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沅語氣弱弱,雖恰逢旁邊有人落座,但都是耳清目明的修士,自然連他一旁剛剛落座的渡一也聽了個分明,投來的目光多有譴責。

哪裏是這個意思?徐光屹百口莫辯。

宋沅過往是個菩薩脾氣,溫和包容不談,還愛替人找補,徐光屹早習慣了在他麵前直言不諱,此刻才反應過來自己口氣多像落井下石、炫耀自滿。

分明應該立即道歉,請人原諒,但徐光屹怔怔望他低垂麵孔,不知不覺自己耳根發紅。

前塵往事的閘門不可輕易開啟,否則便難以闔上。

七年前的宋沅是從來不這樣的,他偶然間聽凡人一句俗話,打落牙齒和血吞,其實最適合來說宋沅,被人拿話刺了便一笑而過,受了重傷也可以笑著催人快逃,仿佛從不指望有人搭救。

就是十幾年前,彼此互看不順眼卻不得不結伴。其實現在想來是微不足道的曆練,當時修為不高卻是滅頂之災,狀若瘋魔的邪修士自爆,龐大山體坍塌若天災,那個瞬間所有人都在逃,徐光屹卻背著宋沅,抖著手,一遍遍去探他的生息。

他真的以為宋沅會死。

宋沅那時靠在他肩上,虛弱地輕輕說道:“拿我的護體靈環去...好過都...死在這裏......”

什麽高貴家世不俗血脈,此刻都是死亡的刀下魂,徐光屹分明冷嘲熱諷背上這人一路,從出身到修為,不過癡長他幾歲,僥幸在大比上勝他一回而已,早晚要被他踩在腳下。可那時邪修士陰謀敗露,須得毀去邪物,他的擁躉訕訕怕事不肯留下,皆作鳥獸散逃,反而是受盡他侮辱的宋沅站在原地,抽劍出鞘,雲淡風輕地笑道:“我來為徐少宗主護法。”

也是他悶聲抗下邪修士自爆,奄奄一息地叫徐光屹快走。

奔逃之餘,徐光屹咬著牙罵他,靈力竭盡,應對墜下巨石雜物已然分身乏術,自己都不知在胡言亂語什麽:“你要尋死不要死在我背上,撐過這一陣誰不喚你一聲少年豪傑,你不想做最好的劍修?你沒出息,宋沅,你不許死,聽見沒有?你不許,你死了我就把這座山夷平,你出身那麽卑微,好不容易爬到這裏,你怎麽甘心?你怎麽敢死?別讓我再瞧不起你!”

宋沅的頭顱被他動作顛簸,嘴唇靠在他耳邊,似乎是微弱地歎了一口氣,才斷斷續續道:“我不在意...命賤之人...徐少宗主...命貴...隻不要連累你也......”

回首總是幾多遺忘,徐少宗主那日恍然不知自己已流盡了半生為他人流的淚。

因為便是臨死前,宋沅也那樣溫和且毫無怨言,將他那些莫須有的自以為是的言語統統認下、寬宥。

徐少宗主金尊玉貴,生來就受人追捧,嬉笑怒罵從來不看人臉色,在過往,這樣的時候多得很,有他刻意譏諷,宋沅恍若未聞的,有他無心之言,宋沅沉默以對的。

從來沒有這樣,露出這種欲哭的神色,睫羽濕柔,像是吃醉般燒紅著臉弱聲道一句“你不要笑我”的。

便若小貓撓他心口,嚴重些,可叫‘亂把他心揉碎’。

隻一瞬,徐光屹心旌搖曳,分明不曾飲酒,人已是暈陶陶的,又是羞愧又是著迷,短短幾息不夠斟字酌句,他又實在著急,最後粗粗叫出一句:“並非...並非笑你,隻是想問,你...可願改換師門,到天心宗來?”

這已是徐光屹能口出的最直白的求愛之語,頭一個字開始,他便覺頭腦發熱,惴惴又期盼起來。

宋沅既然已經叫宗門替他尋親,想來也能懂他心意才對。

既然再相逢,便不要錯過。

宋沅卻怔住,方才的不快都煙消雲散,頭腦裏隻剩疑問。

這位道友這是在做什麽?沒等宋沅茫然問出口,左手邊的舊友渡一便也出聲道:“其實梵淨山亦有虛席...”

“什麽?”宋沅一怔,怎麽突然要談改換師門的事情。

都出家了還來摻和什麽,徐光屹目光沉沉瞪著渡一,他眼尾上揚,天生一副英俊淩厲麵孔,此時更是鋒芒畢露:“佛道並非一體,佛子何必非將我道之人渡走,莫非梵淨山弟子當真如此凋零?”

“唉,光屹...”火氣怎麽一下這樣旺,宋沅正待攔話,一旁渡一含笑卻道。

“阿彌陀佛,其實宋道兄早與我梵淨山有緣,不過當初宋道兄與凝清緣分未盡,謝道兄又多加阻攔...”

徐光屹氣得想把雷暴符丟在他臉上,自己當了和尚,還想騙別人的未來道侶出家,梵淨山傳的什麽缺德教宗,“什麽有緣,當誰不知道,但凡在寺裏丟了兩個錢的你們都說有緣?!”

渡一拈杯一笑,端方慈悲:“善哉,說來宋道兄確是在我宗祈過幾次福。”也的確是丟了幾個錢,所以確實有緣。

“你你你...”

“阿彌...”

宋沅頭疼不已,渡一清修多年,性子應是很溫文持重的,怎麽也和徐光屹爭吵起來了。

最古怪的是,他根本不知道這兩個人在吵些什麽。

實在插不進話,宋沅正待神不知鬼不覺地脫身,誰知人身才往後一仰,一雙若凝霜雪的手臂便乍然自他身後探來,在他頸下交疊,青袖垂落,有暗香盈,伴著一道輕柔聲音響起,原先爭得厲害的二人頓時沉默,齊齊望向宋沅身後。

“啊呀,我來遲了,兩位哥哥爭得好厲害。”

與此同時,宋沅回身,乍然見了來人麵孔。

羨君顏色好,濯濯春月柳。

眼含桃花,唇若抹朱,膚若敷粉何郎,行止霞姿月韻。青衫長袖,少年模樣,麵若好女,正是合歡宗的飄渺香袖,宗主首徒喬渺。

“沅哥哥,許久不見,”喬渺歪了歪頭,紅潤的唇角上挑,彎出一對柔蜜歡喜的笑眼兒,眸中波光粼粼,神色楚楚動人,“怎麽不說話,怨渺渺來晚了,還是將渺渺拋之腦後了?”

他這一聲叫得清亮又纏綿,頓時見宋沅神色自緊張變溫和,叫徐光屹臉色不快變黑沉。

徐光屹這輩子在宋沅身上摔過的所有絆子,都必定有他喬渺一半的手筆。

餘光掃見徐光屹臉色,喬渺被困的不快頓時一掃而空,姓徐的笨貨,明爭不過還暗下絆子,七年腦子也就長進了這麽一點兒,掉在地上都找不著。

宋沅被他容光驚了一瞬,但到底喬渺和七年前無甚分別,還是一副少年模樣,叫的那聲哥哥更是自然,頓時叫宋沅心軟如水,輕聲道:“哪裏,渺渺一如初見......”

喬渺於他而言和小妹...或小弟差不多,是最不叫他感到壓迫的故人了。

可不等他說完,喬渺便扶住他後腦,垂下臉輕輕將額頭貼緊宋沅額頭,神色轉得極快,秀眉輕蹙,一臉憂慮道:“哥哥,你是不是發熱了?”

眼風向下一掃,心中自有計較。

他很有分寸地退開些許,低聲道:“渺渺方才身體不適才來遲了,現在又有些不適了,不若沅哥哥隨我一道......”

宋沅簡直感激,立時便向身旁兩人告離。

好,他最體貼,怪自己愚笨,徐光屹深吸一口氣,剛要起身跟上,渡一便輕輕抬手道:“徐道兄,不可魯莽。”

徐光屹眼風如刀,口舌若劍:“合該我勸佛子,出家之人,既已頂著戒疤,便不該肖想紅塵才是。”

“總不是七年前佛子帶發修行的時候了。”

佛子垂眸,慈悲英俊的臉孔上依稀可見往日風流:“是也,但貧僧忘不得,七年前吊唁之時何等悲痛,舉目四望,徐道兄形銷骨立的模樣,如今仍是曆曆在目。”

徐光屹爭吵餘韻未過,還以為他笑話自己,深吸一口氣才道:“我倒也記得,那時候佛子還有一頭墨發,可惜形容也是憔悴不堪。”

幾道孤深的影子,隨宗門來,卻不曾隨宗門去。

渡一默了幾息,密睫下眸光搖曳:“是也,如此肝腸寸斷,再不能有了,嫉妒疾濁故,你我,共勉罷。”

徐光屹原本不忿地望著他麵孔,正待想出幾句狠話來刺一刺這幾次三番攪他好事的臭和尚,猛地,靈光被他抓住,霎時像是被一桶靈泉澆了個透,醍醐灌頂好半晌,他才難以置信地,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回去後,便剃了度......”

渡一望著他紫衣上暗紋,慈悲垂憐的目光似乎透過很遠,望向一個過去的失意人,如同千萬個被他開解過的失意人,好半晌,佛像天成、靈台難淨的佛子輕聲認下。

“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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