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回津州後,江岷還有一段寒假。

為了趙安陽的案子,他幾乎每天都要去陳執的事務所看卷宗。

在專業問題上,他相信陳執,但是江岷看過以往陳執所有的辯詞,陳執有很大的一個毛病,就是在法庭上太過溫吞。

法庭上辯護律師一兩秒的猶豫,都會讓人對受審者產生質疑。

陳執勸道:“現在拿到了老四的口供,趙安陽自己也答應在法庭上供出真相,江岷,你不用太擔心。”

先不說江岷還不是執業律師的問題。

在他看來,江岷已經為這些人耗費了太多時間。

這不像江岷。

江岷卻反過來問陳執:“你有幾成把握?”

理想狀態下,作為一個辯護律師,他應該對每場庭審都全力以赴,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他可以擁有九成的把握。

但那僅僅是理想罷了。

現實中,律師不過是普通人,像醫生一樣,他們也有狀態好和不好的時候。

當理想和現實碰撞的時候,陳執沒有全力以赴的勇氣。

“江岷,法庭上變數很多,不是能夠提前預設的,身為一個辯護律師,除了你的邏輯能力、思辨能力,預估風險的能力也很重要。”

江岷頓了頓,陳執畢竟是專業律師,他請來陳執,就代表對他專業的信任。

信任,但不認可。

“我隻想看到結果。”

陳執道:“江岷,沒有絕對的輸贏。”

“如果不是為了絕對的勝利,委托人為什麽要信任你?”

“這是兩回事。”

他從業多年,深知在這個行業裏,大多數人的上限都不高。

能做一個完美律師的,隻有兩種人。

一種是出身在最底層,真正見識過社會殘酷,想要通過法律去改變社會的人。

另一種則是江岷這種含著金湯匙出身,隻以贏得他人為目標的。

第一種人沒有可以失去的,而第二種人沒有可以顧忌的。

一個辯護律師,除了大量的專業知識、社會閱曆,更需要一種無懼無畏的勇士精神。

陳執清楚,自己永遠擁有不了這種精神。對他而言,法庭是他的舞台,為了他能在這個圈子更長遠地走下去,他無法做到為自己的委托人付出一切,他的一言一行,都關乎著別人對他的評價。

“江岷,下午你媽媽過來……你要不要等她來,一起坐坐?”

江岷本能地要拒絕,陳執扣住他的肩,江岷比他高一些,視線壓下來,壓迫感很強。

“她最近壓力很大,你陪她聊聊天,說說近況,她一定會好很多。”

江岷沒說話,隻是投去一個警戒的目光。

陳執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麽。

“你和那個女孩的事,我沒有告訴你媽,她最近精神狀況不好,我也不敢跟她說這些事。”

江岷想自己也有一段時間沒和秦瑗聯係了。

江岷同意等秦瑗過來。

陳執把這件事告訴了秦瑗,她立馬離開公司,提前來陳執的事務所。

三人在陳執事務所周圍的私家菜吃午飯,母子二人幹巴巴地一問一答,陳執試著緩解氛圍,秦瑗突然問:“你這次去北京參加你奶奶的壽宴,自己一個人去的麽?”

當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陳執緊張地看向江岷。

關於傅佳辭,他半個字都沒向秦瑗透露過。

江岷放下筷子,緩緩開口說:“不是。”

“我聽楊西說了,你和她一起去北京的,也聽說,她沒念大學。我想問問你,你是認真地對待你們的關係嗎?”

江岷沒有回話,隻是點點頭。

“那你知道你以後要走什麽樣的路麽?江岷,我知道我和你爸愧對你的,但是不想因為你恨我們,就毀掉自己的未來。”

氣氛一度冷到冰點,陳執也不知該說什麽話去終止這個問題。

許久後,江岷發出一聲諷刺的笑聲:“毀掉?”

“你為了她沒去參加上學期期末考試,按照津州大學的規矩,被取消保研和出國交換的資格,有這件事吧?”

“我不需要這些資格。”

秦瑗漸漸在江岷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

偏執、自我。

她的語氣變得越來越嚴肅:“江岷,你正在走一條錯誤的路,它可能會毀掉你,也會毀掉那個女孩的未來。你需要清醒過來。”

江岷沒有急著去反駁他的母親,而是先喝了一口水,在秦瑗的審視之下,他慢悠悠地問她:“你想要我怎麽做?和她分開?是不是不分開的話,又要鬧自殺威脅我?”

他冷漠的態度令秦瑗瞬間失神,她放在桌麵上的手無措地顫抖起來。

這句話,江驊也曾對她說過。

聽到江岷這句話,陳執的反應比秦瑗還要劇烈。

他揪起江岷的衣領,朝他臉上便是一拳。

“你怎麽能說這種話?”

江岷沒躲,硬生生地承受了。

他擦擦嘴角的血跡,拎起自己的黑色背包。

“你們都說完了?我該走了。”

陳執和秦瑗沒有留他,離開餐廳,是滿街的陌生人群。

今天天氣很好,已經回暖了,江岷心情沒有不好,他很坦**,也很自由。

好了,這下都知道了,他不必再隱瞞什麽。

他打電話給傅佳辭,問道:“你出門了嗎?”

今天傅佳辭說她的老板生病住院,要去醫院看她。

“剛吃完午飯,今天我煮了麵條,剛打上車,你呢?吃過午飯了嗎?”

“吃過了。”

“吃了什麽?”

“在陳執律所附近,一家徽州菜,有些膩。”

若是以前,江岷絕不會浪費時間在“吃了什麽”這種無聊的話題上。

他發現自己被傅佳辭改變了,他不再計算時間,而是願意花費時間在一些無意義的瑣事上。

因為這些細節的出現,他的人生變得不一樣了。

“我下午去看老板,晚上有拍攝,江岷,你來接我嗎?”

“嗯。”

傅佳辭知道江岷不會遲到,但還是特意強調:“你不能遲到,你不來,我就一直等你。”

結束通話,出租車已經開到了醫院門口。

傅佳辭剛從北京回來就聽說了康海雲住院的消息,她本來想把在北京買的特產送去她的酒莊的,現在隻能直接送到醫院了。

康海雲是勞累過度暈倒的,輸了葡萄糖以後,精神狀態已經好了很多。

傅佳辭把自己買的特產禮盒拆開,康海雲說:“我喜歡吃核桃酥,這個留給我,其它的拿去分給阿Ken他們吧。”

“你都沒看,怎麽知道裏麵有核桃酥?”

康海雲溫柔地笑道:“因為我也買過這種特產呀。”

傅佳辭對溫柔的女人向來有好感,她也笑了笑:“那咱們還真有緣分,看上同一件衣服,也買過同一份特產。”

傅佳辭總是四處漂泊,很難碰有能談得來的女性朋友,能碰到康海雲,是她除了遇到江岷之外,幸運的事之一。

以前在閔洲為她打工的時候,她見到的康海雲總是獨來獨往的,現在經過她的這場病,傅佳辭更能確定康海雲沒有感情生活。

傅佳辭不打掩飾地把自己的好奇問了出來:“你這些年一直單身嗎?”

康海雲看向窗外的樹枝,若有所思地點頭:“一直單身的。”

“為什麽?”

“找不到對我更好的人。佳辭,如果有一天你也能遇到全世界對你最好的那個人,等一輩子你也願意的。”

傅佳辭正處在熱戀期,她認真地炫耀:“我已經遇到了。”

康海雲詫異道:“你這麽確信?可不要被騙了。”

提起江岷,傅佳辭比談起她的外貌還要自信,“他不會的。”

“他是做什麽的?”

“津州大學的大學生,對了,這樣說來,他是你的師弟。”

聽到津州大學四個字,康海雲怔了下,“你們怎麽認識的?”

傅佳辭和江岷的初相識可不是什麽佳話,她隨便編了個戲劇化的浪漫邂逅,康海雲將信將疑。

晚上有拍攝,傅佳辭得提前去做妝發造型,她看著康海雲換了吊瓶,便離開醫院前往拍攝場地。

今夜在江邊拍紅酒畫報,江風颼颼吹刮,她隻穿著一件單薄的旗袍,拍完一組,拍攝組換場地的時候,她躲在房車裏裹著毛毯喝咖啡。

忽然放在一旁的手機震動,來電顯示是一串陌生的數字。

她的心抖了一下,還是接通了。

對方沒有說話,傅佳辭試探問道:“請問您找誰?”

她先問了,對方才開口。

“是傅佳辭小姐嗎?”

是個很輕細的女人聲音,盡管這個聲音很舒服,可聽上卻很疲憊。

“我是江岷的母親。”秦瑗開門見山。

傅佳辭僵住了。

盛著滾燙咖啡的杯子從她手中滑落,她及時接住,強迫自己不要失態。

“請問,您找我有事嗎?”

“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談談。”

傅佳辭看了眼外麵忙著搬設備的攝製組,中途似乎出了什麽差錯,他們爭吵了起來。根據她的經驗,至少需要二十分鍾才能解決現場問題。

因此,她有二十分鍾的時間。

“我有時間的。”

她以為秦瑗會和楊西、江飛他們一樣,以疑問句開場。

“我聽楊西說他見過你。楊西他是江岷父親的好朋友,是為數不多能讓江岷信任的人……楊西對你的印象很好。”

“他……怎麽說我?”

“雖然沒有念大學,但你很聰明、勇敢、自信。”

傅佳辭撇了撇嘴,隻是聰明勇敢自信嗎?

漂亮呢?

電話另一頭秦瑗像是聽到她心聲似的,補充道:“還很美麗。”

傅佳辭本來緊張的心,被這句話安撫了。

美麗,是對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最高的評價。

她大方地表示:“謝謝您。”

“你這麽聰明的女孩子,應該猜到了我打電話給你的目的。傅小姐,有些話楊西已經對你說過,我也不必再重複。”

傅佳辭握緊了手機。

她就知道。

從來都是王子公主門當戶對天作之合的,按照約定俗成的眼光看來,她和江岷可以說是毫不般配。

不論是家世還是性格。

“你們都還年輕,被彼此吸引,是很正常的事。傅小姐,我今天隻是想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不要太輕信年輕時候的感情,也不要太依賴男人。雖然江岷是我兒子,我也沒有自信他能一輩子對你好。如果你對你們的感情有信心的話,不妨再等幾年。你會發現沒有他的日子裏,你還有大把屬於自己的青春、理想、事業。”

傅佳辭還是聽懂了。

不論話說得多麽漂亮,他們想要的結果隻有一個。

但她沒有像反駁楊西那樣去反駁秦瑗。

她自己有過母親,知道母親對一個人的重要性,她不想傷害江岷的母親。

“阿姨,您是要給我一百萬,讓我離開江岷嗎?”

聽到傅佳辭玩笑的問題,秦瑗也覺得這通對話輕鬆了不少。

“我的公司現在麵臨嚴重的財務危機,目前是給不了你一百萬的。不過以後你可以開口更狠一點,這個數字可以變成十倍。”

“您遇到的問題……江岷知道嗎?”

“他有他的煩惱,我不必用自己的煩惱去打擾他。傅小姐,想聽聽我和江岷父親的故事嗎?”

傅佳辭猶豫了一瞬。

“嗯。”

“我十八歲那年對他父親一見鍾情,我們的婚姻,被外界傳聞是一次聯姻,但其實是我那個時候年輕又任性,不顧家裏人的反對,非要和他結婚。起初他也愛過我的,我們也柔情蜜意過,可那段時光很短,隻維持了一年多。他去岷江做研究,喜歡上了和他一起的一個女研究員,我知道這件事以後,和自己家人鬧,和他家人鬧,他被迫調離了岷江。沒多久後那個女研究員就在一場事故中身亡,當時正好江岷出生,他就給江岷取了這個名字,故意來氣我。他父親在外麵風流,我不知道怎麽麵對這些事,隻能借工作去逃避現實,兩年前,我和他父親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了,之所以不離婚,是為了兩家的關係。我以為婚姻這層殼是我最後的遮羞布,可有一天,他告訴我,他遇到了一個女學生……他又找到了當初在岷江和那個女研究員相處的感覺,他請求要和我離婚。當時我才發現,我不願意跟他提離婚,根本不是為了兩家的麵子,而是我根本鬆不了手。後來的事,你多多少少也應該都知道了。”

傅佳辭曾從江岷的態度裏猜測過秦瑗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她一直認為,女強人就該是電影裏演的那樣,雷厲風行,說話趾高氣揚的。

可秦瑗完全打破了這種印象,她說話聲音很溫柔,語速很慢,卻在柔軟當中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傅小姐,我知道我貿然打電話給你,請你離開江岷很失禮,但是我也愛過別人,女人的感情是很長久的,相比之下,男人的感情,隻有**來的那一瞬間。我不質疑你對江岷的喜歡,可是現在你對他的喜歡越深,有一天他不喜歡你了,你也會受傷越深。”

傅佳辭的嘴唇翕合了幾遍,想要說的話,幾次三番被她吞回去。

江邊攝製組已經擺好景和燈光了,她看到阿Ken的助理正往房車這邊走來。

再一轉頭,看到的是車窗上自己的倒影。

她看上去是那麽美麗,又是那麽年輕。

年輕,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著弱勢。

“阿姨,我現在靠拍雜誌廣告可以掙到錢,等我攢夠了學費,就會去念電影學院,拿到文憑,我沒有依賴江岷,我隻想好好工作、掙錢、讓他也能依靠我,哪怕隻是很短暫的時間。”

電話裏傳來別人催促的聲音,秦瑗說:“你既然有工作,我先不打擾你了。”

傅佳辭寧願自己笨一點,無知一點,這樣就聽不懂秦瑗的意思了。

她隻有一個意思,讓她離開江岷。

她心裏有一團火在燃燒,明明她和江岷沒有做過任何錯事,為什麽每個人都要仗著他們的年齡、閱曆去審判他們呢?

為什麽他們都說,不是她毀掉江岷,就是江岷毀掉她?

為什麽不能多信任他們一點點……

哪怕隻有一點點……

可事實是殘酷的,現在的她,永遠無法想明白這個問題。

那些人,並不是不信任她和江岷,而是不信任他們自己年輕的時候。

因為年輕,代表著要麵臨漫長的未知人生。

在未知麵前,人人都恐懼。

而在恐懼狀態之下,不論怎麽做,都是錯的。

傅佳辭很快忘掉這通電話,投身到拍攝當中。

麵對未來,她也害怕。

但那又如何呢。

如果時間是殘忍的惡魔,那麽,她選擇用勇士精神迎麵而上,而非做逆來順受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