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山山腳下,人潮如湧。
海晏藍推開海晏青的手,說道:“青兒,這些都是給衛師兄的賀禮,你挑挑揀揀的做什麽?”
海晏青半嘲弄地說:“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往年這些東西,他哪一件要了?況且今天是因為他爹修為突破了,現在是三千年數不出來一個的‘分神老怪’了。他沾他爹的光才收這麽多禮的,他還不樂意呢,你看那張臉板得和閻王似得,都不稀得來看一眼。我們從頭到尾在張羅,收點好處怎麽了?我要是有個這樣的神仙爹,哪裏至於這樣清水冷灶。”
他們一個上午迎迓了不下幾百號人。
有人是丟下賀禮就走,也有人是爭著搶著要趁此機會看一眼衛璿,說上兩句好話。
海晏藍疲累不堪,方要坐下來歇息一會,就見有個人匆匆地把手上的匣子往賀禮堆裏一拋,砸壞了他剛壘好的整齊形狀。
王含貞一邊揮手一邊跑說:“祝我衛伯伯和我表台早日駕鶴淩雲,脫凡入聖!”
他終究沒有趕上檀弓。旁人看他這樣大了還失張失致的,都暗暗發笑,王含貞有些不好意思了:“師兄師姐們方才見著檀弓沒有?我聽說他昨兒出了關,今天也去那‘燒尾大會’。”
海晏藍海晏青之父,北奎星島島主海尚清為了慶祝生擒一隻鮫人,舉辦了燒尾大會,邀請了五洲各路能人異士,規模很是龐大。衛璿怕無須不感興趣不想去,就扭曲成了“吃魚大會”。
海晏藍問道:“我看見他和衛師兄一起走了,你找檀師弟有什麽事嗎?”
王含貞從納虛戒裏往外倒東西,悄悄拉過海晏藍:“藍師兄,我前幾日去街市上,偶然看到這東西,我想大概是檀弓家裏頭的。這些年他家道生變,所以遺落在外頭了,我就買了回來。本來想今天還給他呢,也正好祝賀他築基了,藍師兄能不能替我交給他?”
是一枚荷葉纏枝的小手爐,正正好一隻手可以托起。
海晏藍感慨道:“你還是這樣記掛檀師弟,難為你有心。”
海晏青鑽過來說:“你怎麽知道這是他家裏頭的東西?”
王含貞說道:“我看到過他肩頭有一道舊疤,就和這手爐上的一模一樣。當時表台都說了不認識,他猜可能是檀家秘傳家紋一類東西,總歸和檀弓有些幹係。”
海晏青奇道:“你當時才多大,別記錯了。你怎麽不自己交去,是不是怵你表台是個笑麵夜叉?”
王含貞撇撇嘴:“哪有,哪有。”
海晏藍把那手爐放下,說道:“你這麽感恩知德,你表台高興還來不及。隻是檀師弟閉關好幾年了,對外頭的事恐怕一概不知。你這樣給他送去,倒要惹他懷疑,家裏頭的東西怎會平白落到外人手裏?反倒讓他心裏起疙瘩。”
海晏青道:“難不成他還能永遠不知道不成?再說了,我倒看那小孩不大會傷心的樣子。”
海晏藍道:“與其這樣貿貿然的,不如等他從燒尾大會回來,耳邊有些風聲,心裏頭有些打算,再慢慢地告訴他不遲。其二,你不如先將這手爐修補一下,還他個齊齊整整的寶貝,不至於簡陋。如此一行,你辦的又至穩,於事又極妥。”
王含貞聞言,蘧然以為良計,匆匆開心道謝。
疏雲渡口,春山如笑,天地一空,一條舟子上隻坐了兩個人。
一個人麵貌俊逸無儔,東風拂動,他的眼波去而複來,像是吹皺了一池春水。另外一個人目色清微淡遠,寒冷灰蒙。
衛璿說:“從疏雲渡口去北奎星島,本來是最不方便的一條路。可是我想今年光是仙宗就有一百多號人去,便挑這冷清的道上走,想清靜些。”
無須從檀弓袖中飛出,隻覺得這話從衛璿嘴裏出來,有種說不上的神奇,便抬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衛璿看穿他的心思,笑說:“這一點我和你主人的心是一樣的,不愛那煙花熱鬧之地。”
無須心頭怨火大起,道君昨日出的關,自己連兩句熱乎的話還沒有說上,就又來了一個人束手束腳的。
他用兩隻腳來回“梆梆”地跺船板,表達不滿。
但經過這麽久的鍛煉,無須早已知道對衛璿怎麽拳打腳踢都沒有用,便夾在二人中間,不讓他靠近檀弓一點,別過頭不看他。
衛璿說道:“店家,我們啟程吧。”
“別走!”
身後說話的是幾個粗聲粗氣的漢子,皆勁裝短束,滿麵虯髯。
“你們誰是檀弓!”
這幾個人像是吃了酒,衛璿搖動折扇,不動聲色地把酒氣扇遠了。無須剛要開口,衛璿悄然攔了,說道:“我便是。幾位好漢有何見教?”
那為首大漢看不出衛璿修為,言語客氣許多:“我們兄弟幾個受了你們家紫火淬元丹的害處,現在活不過幾年了。你行個好,給我們解藥。我們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大哥,我這十年都在太清仙宗內閉關學仙,外界的事一概不知。紫火淬元丹是我爹秘製的,若出了差子,好漢找他們去。為何來尋我?”衛璿說道。
這大漢看他雖修為高些,但言辭不便給,行止又卑遜,恐怕是個靠丹藥壘上去的膿包,旁邊也隻有個剛剛築基期的小子,正閉著眼,看來也是柔順之人,並著一個小不點妖精。
他便放大膽子說道:“這由不得你。你父母現在下落不明,父債子償,不找你找哪個?你們檀家現在是不中用了!”說著就要上前去把衛璿提起來。
沒成想他合身一撲卻落了一個空。
衛璿一手搖扇,無形之間,微風影動,四個大漢的兵刃立脫手而出。
四人動作都不及來人迅猛。
隻見一片深木叢中,潑剌剌地縱出一匹烏黑駿馬,馬勒腳蹬一應玄英打造,遠遠瞧去如一團烏雲。
那馬上人一身玄衣,兩腿如鉗,一夾馬腹,那馬長長嘶鳴,前蹄踢翻三人。他劍光一掃,射出三把短劍,兩把各中大漢左右肩膀,一把刺穿其赤琥發冠,直直沒入地下。
馬的前蹄壓在他胸膛上,馬上人持劍遙指那大漢,目光隻一掃其餘三人,三人便知趣,早已膽戰心搖,腸慌腹熱,斷斷不敢做聲了。
隻聽他喝問:“你再說一遍!”
馬蹄又踩了幾回,聲聲有力。
那大漢的口張張合合,不能吐露一個字,旁人俱被此等英悍威嚴嚇得半死。
他展拳為掌,五指分開徐徐升起,那三把短劍便漸漸鬆動脫出,馬蹄亦撤下。那大漢隻吐出一個“沈”字,若不是衛璿及時攔了,那三把劍早已一齊穿喉,令這人當場氣絕而亡了。
幾把兵刃銀光冷氣交織一起,共同照出馬上那男子來。
隻見他腰懸寶劍,背負長弓。一身勁裝,英氣逼人。兩鬢刀裁,各有一綹星白夾雜其中,高束墨冠。
一陣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衛璿拍手笑說:“沈悖,我總算把你給請出來了!”
言下之意,方才遲遲不動,就是為了讓沈並出來。
“這是沈並,單字悖。我幼年家中的侍讀,亦是衛璿金蘭之友。其父沈益柔,是檀齊唯羅浮之師弟。我與他戲於紫紱竹林之東,是故為玄陰之氣中傷丹田,他所以為此自責深重。”
無須正嘟嘴想著既然衛璿聰明得不得了,天底下沒有他不認識的人,道君何必多此一言?這才發現檀弓這是對著他傳音解釋。
檀弓見他兩鬢灰白,與原主記憶中的沈並模樣大差不差,簡單問候了一句話。
沈並立刻飛身下馬來見,一字一頓地說道:“是的,少爺,我也要去燒尾大會。從疏雲渡口過去北奎星島,山長路遠,就算禦劍過去也需得兩三天。沈並在山後有飛舟一座,請少爺移步。”
檀弓道:“不必。”
這時船夫催道:“你們還走不走了?”
衛璿看那持槳船夫亦是個外路難民打扮,著一件褐黃單衣,麵皮如薑,鼻翼不住地吸氣翕動,兩片幹裂的嘴唇在初春的冷風裏打顫。
船夫道:“走不走?”
沈並繃著臉,一隻腳踏了上來。沈並說道:“少爺,那我與你們一同前去。”雖是對著檀弓說話,卻看著衛璿。
“樂意之至。”衛璿道。
衛璿看沈並清減許多,瘦得像個紙片人似得,兩頰微陷,麵色煞白。
他沒多說什麽,簇了一團新火,輕叩指節,在那青花的茶釜擱了一塊太白頂芽的茶餅,又倒了些今年的早雪。在默默的動作之中,靜待沈並言語。
沈並終於忍不住問起無須:“璿璣,這是……?”
衛璿笑道:“你好端端的不問正主,問我做什麽?”
無須眼睛瞪得比雞卵還大,兩手各伸兩指:“你再看,我剜了你的眼!”
衛璿幫著開解道:“一朵紅萼火,名叫無須。”
沈並一聽胸中了然,想說些什麽,卻對著眼前這個檀弓說不出口。
這幾年來,他本已練習過許多遍如何解釋他兩次不辭而別,就算是檀弓要拉著他的衣襟,托他去尋他爹娘,自己尚會放棄所有家國大業,義無反顧地為檀氏出麵。
可當真見到了已成少年模樣的檀弓,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水聲混著歎息聲,涼涼地堵在胸口。
雖然檀弓仍像幼時那般稱呼他“悖悖”,但隻覺已和他遙隔千層山、萬重水。
那個需要他庇在身後的孩童,早已經遠去不知多少載。
沈並終於露出慘淡一笑:“隻要少爺喜歡便好。”沈並背靠船艙,曲起一條腿,眼望碧空,思渺惆悵。
水麵浮著一枝紅花,衛璿撿了便隔水拋給那幾個白衣金帶的少女。衛璿轉頭笑道:“你怎麽也不留意留意我,我是變了沒有?我給你學一個,你猜這是誰說我呢。‘你也該上上勁,多用點心在修煉上。這一年大,二年小的。’”
沈並一下子被他勾起許多故園之情,說道:“這一定是海晏藍……”
那拿了花的少女四顧尋人,瞧見了衛璿,一下子紅雲滿頰,船槳差些都脫手,竟然連漁歌也忘了接。鬧得那邊一陣哄鬧嬌笑之聲,都說要罰那個沒接上的少女。
衛璿遙遙笑說:“這位姑娘,是我的不好。我這廂給你賠不是。想問問這是什麽曲兒?”
那幾名少女互相打趣時咯咯笑著,麵對衛璿卻都羞於開口。唯有一個略大方些的說道:“公子,是《山水綠》。”
衛璿道:“我旁邊有位兄弟最擅桌歌,叫他來接一句彌補我錯,是好不好?”
沈並登時有些窘迫,正要推卻。
衛璿見了悶聲發笑,溫和地譏諷了他幾句。
沈並薄慍道:“你自己怎麽不開口?”
衛璿辯解道:“我是左嗓子,快別嚇人。”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相執了一會,沈並忽見檀弓正著看他。
沈並低下頭,艱澀地開了口:“ 曉汲清湘燃楚竹。”
衛璿驚呼:“你這樣是唱是讀?那我也會了。”
沈並有些不耐,目光移向別處:“我是問你,下麵這句是不是‘曉汲清湘燃楚竹’。”
衛璿連連點首:“是了是了,你快些。”
沈並想起自己上一回唱這漁歌之時,還是個不知愁滋味的年紀。一生中歲月最為溫柔的五六載,也就是那時候了。
今日再唱來,心頭的冰雪也被這七字化了幾分。
這大概也是衛璿的用意吧,沈並情緒不明地看了一眼他。
正欲出聲,沈並和衛璿同時低頭一睞……
檀弓坐著背靠船板,雙目已闔,鼻息綿長。好像這樣睡著了。
沈並連忙用神識傳音問衛璿:“少爺昨晚幾更睡下的?睡了幾個時辰?今早幾時起的?按時用膳沒有?”
衛璿見他越問越緊,什麽也沒回答,隻是輕聲說:“沈悖,人是會長的,向前看些吧。一別十年,沒有人會怪你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沈並目色陡然黯淡下去,好一會才說:“多謝。”
衛璿笑道:“想謝我?那你用神識唱呀。”
話已至此,沈並不再推脫。
“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消日出不見人。”
“欸乃一聲山水綠。”
四人登舟太湖已是午後,此時船行了也有個把時辰。天上彤雲密布,低低地壓在頭上,雲邊上的一針一線都明朗可見。
行至一窄溝,衛璿掀帷一看,已出太清仙宗三百裏,雲絲居然不動,偶地吹來幾聲嗚咽寒風。
沈並看檀弓已悠悠地醒轉過來,心裏頭有千句萬句輕軟溫暖的話想一吐為快,終究還是生生咽了回去。
沈並扣動手上的精鋼護指,伴著一陣劍戈相交之聲,沈並問道:“船家,我們這是在何地?”
那船夫答道:“過了白鹿台,就是仙墟。”
沈並嘴唇動動,沒再說話。
檀弓心頭巨震,五內暴沸,喉頭裏的腥甜氣味已止不住地要湧上來。再看時候,隻見船邊黑水翻卷,浪湧滔天。一個浪頭破開帷幔,忽地打上來,雙目立時就是盲了。
“把他們抬上岸。”船夫對沈並道。
“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