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佳辭接到陳執電話的時候,江岷剛出發去了學校。

這個時間很微妙,很難不讓人認為他是故意這時打來電話的。

“我想見你一麵。”陳執開門見山。

陳執向來看不起她,他的輕蔑都直接流露在語氣裏的。

今天卻不同。

傅佳辭卻隻聽出來了疲憊。

自從秦瑗出事後,陳執就沒怎麽睡過覺,風華正茂的男人在醫院裏,整天魂不守舍,醫生護士怎麽勸她都不聽。

陳執相約傅佳辭在醫院附近的咖啡廳見麵,傅佳辭卻問:“我能見見江岷的母親嗎?”

陳執猶豫了幾秒,說:“可以。”

那通電話讓傅佳辭對秦瑗更加好奇了。

到底什麽樣的女人,可以做到對兒子不管不問,和自己資助的大學生春風得意,卻又如此輕易地放棄生命?

重症監護室外,傅佳辭透過玻璃,第一次看見那個溫柔地勸她離開江岷的女人。

她見過秦瑗的照片,當年她還很年輕,多年過去,容顏自然會衰老。

秦瑗臉上覆著氧氣瓶,傅佳辭也沒能看清楚她的具體樣貌,可她躺在那裏,就足夠讓人心軟。

她的睡顏,很溫柔。

傅佳辭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幾年前,她也在另一間醫院,用同樣的視角看著她的母親。

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可是骨子裏對自我的堅貞卻如出一轍。

陳執端著兩杯水走過來,“傅小姐,我們談談。”

傅佳辭跟陳執走到醫院的花園裏。

今天風和日麗,春天臨近,花園的花陸續綻放,許多病患出來放風,花園很熱鬧。

陳執在傅佳辭來之前,刮了胡子,洗了澡。

他今天沒有穿那身嚴肅的職業裝,而是穿了套休閑運動服,看起來有點人情味了。

“她出事後,我在她手機上發現了一通電話。”

陳執把秦瑗的手機遞給傅佳辭。

“這是她出事前的最後一通電話,傅小姐,你認識嗎?”

來自於職業習慣,陳執的質問直擊人心。

傅佳辭看著那個眼熟的號碼,心一點點變冷。

她起初不信,於是拿出自己的手機,撥通那個電話,直到手機屏幕上出現“康海雲”三個字。

手裏的手機似變成了一個紮手的刺球,她猛然鬆手,手機墜地,屏幕和機身徹底分崩離析。

“康海雲,傅小姐認識她吧。”

許多碎片信息在傅佳辭腦海中串聯了起來。

康海雲,津州大學工學碩士,畢業後直接前往日本讀博深造。

陳執咬牙切齒:“這個女人,我們躲了她快兩年了!如果不是你,她根本找不到秦瑗!”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看來你認識她了。傅小姐,江岷有沒有跟你講過,他父親為什麽要跳樓?”

看著傅佳辭驚愕的反應,陳執接續道出殘忍的真相。

“我來告訴你完整版的。江驊的和康海雲出軌,被康海雲的父母告到學校,江驊被停職處理,康海雲麵臨退學,為了避免康海雲受處罰,影響前途,江驊犧牲掉自己的名譽,說是他誘騙康海雲。學校為了補償康海雲,息事寧人,送她去日本留學,江驊身敗名裂,自殺身亡。秦瑗這些年忍受江驊的冷暴力,精神狀況已經很差了,江驊自殺,她無法接受,當時已經自殺過一次了。”

“本來她快好了……”陳執的聲音陡然變大,“如果不是康海雲那個女人說了刺激到她的話,她不可能做出這麽衝動的事。”

如果可以,傅佳辭選擇永遠不要知道這些真相。

“傅小姐,如果江岷知道你在幫康海雲做事,你要他怎麽麵對你?”

“我……”傅佳辭咬了咬嘴唇,“我自己會告訴他的。他怎麽對我,我都能理解。”

“夠了!”陳執忽然大喊。

“江岷本來答應過秦瑗,大學去美國念,當初已經出爾反爾過一次,後來又說大三陪秦瑗去美國。你知不知道,就像一隻吸血蟲一樣在吸幹他們母子的血!”

傅佳辭捏緊手裏的紙杯,熱水溢出了大部分,都灑在了她的手上。

關於她和江岷的感情,她不想在別人麵前認輸。

她反唇相譏:“陳律師這麽清楚吸血蟲是怎麽活下來的,難道不是因為你也是一隻吸血蟲嗎?”

“好,不說秦瑗。江岷上學期期末缺考,保送和出國交換資格都被取消,傅小姐清楚這件事嗎?”

上學期期末……傅佳辭回憶起來。

正好是她外婆去世的那段時間。

“我不知道。”

“江岷年輕氣盛,性情高傲,聽不進別人的勸,但傅小姐是理智的人,你應該能衡量出江岷為你放棄了什麽。”

傅佳辭完全沒了剛才和陳執對撞的底氣。

這件事,江岷從沒告訴過她。

在傅佳辭試圖接受這些信息的間隙,陳執喝光了紙杯裏的水,他也冷靜下來了。

“傅小姐。”再開口,這個驕傲的男人是哀求她的。

傅佳辭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讓他不要再說了。

她不想聽。

他的每一句,都在往她心上紮刀子。

可麵前男人可憐地乞求著,甚至下一秒就要當眾跪在她麵前。

兩個人,都是在努力保持著冷靜。

“我和你是同樣的出身,咱們這種人,像野草一樣,到那裏都能活。但秦瑗江岷母子他們不一樣,他們一出生就活在溫室裏麵,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很理想主義。江岷一直看不起我,我都知道,我承認,我是故意接近秦瑗的,但我也想真心的保護她。我請求你……就給他們兩年的時間,離開江岷兩年,讓他陪秦瑗去美國,隻要秦瑗身體好轉,江岷在那裏專心完成學業,以後你們之間的事我再也不會過問。”

兩年……聽起來並不久。

擅於談判的陳執看出傅佳辭動搖了。

“我向你發誓,趙安陽的案子我會全力以赴,至於你和康海雲的關係,我不會向江岷透露半個字,如果我違背誓言,就身敗名裂。”

傅佳辭聽出來了,這是請求,也是威脅。

要麽毀掉江岷,要麽毀掉她。

她的記憶裏浮現那天和康海雲逛街的畫麵,當時,她第一次在康海雲麵前提起江岷這個名字。

難怪那天康海雲麵色很差,難怪那天她特意要幫她看管手機……

難怪那天,她會在那副話劇海報下站那麽久。

傅佳辭撿起地上破碎的手機,她張了張口,緩緩問道:“秦阿姨……她脫離危險了嗎?”

“還沒有。”

“陳律師,你能給我半天的時間仔細想一想嗎?”

陳執也不敢逼她太緊。

“你可以多想幾天。至於趙安陽的案子,既然他已經把案子委托給了我,我有我的職業道德,一定不會懈怠。”

“麻煩你了。”

“是江岷。辯詞都是他準備的,我隻是幫他修改,並代替他出庭。”

傅佳辭知道江岷一直在跟進趙安陽的案子,卻沒想到是這種地步。

臨走前,她又去病房看望了一次秦瑗。

因為她母親的緣故,她一直很懼怕醫院的味道。

生和死這些最重要的事,在醫院都顯得很平常。

玻璃倒映出她的樣子,倒影同秦瑗交疊在一起。

媽媽教過她,身為女性,永遠不要去為難另一個女性。

傅佳辭的臉上濕濕涼涼的,她摸上自己的臉,視線模糊,眼前秦瑗的樣子變成了她媽媽的樣子。

所有的情愛,在生死,在自我麵前都顯得無關緊要。

她默默地說了聲“對不起”。

無論她是否事先知情,那個間接害秦瑗躺在這裏的人,是她。

離開醫院,傅佳辭去數碼商城買了一部新手機,換上電話卡之後,立馬撥通康海雲的電話。

康海雲猜想這是來興師問罪的,也並不故意躲避她的電話。

可傅佳辭沒有質問她任何事。

“老板,我之後可能要離開一段日子,來跟你辭職。”

“你要去哪裏?”

“回家,以後再聯係。”

心平氣和地掛斷電話,傅佳辭臉上的笑容徹底冷了下來。

她打開新手機的日曆,翻到兩年後。

是七百多天。

七百天,可以去四個城市。她自己計算過,她去一座新城市的適應期正好是半年,隻要換四座城市,就能很快度過兩年。

可是江岷……

他願意等她嗎?

傅佳辭回到江岷家裏,江岷還在學校上課。

她用涼水洗了把臉,水冷得刺骨。她默默地盯著從水龍頭墜落下來的水珠,洗臉池的白瓷裏,虛虛晃晃倒映出她的樣子。

她就這樣呆了很久,天黑了,也沒有察覺。

放在客廳的手機響了幾遍,她才聽見,恍惚去接電話。

“今天晚上有課,不回家吃飯了。”

“家”這個字聽起來無比諷刺。

這棟房子的女主人是秦瑗,她不過是臨時附屬在這裏的外人。

可現在,她間接害秦瑗躺在冰冷的醫院裏,毀了江岷的前程。

她甚至不敢哭,這件事中,她是加害人,沒有委屈的資格。

“好,我等你。”

“今天晚上我去醫院……傅佳辭,你不用等我了。”

“下課了直接過去嗎?”

他低聲嗯了聲。

江岷不想將自己生活裏的一團亂麻帶給傅佳辭。

真實的江岷和傅佳辭,是完全相反的。

他才是脆弱又不計後果、常常犯錯的那個。

所以,他的過錯由他自己來承擔。

傅佳辭還想跟江岷多說幾句,聽聽他的聲音,可她說不出口。

她怯懦了。

麵對江岷,她沒辦法像麵對陳執那樣坦誠。

她好不容易擁有了一個稱作“家”的,不能被趕出去。

她想留在這裏,也永遠留在江岷心裏。

“江岷……”

“我在。”

傅佳辭沉默了很久,才說:“這不是你的錯。”

“嗯。開學課比較多,沒什麽時間陪你。”

“沒關係的。”

江岷不是會主動找話題的人,和傅佳辭在一起,他已經有了一些改變,但還是不夠。

結束通話後,他看著手機裏傅佳辭的名字。

那三個字,是他生活裏的全部。

可他不是那麽擅長表露真心。

秦瑗自殺的那個夜晚,那個天台上,他想對她說的有很多。

幸好,往後時光還很長,很長。

長達一生。

可這漫長一生,沒有重來的機會。

你不斷地向前走,眼裏隻有前路,你從來不停留。

因為你知道,歲月永遠不會為你回頭。

傅佳辭進入江岷的臥室,先打開衣櫃門。

她看了明天的天氣預報,要降溫了。

她把自己為他買的那件白襯衣掛在他那一排白襯衣當中,清一色的白,不分新舊。

最後拿了一件黑色毛衣,裝進袋子裏,打算今晚給他送去學校。

關上衣櫃門,她來到書櫃麵前。

他的書櫃裏大多都是專業書,很少有雜誌,在肅穆的法典當中,藏著一本很不起眼的漫畫。

那是他生活裏百分之零點一的鮮活。

她找到暗格裏的抽屜,裏麵躺著一款過時的數碼相機,還有一張身份證。

它們不和諧地躺在這個無人問津的角落裏,

傅佳辭第一次發現這個抽屜的存在,是年前江岷考試忘記帶書,讓她幫忙找書的那一回。

那是她第一次被允許走近他的世界裏。

他知道她看見了相機,也知道她發現了身份證。

他沒有任何解釋,她默認,他許可她永遠留在這裏了。

傅佳辭的名字,佳辭,是佳話的意思。

她這輩子唯一的佳話,便是闖入江岷的內心,然後,在那裏發現了自己。

她再一次打開相機,裏麵竟多了幾張照片。

同第一張相片一樣,都是在黑天弱光的環境下照的,畫麵布滿了噪點。

一張是她熟睡時的樣子,一張是她在陽台澆花的背影。

偷拍都這麽美。

這不是重點。

傅佳辭這才感覺到難過,她願意變成世界上最醜的女人,去換她和江岷之間的平安無事。

她她再也不貪心了。

她隻要江岷。

隻要她和江岷像以前那樣,沒有任何芥蒂。

如果江岷知道了真相,他會原諒她嗎?

這也不重要了。

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原來她才是童話裏那個穿過迷霧,闖入王子所在的孤島,然後徹底將其摧毀的反派。

江岷九點下課,八點五十的時候,收到傅佳辭的微信。

我在你們學校門口,送衣服給你。

今天津州的氣溫不是那麽寒冷,晚上隻有細細微風。

江岷隨著下課的人潮來到學校門口,傅佳辭正站在那裏和擺水果攤的阿姨聊天。

她遠遠就看到江岷。

“大姐,我等的人來了,不跟你聊了。”

她提著袋子跑過去。

江岷習慣性地抱住她,若無旁人地吻了她一下。

“幹什麽,怪不好意思的。”傅佳辭說。

她是在乎別人目光的人麽?

反正江岷不是。

“等了多久?”

“十分鍾,大姐給了我橘子吃。”

“甜嗎?”

“又涼又酸。”

江岷順手接過她手中的袋子,裏麵裝著一件毛衣,還有些洗漱用具,和他明天上課要用的專業書。

“都給你準備齊全了,你明天早晨可以直接來學校,不用再趕時間回家了。”

傅佳辭的內心和外表不同,她一直都很體貼細膩。

他們甜蜜的身影引來很多關注,傅佳辭感受到了那些帶著好奇的窺探目光。

她故意抱住江岷的腰,炫耀自己對江岷的所有權。

“江岷,你喜歡我來找你嗎?”

江岷沒有和別人談過戀愛,也沒有和誰親密過,麵對傅佳辭熱烈的追問,他沒那麽適應。

傅佳辭抬頭,看見江岷顫動的喉結。

她踮腳去吻江岷的喉嚨。

該死……沒穿高跟鞋,夠不著。

誰讓他長這麽高。

江岷猜到她想做什麽,他其實很不解,喉結有什麽好著迷的。

他捏著傅佳辭的肩膀來到一旁正在施工的小巷子裏,箱子裏隻有一盞路燈,燈光傾瀉下來,照亮了坑坑窪窪的牆壁。

江岷讓傅佳辭站在燈光充沛的地方,這樣他就能看清她了。

他雙手放在傅佳辭腰兩側,將她向上抱起,又仰起脖子,把喉結獻出去。

傅佳辭正好能吻到他的喉結。

可她沒有吻下去。

這一吻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巷子裏的粉塵很多,這個吻充滿了粉塵的味道,令人窒息。

傅佳辭的雙眼陷入長久的迷茫裏,她捧住江岷的下巴,親吻地更加用力、熱烈。

“等等。”江岷說。

“怎麽了?”

他的手墊在傅佳辭的背和粗糙的牆麵之間。

“好了。”

“江岷,你吻我吧,我沒力氣了。”

江岷低笑了聲。

這是自從秦瑗出事以來,他唯一的笑容。

傅佳辭再也沒有見過這麽清澈幹淨的笑容了,天上懸掛的那輪月亮,也比不上二十歲江岷的溫柔。

她今天塗了口紅,口紅被已經被吻花了。

江岷低頭,額頭和她的抵在一起,聲音嘶啞,“就這樣待一會兒。”

“傅佳辭,我什麽都能給你。”

江岷不是會將這種話說出口的人,隻是最近他實在太疲憊,也太茫然了,他需要一些對未來的誓言,撐著他度過這段日子。

傅佳辭相信他。

他已經給了她一切了。

可她什麽都不想要,她隻想江岷擁有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江岷,你會騙我嗎?”

江岷猶豫了零點幾秒。

“不會。”

他又在騙她。

傅佳辭勾住他的脖子,惡狠狠地說:“如果你敢騙我,你這輩子就完了。”

江岷笑了笑,他揉了揉傅佳辭的發頂,“碰到你,我這輩子早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