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比鬥還未結束,徐少宗主已經勃然變色、憤而離席。

宋沅望他背影,茫然一瞬,回身去看其他二位好友,卻見他們神情也恍惚。

他一時似乎有些明悟,垂睫默然,許久才慢慢道:“若是,實在勞煩,便當作我...失言了...”

其實也才七年,難道人的性子會更替得這樣厲害麽?

原先也不曾聽聞他們對男子相親有什麽偏見,亦或者,從前大家身份相當,便是哪裏離經叛道些,其他人也能容納。

友人盡成了赫赫有名的修士,唯他不進而退,原想在雪山上與丈夫相伴一生也好,卻不想又平添這禍事。

想想七年前的時候,他與舊友也不大來往了,閉關的閉關、遊曆的遊曆,隻有他還想著,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這頭沉鬱,衣袖卻被輕扯,望過去是一張蒼白至極的殊麗麵孔,被他當作小友看待的美貌青年睫羽輕顫,望不見的衣袖裏指甲都掐進掌心:“他...他是什麽人?”

什麽人?宋沅被他神色一驚,遲疑著想,畢竟仔細說來也不是人。

“他是...不周山上的獵戶,修為...算是體修,渺渺,好端端的哭什麽?”

其實外頭倒也有很多渠道,且不必擺明身份,隻是擔心風聲走漏,人蛇珍稀,反倒讓雪雪陷入危險境地。

“一個...獵戶?”喬渺方才已經覺著是晴天霹靂,若非徐光屹臉色大變,拂袖離去,他還久久回不過神。

以為能再見便是上天之德,是一切重來,叫他彌補過往的遺憾,其實原來是要催人斷腸的、逼人忘情。

在他心裏千般萬般好的宋沅,原想若他結了道侶,定是舉世無雙的耀目人物,如此好歹稍感慰籍,自己懷抱著祝願,也好安生。

可卻不是,反倒是受盡苦楚、委身於一名凡俗獵戶。

這叫喬渺如何能不肝腸寸斷?

怎麽當年得知消息,分明強撐著在不周山幾度搜尋,卻偏偏錯過呢?

“我...有些事急,先...抱歉......”

喬渺一忍再忍,還是直起身來,顧不得宋沅挽留,匆匆地狼狽逃脫這又一傷心之地。

於是隻餘下渡一與宋沅,麵麵相覷,宋沅長歎一口氣,避開了他目光。

渡一見他如此,頓了頓,仍然溫和笑笑、緩聲道:“他們到底年歲小了些。”

宋沅與渡一成名之時,徐光屹還是個身板單薄、個子不高的小少年,雖已是天縱奇才,但到底年歲很小,天驕大比輸給宋沅,恨得牙癢,當眾就要下人臉麵,對著這個小混世魔王,徐宗主實在頭疼萬分。

喬渺更不用說,渡一與他並不相熟,隻知道是宋沅彼時與徐光屹同行時所遇,現在也是穿上羅裙便可扮一扮高個子女娘的模樣。

實在年歲太小,一生中所遇最深的念想都與宋沅相關,無怪乎現在如此失態。

渡一這樣想著,齊密的長睫垂落,目光落在那人青色的衣擺上。

他不知曉的心意,自己珍藏之外,隻有一樣的人才能看出。

因為一句無心誇讚,再不著除濃紫之外的顏色,因為他的喜好,今日前來刻意挽了青綠的長袖。

與小心翼翼的過去再不相同。

期盼他發覺,做得多刻意。

這時候,渡一感到右手腕上的疤痕開始灼痛了,腕上的念珠此時不是平心靜氣的飾物,反而是降魔的武器。

因為那個曾經深可見骨的傷疤,如今已經消失了。

留下來的隻有幻痛。

如果佛子的肢體有缺,過往的苦修、多年的磨礪是否還有意義?

沒有,他會成為苦修士,受人敬仰的大師,但唯獨不可做佛子。

分明是為垂死的王朝祈福,誰知會被覬覦佛骨,一截枯骨於凡人便是無上珍寶,燃佛子骨血又可保富貴多少代?

無悔受難是修行,可無人教他,引頸受戮會招善人來救,也無人教他,善人不僅善行,一雙眼睛還如此溫柔多情。

會叫佛子也動心。

以為意中人的遲鈍是純潔,原來是心裏有人,目中再無他。

那疤痕便又不痛了,因有更真的痛取而代之,渡一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口吻一如往常,似乎很是上心。

“如今要事,在於那位...薛雪,具體是如何形貌,又是在哪裏走失呢?”

宋沅有些感激地笑笑,遲疑片刻,便直起身來:“...借一步罷。”

誰知他剛剛起身,一個踉踉蹌蹌的小仙仆卻撲到他腰際,白淨臉蛋上通紅一片,圓眼裏含著泡晶瑩的淚,哀哀地叫道:“凝清宗的宋沅道君,請你...嗚請你到靈素間一...一敘。”

宋沅連忙穩住他,見他模樣驚惶,擰起眉頭問道:“請我一敘,何人請我?”

小仙仆身上直顫抖,磕磕絆絆地好歹說完了:“他...黑衣服,身上有蝙蝠,請您...快...快去嗚,救我們少宗主和喬道君的性命罷......”

“什麽?”宋沅神色一凜,與渡一交換過視線,“好,我們這就前去,你且去支會徐宗主他們。”

“不成的,”那小仙仆打著顫,聲音細細的,“他說...若是支會別人,便要我們少宗主頃刻死......”

宋沅一時怔住,猛然想起一個人,“你說他衣袍上有蝙蝠紋?”

“是...是啊宋道君,他拿了黑刺,往我們少宗主和喬道君的胸口一插,說宋道君...不來的話,嗚,他就叫少宗主和喬道君立時死。”

“好,你帶我去。”宋沅毫不遲疑道。

渡一正起身,那小仙仆便弱弱道:“隻能...宋道君一人......”

他正待分辨梵淨山有些隱蔽術法。

宋沅卻道:“是巫鹽,許是他已知曉我近況,知我修為全失,要來落井下石罷了,你若跟來了反而不好,去尋徐宗主商量對策才是。”

渡一的神色頓時肉眼可見地沉下。

巫鹽是他們遊曆十四佛國時在第三國所遇的魔頭,彼時正在一小國坐著至高無上的國師之位,為人狡詐陰險、性情殘忍,那小國國主愛子生來孱弱,性命垂危,願以國師之位與一個舉國所能及的條件聘求能人異士相救。

巫鹽前來,隻抬一指,便將他弱子救活,國主大喜過望正待厚禮以待,卻見他唇角揚起,又抬一指,伏在王子身上,喜極而泣的王後登時斃命。

陰柔俊美、臉孔蒼白的異士對國主笑起來,身後是剛剛醒來的王子絕望的哭喊,他抬起一指,王子便昏厥過去,在一片寂靜中,他笑道:“這便是那個條件。”

殺一個,救一個。

他有一手黢黑邪刺,最擅破解護體金光,隻要沒入心口,此人是死是活全由他一念之間。

小國之主悔恨至死,王子僥幸逃出,流浪才遇見他們二人。

最後這個人死在宋沅手裏,那副邪刺並不認主,誰使用它便是它的主人,渡一借小國微薄的佛脈施法限住他魔功半個時辰,宋沅浴血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可惜那隻是個化身。

很久以後,在宋沅遇見這個難纏的對手多次之後,他們才知曉,他便是魔族的第三皇子,巫鹽。

在過往無數次纏鬥中,巫鹽最愛便是逼宋沅到山窮水盡,再要他做選擇。

殺一個,放一個。

殺誰?放誰?

宋沅原以為自己會見著被五花大綁的徐光屹或是喬渺,結果到了靈素間一看。

卻是被五花大綁、灰頭土臉的阮呈星,他本該風光無限地安坐在凝清宗席位的小師弟。

許是考慮到他修為不在,阮呈星又動彈不得,胸口著刺,甚至用的是最低階的鎖靈繩。

這於阮呈星無疑是極大羞辱。

丟臉至極,他連師兄弟友愛的戲也不願做,隻悶聲迅速道:“要你做選擇,徐光屹與喬渺在太上峰,一刻鍾之內決定,你趕不過去。”

他說完,盯著宋沅的衣擺出神。

選誰?

師兄,在我做錯事、背叛你的七年之後,你會選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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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渺渺:就是他咩的頂不住了哇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阮呈星:師兄,在選擇的那一刻鍾內,你心裏想的是一定要救我,還是擔心喬渺在太上峰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