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們此間事了,徐光屹與宋沅修了兩份信各送回天心宗與凝清宗,信中言明此事,宋沅寫得一板一眼、言簡意賅。

徐光屹擰著眉毛寫了一半,別別扭扭地來瞧他的行文:“莫名其妙,做了好事就做了,平白還寫什麽信。”

宋沅抬眼一瞧,見他寫“路遇不平,替爾等鏟去一禍孽”,雖覺古怪,還是讚許地點頭。

另看一行,“汝座下之人實在無用,放縱此等禍害在外抹黑我宗,酒囊飯袋竊位素餐,其因有三,首當其中便是宗門領頭之人,禦下不嚴、德行有虧...”,宋沅沉默幾息,才求問道:“你宗宗主,應是徐宗主徐浮載罷?”

徐光屹正對著他一板一眼的信件大翻白眼,聞言很是莫名,回道:“自然是他,雖然不大能接受,不過此人順便還是我爹。”

“光屹...這信件到時要經各位長老傳閱,須得仔細。”

徐光屹掃了一眼自己的信件,沒覺得有什麽不好:“還不仔細?那老貨的名姓都寫上了,難不成要把整座樓裏的人名姓也寫上?”

真是怎麽看怎麽難辦的父子關係,宋沅無話說,自己替他寫了份公事公辦的,想了想,又替他補上幾句當時受人埋伏的慘狀,招來徐光屹幾句不滿。

他向徐光屹解釋道:“徐宗主看了,總要多心疼著你些的。”

徐光屹不滿嘟囔道:“我要他心疼,你當他是什麽好人,老笑麵虎一個,指不定暗地裏把那老貨做掉了都沒人知道。”

宋沅笑睨他一眼,並不指出他這話不能與前言相搏。

他做完這些,走出門去,便見門口有道窈窕身影來回踱步,見他現身才眸光一亮,隨即一怔。

原是方才認識的喬渺道友,她上前一步,似乎是很羞澀,臉頰微紅,微垂著頭,柔聲細語道:“宋道友...冒昧前來實在抱歉...此番真是多謝......”

他猜測青衫人生得有幾分俊俏,卻不想,洗脫了血汙,重整衣著...有這樣俊俏。

任何人生他那樣一雙溫柔含情的眼睛,對相貌都會大有裨益,放在這個人麵孔上卻隻能說是相得益彰、錦上添花罷了。

神清骨秀、英英玉立,眼尾微微垂,唇角常含笑,一看就是好脾氣的人。

宋沅垂眸望她,笑道:“喬道友不必客氣,我正有閑,且既是青羅袖姬的弟子,與我等自然是同氣連枝。”

喬渺便覺得自己臉又熱了,輕輕嗯了一聲,飄忽目光往旁邊窗上晃了一晃,此時已是華燈初上,透過窗欞,還能見著這一片煙花之地裏其他花樓的熱鬧。

宋沅見她主動前來,囁嚅著無話,又看了一眼窗外,猜測她不好在此直言,便體貼道:“此處臨水,夜晚清涼,喬道友若是心中鬱結,不妨與我一道吹吹夜風?”

喬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幼時上山,除去修煉,學的淨是些不入流的狐媚手段,矯揉造作、盡態極妍,此時想要與人結好,都不知道怎樣開口。

合歡宗外門的男弟子與護衛無甚兩樣,見識過他們如何虐待那些不聽話的爐鼎,喬渺心中對男人隻有畏懼和怨恨,逃下山後,路上男子掃來一眼都叫他膽顫。

可如今夜風微涼,他走在宋沅身邊卻也不覺得冷,心裏有種古怪的甜,分不清來源。

這是他下山以來,第一回 不必做驚弓之鳥,嚐到自由的滋味。

他們默默走了一段,喬渺才鼓起勇氣,對他說道:“樓裏因為徐道友清了場地,沒什麽客人,那些龜公和鴇母都...有些女子被人所賣,心灰意冷,有的是被擄來、或欠了債,我們便取了樓裏的靈石給她們,讓她們離去,今後或隱姓埋名,或與親人重聚...沒有受傷的...”

思及徐光屹滿不在乎脫手擲去各類符紙的模樣,宋沅這才寬心道:“那便好,光屹心中倒也有分寸。”

他有個什麽?喬渺聞言暗暗腹誹,不知輕重的,差點把他三師姐的頭發都燒掉了。

走出不遠,回頭一望,滿目仍是金碧輝映、朱樓碧瓦。

他們暗暗摧毀了其中一座,卻仿佛沒留下任何痕跡,在這燈燭輝煌的煙花之地,熄掉一兩盞似乎也沒人在意。

喬渺駐足,憶起自己所見過的那些爐鼎,一時心又冷下來,輕聲喃喃自語:“沒了這一座,還有另一座,沒有天心宗,還有合歡宗,命是如此,走到哪裏去都逃不脫。”

宋沅望著她,隻覺這女孩兒瘦小羸弱,生得又出奇美貌,不知今後如何難走,隻寬慰道:“向北路難,左右同行一場,若有難處,在下定當竭力相助。”

喬渺回身望他,神情淡淡:“不向北了,我不去北方,尋什麽豪強女君了。”

宋沅似乎也不大驚訝,靜靜望她,等待下文。

喬渺笑了笑,他的容色,隻一分笑就足夠明豔,聲音仍是低柔,話語卻是鏗鏘:“我和師姐們的命是師尊給的,她生死未卜,我們如何苟活?便是低微下賤,拿命去填...也萬死不辭......”

宋沅一時為她打動,怔怔望著她發頂出神,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座風月庵。

若是她們有力,若是世道公平......

好半晌,他才低聲道:“道友仁孝,我心歎服,但請聽宋某一言,不說那些虛辭,若是要幫袖姬,我倒有些想法。”

“什麽?”喬渺原以為他要麽沉默,要麽好言相勸,舍不得一群嬌滴滴的美人去送死。

好聽些是憐香惜玉,不好聽些便是不知道打什麽鬼主意。

畢竟...他先前說了那一番天仙之語,雖然時下的確叫人小鹿亂撞,但回過神來,難免擔心他為人實際輕佻**。

宋沅認真道:“如今合歡宗封鎖,想來諸位也難以回宗,合歡宗確是勢大,但宗門之人修為不高,主宗情況未明,各關節又無人調度,更不知諸位下山緣由,若能逐個擊破,才是真正於袖姬有益。”那些主顧的確富有權勢,但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暗地交往,也不曾聽說有誰膽敢公然宣稱庇佑合歡宗之類的昏話,更別提駐什麽元嬰以上的修士了。

“我們...修為低微....”喬渺怔了一怔,被他灼灼目光所燙,稍一思量,心中也頗為意動。

宋沅便笑:“我觀道友一行人之中,有人已臨近金丹,近幾日須得尋求突破才是,若你們不嫌棄,便由我來為道友護法。”

喬渺張了張嘴,雙頰熱燙,分不清是羞澀還是受他言語鼓動,他輕聲問道:“這樣說,宋道友要與我們一同麽?”

宋沅以為她有所顧慮,遲疑片刻,便輕輕搖頭:“左不過是四處雲遊,我哪裏都去得,若是喬道友有所擔憂,待你師姐晉為金丹,我便和徐道友自行離去了。”

喬渺捏著衣擺,立時也搖頭:“不是不是,有宋道友一同自然是好的,我...我心裏也很歡喜......”最後那一句聲音減弱,歡喜二字微弱得幾乎沒有出聲,他一時惴惴,覺得自己過分大膽,抬眼偷覷宋沅神色。

宋沅卻沒有望著她,他的目光放在遠處倚樓賣笑的一個年輕女子身上,似乎在想著很遠、很遠的事情,隻是口中輕輕應和。

“嗯,好。”

他在想什麽呢?此後的幾年,十幾年,喬渺回憶起來,仍然好奇,在一次次搗毀和解救之後,在他師尊青羅袖姬一統合歡宗上下,讓這樣的仗義行徑由暗轉明、人人稱道之後,宋沅總會在一個沒人的地方,用不含愛欲的目光,平靜地注視一會兒那些歡欣雀躍著的姑娘們,又總在人家發現回看他之前默默離開。

喬渺便是在這一次次裏麵,發現了同行的徐光屹,金尊玉貴的徐少宗主,是如何對顯然愛慕女子的好友傾心的,又是怎樣為這份自己也半知半解的傾心自困自疑,糾結痛苦的。

雖然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但看人吃癟實在是大快人心。

誰讓他拿看死物的眼神看自己,誰讓他說什麽爐鼎都是自願,這樣的心高氣傲、目下無塵,也不要怪自己依偎在宋沅肩頭,一口一個沅哥哥逼得他發瘋了。

喬渺漫不經心地想著,舉起寶石小鏡子,又照了照自己的漂亮臉蛋。

嗯,還是一樣顧盼生輝、膚若凝脂,年輕貌美還乖巧可人,比之木訥和尚多活潑,比之傲慢符修多親切,如今自己也早不是那個嬌嬌怯怯,要靠宋沅保護的小姑娘了。

喬渺滿心期待著,雖然這樣想很不好,但他偶爾也會想被無力的沅哥哥依賴一下的。

正美滋滋地暢想著,門吱呀一聲打開。

他頓時揚起一張明媚甜美的笑臉,旋身對那個一如初見的人嬌聲軟語。

“沅哥哥,可叫我好等。”

*

這幾日,朱衣門上下尤其歡欣振奮,一派喜氣洋洋。

可喜可賀,祂竟是能通與人交談的。

在長老們小心為其解答緣由之後,祂垂下眼瞼,薄淡嘴唇裏吐出了第一句話:“不懂,要,阿沅。”

眾人麵麵相覷,還是先前膽大包天的妘長老道:“我們也已全力在尋了,隻不過那雪山難上,城鎮中倒有些消息,說是那段時間有尋人的,問的人模樣倒和您偽飾的很相近,我們已經遣人探查梵淨山...”

他說到這裏,已經自覺是拆散摯友的大惡人,心虛得聲調直落。

雪雪抬眼看他,他麵無表情,又異種麵目,紅瞳本就有些駭人,此時瞳孔縮成很小的一點,隻看得人冷汗涔涔,才勉強想起先前這人所說的話,大概是威脅,麵對威脅要忍一忍,因此打破沉默道:“要我...怎麽做?”

要怎麽做,你們才肯把阿沅還給我。

正是良機,羋長老不需多想,一條致命的長尾還盤在他頸間,便道:“我們有些不情之請,想請您往我族祭壇走一遭。”

其實頭腦冷卻,也知曉自己荒唐,祂雖也麵貌奇異,舉手投足有神妙之處,但與他們所祭拜先祖實在大不相同,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隻能硬著頭皮,鬥膽一試了。

若非赤帝血脈,也不過是毫無感覺而已。

但若是賭贏,這便是朱衣門、祝融八姓存在的意義,浩浩修真界、萬丈紅塵中,舉世唯一一位。

帝君。

*

可修養幾日,幾位長老的喜色又漸漸消減,隻因他們發現,這位對赤融晶極為厭惡反感,先前的暈厥顯然也是這個緣故。

修養那幾日倒也沒什麽動靜,要了自己先前穿的衣裳,整日窩在屋子裏,每日長老拜見時都是一副冰冷麵孔,好話說了一籮筐,祂卻隻問那位阿元,沒有消息便是沉默,看人的眼神像在看死物。

實在沒耐住,妘長老問了一句:“尊上,那...阿元是你什麽人呢?”

雪雪此時明白那些古怪的帝君尊上是在稱呼自己,他本不想回應,但居然問見阿沅,他開口便十分利落:“我妻。”

妘長老原先還賠著笑,這兩個字一出來,人都愣住了。

妻子?那豈不是...女子?梵淨山倒也有女佛修,但...如此不是破了色戒?

天也,他暗暗咋舌,但對上其他長老目光便反應過來,頓時苦了臉。

要命,原以為是摯友分離,現在是夫妻失散,怪道帝君執念似地一直問。

原來自己就是那拆了天仙配的惡王母。

雪雪對他們的眉目官司毫無所覺,他也不甚在乎,朱衣門送來的衣物他並不取用,依然披妻子給他縫的舊衣,夜晚入睡也不脫,雪白的蛇尾隻有一截能匿在雪白的衣擺之下,尾端那些隻能委屈地露在外麵。

隻是那件大氅丟了,那是阿沅最喜歡的一身,想到這裏,雪睫垂下,半遮住的剔透紅眸中閃過深濃的痛心和不快。

這副模樣看著倒是順從,妘長老極力躲避現在頸間還有淤痕的羋長老譴責的目光,隻得看向這位始終坐在上首沉默著的帝君。

他心裏頗為感歎,原來一切都是誤會,想來自己與道侶若是平白被人拆散,又被人捉走,會攻擊發狂是再正常不過了。

起碼帝君還講理呢,現在垂著臉一言不發,看著還怪乖巧的。

好吵。

雪山上的風吹習慣了,除了獵物的動靜、垂死的掙紮哀鳴,對它而言從來很安靜的,因此阿沅的聲音便顯得格外動聽。

可是雪雪對這些白胡子老頭遠沒有這樣的包容。

他再度麵無表情地抬起臉,將這些唾沫橫飛、高談闊論的白胡子老頭的麵目一一看過,努力記下,眼中閃過一絲劇烈的殺意。

要忍忍,等他們把阿沅還給他,他就把這些嘰嘰喳喳吵得蛇心煩的人類全殺了。

*

三日後,還是這群唾沫橫飛、嘰嘰喳喳的白胡子老頭同他一道,將他帶到了一處山穀,兩邊山壁上各有一道紅色,若是中間連通,便是一整條痕了。

雪雪百無聊賴,在一群老頭老頭冗長的你一言我一語後,他沒有半分猶豫,頭也不回地迅速遊弋進去。

裏頭更大些,朱紅的巨大牆石,搭成一個古怪的平台樣的東西。

分明是荒野叢林,四周卻沒有一絲生息,一切都靜得可怕。

雪雪倒不覺得有什麽,他習慣了。

隻是,自他走近,心中就無端生出一絲壓抑,隨他靠近,感覺愈發強烈。

一種熟悉的厭惡感。

雪雪遊弋上了那個平台,直至到達中心的花紋處,他垂眼望了一會兒。

獸首人身與人首蛇身交纏在一處,麵孔皆是模糊,圖樣古樸,似乎含了幾分玄妙。

雪雪卻霎時露出厭惡的神色,鱗尾豎成尾刺高高抬起,落地直刺那獸首人身的模糊麵孔。

可沒等到他尾刺落下,四麵八方頓時傳來重重呼隆之聲,他抬眼望去,卻是滿目的朱紅,鋪天蓋地而來,恍若一隻含怒的朱紅巨手,霎時向他傾覆而來。

無法逃脫,渾身骨頭好似被碾碎,血液沸騰至極,肉仿佛成了泡沫,幾乎感受不到存在,雪發紅瞳的人蛇昂首,垂死的靈光一般,他想起自己的妻子。

寒夜來臨之時,他如何度過,凶獸侵擾之時,他如何存活。

他的容顏,笑靨,他的懷抱,指尖,他的聲音,呼喚。

雪雪。

便是混沌的瀕死的頭腦也要活過來,鱗尾要與朱手之巨能抗爭,頓時迸出萬鈞碎地之力,指爪恍若重塑,泛出更鋒利之青光。

雪色被灼成朱紅,卻又被雪白壓過,數百次爭鋒,恍若千錘百煉,最終變作濃墨。

靜得出奇的山穀,仍然靜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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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雪(磕磕絆絆背誦並修改):隻要老婆叫我,我就是在墳墓裏...

雪雪(破防):也會湧出一股力量,站起來...

雪雪(偷偷抹了把眼淚):肥家

誰能拒絕熱愛養家糊口,攤平三四五六米拉高攻界身高平均值,在外是帝君在家是老婆的狗,尾巴可以比愛心的人外老公捏,如果這都不心動,我說,他還能變身捏?!!

人稱問題是emmm對於宋沅來說渺渺是女孩兒,他的語境就是“她”,但渺渺自己知道自己是男孩,他的語境就是“他”。雖然他對自己這個性別認同感不是很強(其實幾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