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裏,兩隻蚊子同時發出惱人的噪音。

夜裏冷,趙安陽把鈴鐺抱回客房去了。

江岷視野裏,那兩隻在燈前纏綿的黑蚊子,是兩個模糊的黑點。

他一直很招惹蚊子。

聞不慣蚊香、驅蚊水的味道,又因為近視嚴重打不到蚊子,隻能忍受蚊子的毒害。

他和傅佳辭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正是冬天,蚊子還不曾出現。

啪一聲。

傅佳辭一次性解決掉兩隻蚊子後,用免洗洗手液擦手,封閉的帳篷裏彌漫著一股強烈的酒精味。

她以為這麽久沒別的動靜,江岷應該睡著了,直到聽到他翻身的動靜。

江岷摸到床頭的眼鏡,戴好,在手機上看電文件。

傅佳辭看過去,是一頁密密麻麻的字。

“你還不睡嗎?”

“嗯,今天沒有帶思諾思,會比較困難。”

傅佳辭也經曆過一段失眠,知道那是安眠藥的名字。

“我去熱牛奶給……也能助眠的。”

江岷輕輕笑了笑。

他的失眠障礙已經不是牛奶能解決的。

“不用了。我的情況比較嚴重,喝牛奶無濟於事。”

“怎麽會這樣……”

“失眠障礙很常見,誘因也不止一種,很難說清。人和電池一樣,電量耗盡,自然會進入睡眠狀態。”

“是在國外患上的,還是國內?”

“國外。有段時間為了取證,幾乎每天都在不同的時區。”

傅佳辭本來有一點生他的氣,可是她無法接受他可憐的樣子。

很奇怪。

她一直是鐵石心腸的人,對誰都是。

而江岷,比她更加鐵石心腸。

可她遇到江岷,心就軟了。

她的手攀上江岷的胳膊,像藤蔓緊緊纏繞著他。

“江岷,我幫你耗盡電量吧。”

二十八歲的傅佳辭比二十歲更加手段熟稔,手指輕輕幾下撩撥就能將氣氛挑起。

江岷關掉手機,擒住她胡作非為的手,翻了個身,就在她上方了。

八年前她擁有妖精的外表,但其實非常笨拙,現在自然不同,經曆時間的沉澱,她由內而外散發著惑人的氣息。

更加內斂,也更誘人。

“你的手……”

“不礙事。”

他低聲笑了,這一聲笑,為曖昧打開了門,情潮鋪蓋而來。

傅佳辭本想占一回主導,結果,又成了被動一方。她氣惱說:“你笑什麽。”

“沒了手,沒有腿腳,瞎了,聾了都能做。”

她沒想到是一句帶著葷腥的話,初聽聞,有些震驚。

江岷撩起她的裙子,手在她臀上捏了幾下。

隻見他衣冠楚楚,架在鼻梁上的銀邊眼鏡更顯得體麵。

傅佳辭覺得自己受到了欺負,要摘掉他的眼鏡。

江岷死死按住她的手:“別鬧了,讓我看看你。”

他說看,傅佳辭想太多,沒想到隻是看看她的眼睛、鼻子、嘴巴。

她不合時宜地自戀:“我好看嗎?”

江岷哪知道她好不好看,他看誰都長得差不多。

傅佳辭沒等來他的回答,隻見他喉嚨滾了滾,她喜歡那個地方。

他沒說出口的話,都藏在那裏。

她伸出手,沿著他跌宕起伏的頸線撫摸。

江岷的身體比他的感情炙熱,比他的嘴巴誠實。

床頭的燈光驟然熄滅,傅佳辭還未適應黑暗,異樣的感覺填滿了她的身體。

她的手在虛空裏抓了幾下,最後落在江岷的背上。

呼吸此起彼伏,每一聲,都承載著難以言說的思念。

傅佳辭摸著身下堆積的裙擺,心想:是真的嗎?

不論真假,江岷的熱情都給了她很大的勇氣。

和上次不同,這次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被愛的。

“江岷,我們以後別再吵架……也不要冷戰了。我們現在住在一起,能彼此照顧,以後還有很長的日子。”

“嗯。”

“等你正式在學校入職,我們就回到學校附近住。”

縱然她現在擁有更多,可最想念的,還是那段住在他家的日子。

那時一無所有,卻有一個家。

“學校的審核最近就要批下來了,我已經在李正那裏辦了離職,白天要去律所把個人物品搬回公寓。”

“……要不然,搬我那裏。”

“卷宗很多,三個紙箱都裝不完,你出租屋裝得下嗎?”

她那裏的確沒有更多空間了。

“我有個地方……可以暫時放那裏。我陪你去搬吧。”

江岷沒有拒絕,但是白天,楊西一個電話臨時將他叫走。

一些關於他工作的事,不得不抽身。

傅佳辭決定先去幫他把東西搬走,江岷有多麽不喜歡拖泥帶水,她最清楚。

江岷的東西太好收拾了,他平時的物品都整理得有條不紊,辦公室和家裏都如此,多餘的物品幾乎沒有,最重要的,就是一些文書和筆記。

在淩空律所,她和李正迎麵相逢。

“李律,中午好呐。”

傅佳辭是挺好的,李正分毫不好。

失去了江岷,他不僅僅是失去一塊金招牌、搖錢樹。

一片誠心被利用玩弄,誰都會不甘心。

他和陳執探究過這個問題了,但因為利用人的是江岷,這一切又顯得理所當然。

他從美國回來那天……不,更早的時候,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吃到傅小姐跟江律的喜酒。”

傅佳辭從沒想過結婚這件事,這事對她來說太遙遠了。

傅佳辭敷衍李正說:“會有那麽一天的。”

她正了正神色,又說:“謝謝李律師對江岷的照顧。”

這句話是認真的,雖然江岷和淩空律所緣分盡了,可好歹,這裏曾給江岷一個安身之處。

李正思緒複雜,他打開手機相冊,將上麵的照片擺在傅佳辭麵前。

照片中的環境是一間很清幽的茶室,沒什麽人,是從外麵偷拍的,人影並不清晰。

可傅佳辭還是從輪廓裏,辨認出了一些關鍵信息。

她認得那件白襯衣,是江岷去津州大學麵試那天穿的。

她也看出了照片裏的女人,情緒激動,似在哭訴。

“傅小姐,我也不想做這種事。但江岷利用了我,我氣不過,就找私家偵探跟他。跟了幾天,這是唯一的收獲。”

傅佳辭的臉色慢慢變冷。

“你把它給我看做什麽?”

“難道你就不好奇,江岷在美國到底發生了什麽?”

“就算我好奇,也會讓他親口告訴我,而不是用不光彩的方式去窺探他的過去。”

江岷回國的真相本來就撲朔迷離,現在,加上這張照片,還有上麵那個陌生的年輕女人,一切更複雜了。

李正識人無數,也看出了傅佳辭在逞強。

“是,我承認手段不光彩,但現實就是這樣,他利用我,我隻是個普通人,不是聖人,做不到以德報怨。”

“江岷利用你,你就沒有利用過他嗎?李律,淩空律所現在業務這麽繁忙,有多少客戶是衝著江岷的名字來的?你應當比我更清楚。既然你不是一無所獲,就不要裝出完美受害者的樣子。世道很公平的,你可以利用他,他自然也能利用你。江岷沒有做錯。”

“照片還有其它的角度,我已經發給你了,你慢慢看。”

曾經在一段時間裏,傅佳辭對他和江岷的未來充滿了信心。

老城區的每條街區、每個建築、每一片瓦都有悠長的故事。

江岷過去的家中沒有電梯,她多掏了二百塊錢,搬家工人才同意把一箱箱沉重的文件搬上五層樓。

現在這裏的主人是她。

當年江岷和秦瑗出國時,賣掉了這裏的房子。她回到津州,找回這裏,房裏已經住了新的家庭。

那一家人也在計劃移民,再度轉手房子。

為了贖回這裏,那兩年她拚命賺錢。

等她終於有貸款資格,買回這裏的時候,最寶貴的青春已經失去了。

這是她跟江岷過去生活過的地方,她第一次進入這間房子,裏麵是空空****的,離開時,家具、花草、應有盡有,再一次進入,到現在,一直是空的。

她一直在等。

有一天,她會和江岷一起,重新填滿這裏。

她太久沒過來,地板上積了灰,傅佳辭花了一下午時間將地板擦得光滑可鑒。

她光腳盤腿坐在地板上,一遍遍,反複觀看李正發給她的照片。

照片有各種角度,從遠到近,模糊到清晰。

照片完整記錄了年輕女人情緒崩潰的過程,而江岷,漸漸出現了她不曾見過的沮喪表情。

傅佳辭果斷地刪掉了照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翻滾的情緒壓製下去。

那是一張很模糊的照片。

它被無限地放大成一個個像素塊,仍是缺失了細節。

江岷兩指滑動,再次縮小了那張照片。

照片上那兩張臉,並沒有露出任何喜悅,可盡管如此,也掩飾不住年輕的意氣。

察覺身後有人的走動聲,他關掉手機屏幕,從座位上站起來。

這是一間茶室,晴天品茶,如果不是心境到位,總欠了氣氛。

楊西剛從網球場趕來,他穿著運動套裝,風格同清幽的茶室格格不入,卻很快適應了茶室的氛圍。

江岷很羨慕楊西無論如何都能保持平和的心境。

茶室處於鬧市,院內的人造水流涓涓潺潺,掩蓋了車水馬龍的聲音。

在這個城市,很難找到安靜的地方。

楊西自嘲道:“難得你主動要見我,來多久了?”

“剛來。”

“你的事我聽說了。”

圈子就那麽大,江岷要去大學教書的事很快就傳了個遍,楊西不想知道也難。

“你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沒什麽好說的。至於你家人那邊,我不會告訴他們,但也不會幫你騙他們。這事動靜不小,傳到你奶奶耳朵裏,是早晚的事。你要知道,因為你父親的原因,他們一直也許會很反感這件事,你要自己想好說辭。”

“謝謝楊老師。”

“臭小子,果然隻有遇到事情才會找我。”

楊西笑了笑,思緒也飄到了很多年前,當江岷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

當時他還沒成家,江驊把江岷教給他負責,還開玩笑對江岷說,有事就找你楊老師。

自那句話後,江岷碰到解決不了的事便都來找他了。

他找自己要解決的難題,從“父母不說話怎麽辦”、“父母要離婚怎麽辦”、“父母離不了婚怎麽辦”此類孩子的問題,變成一些更難的問題。

江驊去世後,江岷一度和江驊的朋友、親人都斷了聯係。

楊西直到他報考法律係,也隻是暗自開心。

他們重新取得聯係,是為了傅佳辭的事。

其實今天他來的時候,看到了江岷正在對著照片發呆。

“你跟傅小姐又在一起了?”

“誰告訴你的?”

“剛才我來,你看人家照片看得都入迷了。”

江岷高度近視,楊西恰恰相反,年紀越大視力越好。

被人揭穿秘密,江岷眼裏出現一絲惱怒。

但他沒打算向楊西解釋更多。

不論別人怎麽說,都影響不了他們的關係。

“這個傅小姐倒是魅力非凡,將你小子迷了整整八年。”

“是十年。”

準確來說,是十年。

“據我所知,你從沒對哪件事堅持十年之久。當年我以為你鐵了心做一輩子律師,倒也隻是短短幾年取得成就,就沒了興趣。”楊西喝了口茶,“江岷,我很好奇,你對傅小姐到底是因為得不到,才耗了這麽多年,還是因為你真的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