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岷的課程接二連三,節課、考試,對於考試這件事他十分得心應手,不過是把書裏的答案運輸到題目中,難的是傅佳辭,她是一道無解的題。
兩天考了四門,江岷連續兩天早出晚歸。
他早晨六點半出門的時候傅佳辭還沒醒,第一天回來,他發現廚房落了層灰,沒有使用廚房的痕跡,屋中也沒有任何外賣盒的痕跡,而傅佳辭的衣服,一如他出門時那樣掛在玄關的衣架上,紋絲不動。
第二天他出門前,特地將廚房和玄關弄亂,如果傅佳辭去廚房做飯,出門拿外賣或是出門吃飯,都會露出痕跡的。
但當他回來時,一切沒有變動。
他有充足的線索推測傅佳辭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傅佳辭無精打采地蜷縮在沙發角上,裹著空調被,手裏捧著一本去年的時尚雜誌,封麵精致靚麗的模特和她形成了鮮明對比。
江岷已經完全想不起她盛氣淩人的樣子了。
他猜不出傅佳辭失魂落魄的原因。
也許和趙安陽是相關的,但又不全因為趙安陽。
江岷不想知道那個原因,他怕答案並非自己所願。
他未跟傅佳辭問候,回臥室扔下書包,換上家居服,走向廚房。
家裏沒有麵,隻有米,冰箱裏也隻剩一捆即將變質的青菜。
他捋起袖子,盛夠兩人份的米,準備好米飯又去備菜。
廚房是半封閉式的,傅佳辭能看到江岷忙碌的身影,但是看不到他具體在忙碌什麽。
她渾渾噩噩過了兩天,不知白天黑夜,如果不是廚房裏傳來米飯的氣味,她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
米飯蒸到九分熟,會散發出一種特別的香甜,這一抹香甜隨著熱氣向遠飄去,融入到時光深處。
傅佳辭的記憶裏有這種味道。
媽媽還在的時候,每天放學回家,都會在樓道裏聞到這個味道。
想到母親,她忽然覺得孤單。
因為父親的嚴格,她從小沒有漂亮裙子穿,也不能留漂亮的長發,她因為自卑、因為厭煩,不喜歡和同齡人交往。
那個時候她沒有朋友,媽媽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很久沒有家了。
傅佳辭忍住了心頭翻滾的情緒,看著江岷有條不紊地盛飯、盛菜,再端著飯菜向她走來。
一盤白灼青菜,一份蛋花湯,兩碗飯,兩雙筷子,兩個人。
傅佳辭調侃:“沒想到王子殿下也會洗手作羹湯。”
江岷說:“高三那年學會的。”
高三前,家裏隻剩他一個人。
他每天都在餐館吃飯,高考前夜,他胃病發作,一個人半夜疼得死去活來。
吃過安眠藥,催睡了,疼痛才消失。
江岷平時做飯隻給自己吃,他不清楚自己的廚藝水平如何,在傅佳辭動筷的時候,他的心裏竟有一絲忐忑。
她慣常不會對他說正經的話。
傅佳辭沒有吃青菜,而是先小心地夾了一筷子米飯,她握筷的動作甚至緊張到生疏。
當她終於嚐到米粒的味道,回憶開始鋪天蓋地向她湧來,她已經無能為力去控製自己,眼淚忽然從她眼眶裏掉出來,傅佳辭顫抖著手,又夾了一筷子米飯。
江岷發愁地皺眉,這是前所未見的情況。他大抵清楚的,這個時候也許要用語言安慰她,甚至是抱一抱她。
但他另一方麵,他清楚:這是傅佳辭。
她是自尊心很強的人,忍了這麽久還是沒忍住眼淚,一定是不願意被別人看到的。
她乍看是隻刺蝟,可當刺蝟沒有了刺,任何觸碰都會讓她受傷。
傅佳辭試著掩藏自己的真實情緒,屢試屢敗,索性放下碗筷,埋頭哭了起來。
在混沌的知覺裏,一隻溫厚的手在她頭頂撫了撫。
這是媽媽去世後,她第一次控製不住傷心。
也是第一次有人給她做飯、安撫她。
江岷的手一下又一下地從她的脖子處撫到背部,動作很輕,如撫摸一隻流浪的小動物。
她感受到了他的克製。
江岷,這個人再次和她的故鄉、她的過去串聯了起來。
他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她變得有安全感。
過了不知是一分鍾,還是十分鍾,傅佳辭睡著了,等她醒來,是在江岷的臥室**。
角落的落地燈開著,光源正好背向她,溫暖的黃色燈光從四麵八方而來,將她包裹其中。亮度剛剛好,不會過分明亮,又剛剛好照亮黑暗。
沒有時間,她判斷不出自己睡了多久。
她的拖鞋整齊地放在床邊,傅佳辭腦海裏突然跳出來一個念頭:江岷,他對待傅佳辭,比傅佳辭對她自己還要好。
她穿上拖鞋,輕手輕腳離開臥室,白色月光透過紗質的窗簾落在客廳裏,客廳略有微光。
傅佳辭借著光,看清了江岷。
他側臥在沙發上,睡容安靜,月光照在他臉上,陰影也變得細細碎碎。
她聽過睡美人的童話,而江岷,恐怕正是沉睡的王子。
她知道自己喜歡江岷,已經無可撤回了。
她會因為他想到故鄉,想到媽媽。
她也會因為他,想要親吻一個人。
傅佳辭蹲下來,仔細端詳著這張臉。
在青溪那個混亂的夜晚,她也這樣打量過他。
江岷的五官很立體,額頭挺闊,輪廓銳利,他閉著眼的時候,是傳統意義上的英俊。
打破這種美學平衡的,是他的眼睛。
他是單眼皮,深眼窩,長眼尾,這樣的眼睛裏總有一種蔑視的神情,又也許因為他近視的緣故,所以總是眼裏有霧。
他的眼睛,是他難以讓人接近的根源所在。
傅佳辭屏住呼吸,她怕自己的呼吸聲吵醒江岷。
她不斷向他靠近,距離從十厘米縮短到一厘米,再縮短到以毫米來計。
計劃是要吻他的額頭的,可她在途中反悔,變更目的地,這個吻,最後失誤地降落在了他凸起的喉結上。
傅佳辭心說,如果江岷現在是裝睡就好了,她都表現得這麽明顯,他總得有些反饋,她至今還猜不透他的心呢。
但事實上,江岷真的困了。
考試很費精力,他現在是很實在地睡著了,對外麵的動靜一概不知。
傅佳辭見沒有反應,又吻了一下,這次吻的是眼皮。
仍無反應。
再親,這次是鼻梁。
仍無反應。
她有點想直接把江岷直接敲醒了。
怎麽和電視劇裏演的不一樣呢?
電視劇裏,王子這時候會突然睜眼的。
她放棄要把他親醒的念頭了——因為按順序,再親下去,隻能親他的嘴唇了,她不想親一個睡王子,這麽神聖、寶貴的地方,一定要在他清醒的時候親。
白天,江岷仍是一大早就出門了。今日的天色是灰蒙蒙的,寒氣穿透窗簾,滲進屋裏,傅佳辭拉開窗簾,玻璃窗上結了一層冰霜。
她坐在**,發呆了片刻,正想著找工作,剛拿起手機,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看到來電顯示上“孫叔”兩個字,傅佳辭的心髒忽然收緊。
她和孫叔上一次聯係,還是兩年前在青溪,她找孫叔開車送江岷回津州。
接通電話,孫叔急促地說了一句:“小辭”,借著是一聲深深的歎氣。
“你外婆走了。”
傅佳辭原以為媽媽去世後,再也不會有任何能打擊到她的事了。
她怔坐在**,仿佛一時之間忘了呼吸的方法。
孫叔說:“你舅舅占著你外婆房子,不讓我們去接你外婆遺體……你回來看看吧。”
傅佳辭如鯁在喉,艱難地說了聲“嗯”。
掛斷電話,傅佳辭潦草地往書包裏塞了幾件衣服,飛奔到樓下打車去汽車站。清晨雖然寒冷,但汽車站已經是人頭攢動了。
傅佳辭沒有身份證,她多掏了二十塊從司機那裏單獨買了票。
大巴沒有坐滿,車裏空****的,空調溫度再高,仍是會冷。
津州到青溪有四個小時車程,途徑服務區,大巴停下,車上的人紛紛下車去上廁所,或去超市買早餐、去透氣。
傅佳辭仍坐在車上,她側頭望著服務區忙碌的人流,感覺到深深的無力。
她和外婆好幾年沒見麵了,其實她不足以喜歡外婆,她認為外婆身上總有舊時代知識分子的古板氣息。
外婆也不疼愛她,甚至不曾善待過她媽媽。
青溪沿海,越近海邊,霧氣越重。傅佳辭的心情被天氣感染,也蒙上了一層潮濕霧氣。
回到青溪,意味著她必須去麵對自己那不完美的童年,還有她破碎的家。
傅佳辭在汽車站下了車,孫叔在汽車站旁接她。
孫叔年輕時喜歡過她媽媽,當然,這對傅佳辭來說並不重要。
她不信任古舊思想的父親,也不信任她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媽媽,但是是信任孫叔的。
她對孫叔的信任,從媽媽患病那時開始。
傅佳辭母親被查出癌症以後,不知道是報複她父親,還是真的解脫了,她出軌了,出軌在任何社會裏都是千夫所指的行為,傅佳辭的母親因這件事,被所有人放棄。
她的癌症末期過得有些淒慘,一個人在岷江縣上級市裏的醫院,沒人看望她,沒人陪伴她。傅佳辭平日上學,周五的晚上會坐小火車去醫院陪她媽媽過周末。
有次去到醫院,她碰到了孫叔。
孫叔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過來,為了見她媽媽最後一麵。
當天晚上傅佳辭帶孫叔去醫院附近的餐館吃飯,傅佳辭記得,當時他們兩個人一共點了三十個餃子。
她偷偷減肥,沒吃幾個,孫叔一天沒進食,也沒吃幾個。
兩個人沒吃完三十個餃子,她數過,最後還剩二十幾個。
孫叔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在一直數餃子。
那時的她也是矛盾、茫然的,媽媽是不是做錯了,她不知道要不要恨她,因為所有人都在怪她、恨她。
孫叔對她說:“小辭,不是你媽媽的錯,她是被壓抑久了……當年她為了你爸,背井離鄉,這些年過得再不如意,她也不許人說你爸或是你外婆半句不好,她是個女人,更是個人,是人都會犯錯,但也都有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不能因為你媽是個女人,甚至是個比別的女人勇敢的女人,就對她多加苛責。她犯的錯,是她自己承擔後果,再多人指責她,也不能幫她分擔痛苦。你不要學你爸和你的外婆,就算她再道德敗壞,她也沒對不起你,你不能跟著別人指責她。”
在她媽媽被千夫所指的時候,隻有孫叔為她說話了。
傅佳辭那時候思想雖然還不成熟,但她分得清孰對孰錯。
孫叔走之前給了傅佳辭一筆錢,讓傅佳辭給她媽善後,傅佳辭後來把錢又還給孫叔了。
她媽的出軌對象還算有良心,沒讓她媽一個人死在病**。
傅佳辭很清楚地記得媽媽去世的那天。
當時她在學校裏就有很強的預感,正在做英語卷子的她,看到閱讀理解中密密麻麻的英文單詞,突然一個詞都不認得,她匆忙地跟老師請假,跑去火車站買票前往市裏。
等她到了醫院,她媽已經去世了。
有個男人的哭聲很大,他跪趴在傅佳辭媽媽的屍體旁,大聲哭著說:“你等我去陪你。”
在一旁的傅佳辭父親,麵無表情地看著那一切。
她父親是軍人,任何時候都立如鬆柏。
傅佳辭站在病房門口,醫護看到她,知道她是病人的女兒,向她圍了過來。
她還來不及哭,他們已經在安慰她了。
第二天,孫叔陪著她外婆坐飛機到岷江。
古稀之年的老人,哭到快要斷氣。
傅佳辭看著她追悔莫及的樣子,心中隻是不解,為什麽在媽媽活著的時候,不對她寬容一些?給死人的眼淚是最廉價的。
當天晚上,傅佳辭陪著外婆睡,那天晚上外婆對她說了很多。
她教傅佳辭要好好讀書,女人多讀書,有文化,才不會像她媽媽那樣賠上自己一輩子,受人指點一輩子。
傅佳辭不明白。
她媽媽得惡性腫瘤,那是意外,受人指點,是因為人們都喜歡站在道德製高點去指責別人。
她隻是錯在沒有按照別人的期望而活。
傅佳辭現在仍不明白,可也不用明白了。
因為那個不厭其煩地教誨她要念書的小老太太也不在了。
她和她死守的那些道理,永遠留在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