有期徒刑,處以50萬罰金。”
“被告人周堅……”
法槌敲響,板上釘釘。
審判結束後,鄔牧生被警察押送回監獄,似是想到什麽,他忽地回頭朝觀眾席的方向望去。
座位上。
身著黑裙的女孩麵上噙著笑意,對視後逗弄般朝他抬了抬眉尾。
鄔牧生連忙收回眼。
她依舊朝他搖了搖手,優雅起身。
法院外停靠一輛邁巴赫Exelero。
林覓撩發往後捋,站在街頭往天邊瞧,嘴角露出一點兒輕輕散漫的弧度,仿佛一世紀般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
外邊的狗屁晚霞美得驚人。
隻可惜心裏的積雪尚未掃幹淨,人間又一度寒冬降臨。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