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千萬隻野鬼勒住了他的脖頸、雙足、兩臂,要將他拖入地獄。
“欒巴……”
“欒巴……”
“祖尊大人……萬訖滅!”
好冰的水……
不對,那是一個人的手,又像是懷抱,要帶他解脫。
衛璿握過去的時候,那人卻突然鬆開,將他推向更深的海底!
“即行誅戮,不留餘種。”
……
……
“衛璿……”
“衛璿……?”
微光漸漸明亮……
雲如露眉頭蹙得快能夾死蒼蠅,王含貞大喚:“表台,表台!”
陳天瑜長舒一口氣:“衛道友,你可大安了?”
慕容紫英道:“你要嚇死人了,我一扭頭的功夫,你怎麽昏了過去?幸好欒高師趕了過來,替你護法,辟除心魔。”
檀弓道:“衛璿,底事驚怖至此?”
見當事人什麽話也不講,陳天瑜開解道:“天賜福佑,衛道友沒事就好。我們重新啟程吧,應該就要到了。”
眾人不再說話,可是走了一會,這才發現衛璿又不見了,慕容紫英獨自回頭去找。
王含貞也悄悄湊了來,紅香徑上,剛剛看見表台在和欒道友說小話呢,就被慕容師兄捂住嘴巴,五花大綁地扛走了。
後背寒冷刺骨的感覺揮之不去,他與幻境中一千二百年的少年那般感同身受,這太詭異了,衛璿甚至感覺自己仍在夢中,一時不知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幻。
“凶夢也。”檀弓的手掌蓋上他的額頭,幾顆道種文字飄入靈台,“莫作癡想。”
噩夢嗎……
真的隻是噩夢嗎?
眾人過了鄭洪山,又攀蓮花峰,雲如露真不愧為“雲穿石裂海嘯龍吟”少年四重劍修之首,一人斬了一隻半山大的紅腹狼蛛,那蜘蛛的腸子流出來,把下行的河道給堵住了。
王含貞快活提議野餐壓驚,他於吃喝二道上,已臻地仙級別,把雞塊帶毛塗上黃泥、柴草,包一整張大荷葉,架火烤起來,煨得酥爛肥嫩,不一會就十裏飄香。他特意把雞大腿留給衛檀兩個,哪知道常正一一個人騙來吃了。
眾人大快朵頤之時,衛璿走了過來:“我想問你一個字。”
他本想要佯作心情鬆快,可是心裏的疑雲實難壓住:“便是你這個姓氏的欒字,可有什麽特殊喻義麽?”
正要回答的時候,慕容紫英也向他們走了過來,但檀弓並不避諱,以實言相告:“欒為天地十二正音之首,威嚴大道。邪怪聞之,上下摧裂,傾死滅亡。”
慕容紫英頭一次聽這種傳奇的說法,便舌抵下顎,發出一個標準的“欒”來,沒任何作用,他又喝出來一句含有十分嗬責語氣的,依然無事發生,回過神來好生尷尬,倘若真有其事,大家也都別正常說話了。
天樞開口道:“此乃神道聖音, 非凡俗濁子之所可以佩,汝不可以秘法授之。”
可檀弓詳細補充道:“集神麵北端坐,想北鬥七星覆頂上,兩手大指箔中宮,取氣五口。隨我念……”
一串繁冗至極、長短不齊的無韻語之後,連慕容紫英的白老虎都在跟著念:“沒馱喃吽嘢娑嘢賀。”
咒畢眼開,檀弓徐徐收功:“而後發音。”
那一個“欒”字吐出來,不遠處的一眾魔人,忽地滾到地上,哭爹喊娘起來。
檀弓默念:“回。”
魔人恢複常態。
慕容紫英沸然震驚,馬上試了一次,效果遜了好幾重,但還是很久沒從巨大的震撼中脫出來。
能否發出正音,極其考驗修士的為人品性。檀弓點頭道:“公為至誠君子,百中無一。”
慕容紫英性情浩然不阿,行俠除惡乃是心中第一要事,忙問:“倘弟子日夜勤加練習,可也有一日能使出高師方才的五成威力麽?”
檀弓說自己遠遠沒有發揮出這個欒字的全部力量,但是鼓勵他多用多練:“功至一成,上通神真,至三治伏群邪,至五役使神將,至大圓滿,九天日月相拱照,南鬥北鬥推五行。”
慕容紫英大歎道妙,忙追問:“那既有正音,是否有惡音呢?”
花樹晴紅欲染,遠山雨青如滴,檀弓的兩眉鬱鬱含煙。
“是‘巴’音。”
“原來如此。可是這正音令邪魔喪形,那惡音豈不是也能大克我等正道?”
檀弓點首稱是。
但看衛璿拿著勺子,在湯盅裏攪來攪去,貌似漫然問道:“那這兩個字連一起呢?是屬正還是屬惡了?”
檀弓目光春雷乍驚。
衛璿沒再多問,眾人加快腳程,再過了半個時辰,王含貞忽然大喜若狂:“哎!是那個大姐姐!我們到了!”
淩空飄下一道女音:“請各位道友寬坐片刻,等待其餘道友到來。”
地上擺了八張石案,每張案幾的一圈有七塊蒲團,桌上除了花茶果酒之外,就是筆墨紙硯,不知一會又要出什麽考題。
眾人都已坐下,還剩兩塊蒲團,一塊是金絲草做的,一塊是紅花鼠尾草。金絲草雖然名貴,但隻是樣子鮮亮,坐久了會很不舒服。
衛璿拿了金絲草的,將另一塊最軟的拉到自己身旁,對檀弓柔聲道:“坐這。”
他推推王含貞,令他讓些空子。王含貞即便坐著,下盤仍飄得很,這一下子馬上歪倒,兩手一拽,抓的居然是欒道友的袖子。
欒道友自然紋絲不動,慌的是王含貞。
表台這樣看他幹什麽?忙鬥然移開一尺。
彼時雲如露坐不安寧,滿心是他的寶貝本命劍,就入了定免得亂想;常正一求陳天瑜替他向黃承宏美言兩句,陳天瑜不好直接拒絕,隻說入竹打坐去,常正一竟也跟去。還剩下的人裏有腦子的,就隻有慕容紫英。
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偷看三人,拿出在明淨台刻錄的兩行古字,此時閑來也無事,便喊衛璿與他一起來解密,把人叫過來以後,私下對他笑道:“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啊。”
衛璿正在珠算的時候,檀弓卻要起身。
“你哪裏去?” 衛璿說。
檀弓答:“望氣。”
望氣便是觀望四周的地貌,有沒有妖獸和魔物,或者結界之類的。
“去多久?”
這個問題不大容易精確回答,檀弓便有些遲疑,衛璿就追著他的目光,迎了上來:“我和你一起。”
他這一起身,解出來的玄理道種馬上沒了,前功盡棄。
“璿璣?”慕容紫英從未見過他如此意氣用事。
“我即便回來。” 檀弓隻道。
衛璿沒坐回來,王含貞倒先把手上的水果一丟:“我也去!”
慕容紫英笑道:“ 臨二,杜門木神,八宮則主凶…璿璣,錯了錯了。”
衛璿默然將宮位擺正,過了一會,慕容紫英又說:“衝、壬小星二吉…你這解卦的功夫,還不如十歲了。心飛天外,你想什麽呢?”
一炷香的功夫,他們也解出來半個字,慕容紫英時不時似笑非笑地看他,終於,衛璿將筆一擱,兩手交叉蓋在臉上:“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慕容紫英雙手奉酒:“哪裏得罪了衛首座,還望示下,這一杯賠罪酒,請首座師兄滿飲。”
衛璿不受,慕容紫英笑道:“那這一杯若是解醋茶,衛首座喝不喝?”
衛璿這才把手挪開,笑了笑:“你這張嘴。”
慕容紫英道:“那難道我是造謠麽?都傳你結了個道侶,我還當是誰?來領了你這塊隔夜的硬石頭,謝他還來不及!你還瞞我。”
他把麵前一遝解卦用的黃紙推走,說道:“好吧,人都說小別勝新婚,正是你要過去溫存的時候,我卻有這種事情煩你,是我不好,這個罪我是認的。隻是你也太…真是酸不擇人,含貞才多大!”
慕容紫英辭了魅魔沒多久,談起這分桃斷袖之事,倒也坦****的。即便他可能是念著金蘭之誼,不說這是傷風俗,壞時務之事,但看表情,他甚至好像不以為奇。
衛璿又想起那截半死梧桐,憂心更增,苦笑道:“含貞……”
“你可欠我一頓好喜酒。”慕容紫英自說自話了一會,衛璿的神情越來越委頓。
他正色起來,躬身道:“璿璣…說實話,你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在那明淨台…”
他言罷又想,除了為情所困,哪還有什麽理由麽?便瞎紓解一通:“你在不開心什麽事情?我真心覺得,你二人實在不失是一對良配。”
見衛璿不答,慕容紫英又道:“我給你道歉,剛剛說是笑你,其實是為你高興。你不告訴我,隻顧自己開心,兩個人甜得淹心,當我眼睛瞎。你別看我表麵極惡男風,其實厭的隻是那些色魔**徒,恨他們無端唐突了‘情’這個奇字。其實我想,情便是情,既然不知何時起,哪裏管它與誰終?是妖是魔,是男是女,是雞是狗,都不必要管。你是修道的人呢,為何這些都看不破?仙宗雖小,神京卻大,我見過許多,早就司空見慣了…我是當真沒有半分取笑你的意思。”
衛璿半日才說:“你別過去瞎說。”
慕容紫英修眉一橫:“你把我當作什麽人?他們若知道,豈不嚇壞了。你真是我們太清仙宗開天辟地第一遭……明目張膽,師父師叔可曾知道?罷了罷了,我不告訴旁人去,隻你自己別太過火了,要麽傻子也看出來了。”
“我是說,你別到他麵前瞎說。” 衛璿卻道,“他不明白這些事。”
哪個他?
還能有哪個他?
胳膊肘拐的,護到這個地步!
慕容紫英更加驚訝,可是緊接著聽見:“我對他隻有知交之情。”
慕容紫英大覺可笑:“什麽?這話也隻你說得出來!你搞成這個神不神,魂丟魂的鬼樣子,算哪門子的君子之交,有這麽大的後勁?”
他畫出來一麵銅鏡,道:“看看你把臉喪成這樣,再這樣下去,當真是‘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了。何苦來?到底是為何如此,你若不說,我是不會追著你問的,但是你自己要落個明白,也要給欒高師交一個底,這才是正經。”
酒水麻醉不了一付百樣玲瓏的心腸,衛璿好一會才說:“我的心自然自己明白,你當我是含貞麽?”
慕容紫英坐下來,嗬嗬笑了:“含貞?你少拉他作比,含貞強你似百倍。”
衛璿隨便拉了一個借口:“更何況齊大非偶。”
“聽聽這話,齊大非偶?你齊大?他齊大?他齊有多大?”
“天大。”
慕容紫英大奇:“就是門戶不匹,那又怎待?若有兩顆真心,用不著拜什麽高堂,隻求月下老人將紅線牽住,再無有不成的。這樣的好事我日思夜想,也找不到一件,老天無眼,我運窒,你卻有了,到頭來卻說什麽知交之情?顛來倒去,也不害心煩?你是故意刻薄我這永世孤鸞不是?”
衛璿聽了,搖頭失笑:“見地高極。”
笑過以後,慕容紫英放低聲音說:“衛叔父可知此事?”
衛璿隻道:“知與不知有什麽相幹,今年和往年又有什麽分別?豈挨不住再苟且偷安幾日。”
提起衛聞遠,他眉宇的愁鬱愈發深重了,好一會才說:“紫雲,我不會對他吐實的原因,都不是你想的那樣。丈夫行事,豈會有什麽忸怩麽?是我知道我並非良人,向來最恐‘深恩負盡’這四字。”
慕容紫英聽出其中的無名悲涼之意,但是不願更多說傷心話了,便強笑:“的確是你負人家的多,還嫌為你終身不嫁,天天哭幾缸淚的不夠麽?”
不料,衛璿下一句說的是:“我亦非長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