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重光坐在沈秋旁邊,就這樣看了她兩個鍾頭,喝掉了三杯咖啡,偷偷給了她一個吻。

沈秋離開宴會,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欒遲,飛快地把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自然是略過了許重光的情節。

“你也太亂來了,萬一被發現,沈成陽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欒遲不無擔憂地說,“既然有陶安可出手了,沈成陽和陳碧柔早晚是個死,你不用太拚命,首先注意身體。”

“我能有什麽事?”沈秋笑道。

“晚上好好吃過飯嗎?小心你的胃病。”欒遲無奈說道。

沈秋這才想起,自己今天晚上還真是忘了吃飯,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於是隻好幹笑兩聲:“晚宴上我還是吃了點的。”

“別逞強,我去你家給你留了粥和清淡的小菜,你回家熱一熱,吃了再睡。”欒遲似乎早料到她要敷衍他。

沈秋家裏的鑰匙,除了她自己,也隻有欒遲有,聽他這樣說,她不禁心頭一熱,眼眶都快要紅了,隻能掩飾道:“哎呀,你果然是我親哥。”

到了家,廚房裏果然還有飯菜的香味,沈秋吃了點,洗過澡就睡了。今天晚上實在是過於驚險刺激,她原本以為,自己一定會沾枕頭就睡,卻沒想到竟又做夢了。

這一次夢見的地方是她曾經住過的醫院。

她被綁在束縛帶上,電流刺激一遍一遍洗禮著身體,她狼狽不堪,嘴裏吐著白沫,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

狼狽而淒慘。

她哭著求那些人放過她,可是沒有人停手,身邊圍繞著冷酷的臉,他們麻木得仿佛機器人,直到鎮靜劑起作用,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來眼前是大片的白色。

“你醒了?”一個好聽的男聲響起,沈秋轉過頭去,看見許重光坐在她身邊,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額頭。男人的大手很幹燥,些微的繭子刮過她的皮膚,粗礪而溫暖。

“許重光。”沈秋哭著拉住他的手,哽咽著喊,“救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許重光輕輕歎了口氣,手掌從她的手裏滑落,他停頓了片刻,才伸手攥住她的脖頸:“我救不了你,但我可以給你解脫。”

沈秋掙紮著睜開眼,淩晨三點鍾,她躺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脖頸上仿佛還殘留著根本不存在的觸感,這個噩夢也太可怕了。她心裏想著,從臥室走出來,這個時間點,萬籟俱寂,整座城市都沉睡著,而她從驚悸中醒過來,再難入睡。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忍不住走進廚房,從酒櫃裏取了一瓶酒,徑直灌了幾口,等到酒勁兒上來了,才回臥室睡覺。

真該死,她覺得她確實該去找找許重光了。

“我的天哪,這也太勁爆了!”第二天,陶安可咬著指甲,**笑著盯著沈秋昨天晚上的戰鬥成果,嘴裏嘖嘖稱奇,“你這個弟弟還真是會玩啊,這麽驚險刺激。”

沈秋對這種少兒不宜的東西並不怎麽感冒,何況她昨天晚上已經感受過一遍現場版,還是跟許重光一起感受的,現下十分不想回味。

“你準備怎麽辦?”沈秋抱著胸問她。

“我個人建議,這個先不用急著甩出來。沈成陽現在風頭正勁,程家就算覺得羞恥,一怒之下和沈成陽翻了臉,卻沒法傷筋動骨。咱們還是得等,先找到他爹,然後在恰當的時候,再把錄像放出去。”陶安可笑得像隻狐狸,哧哧笑著,“哎呀,這個錄像要怎麽放也是個問題,搞不好還會被警察叔叔帶走喝茶。傳播那個啥啥畢竟是犯法的啊。”

沈秋嘴角抽搐,陶安可還真是懂行。

“不過沈成陽的父親並沒有出現。”

“線報有誤,傳消息的人說,沈成陽的爹改變了計劃,先去看陳碧柔了。無所謂,既然露了頭,總能見到的。”陶安可自信滿滿道,隨後眼珠子一轉,“不過嘛,錄像雖然不能對外公布,稿子卻是可以寫的,這麽狗血的故事,咱們下個月的頭版頭條是有了。你想自己寫還是換人寫?”

“換人寫吧,我寫不來這個。”沈秋搖搖頭,打了退堂鼓。

於是陶安可一個電話打過去,很快就把寫稿子的事情安排下去。

作為一個挖掘八卦為主的雜誌社,這邊的作息十分隨意,大部分時間是不坐班的,隻有每個月出片組稿的那幾天,才能見到人滿為患的場景。

沈秋因為“立了大功”,加上“情況特殊”,隨後一個星期很是輕鬆,被陶安可放了假,大手一揮,一句“愛去哪兒去哪兒”,就給打發了。

於是她順理成章去預約了許重光,再怎麽尷尬,也總比整日做噩夢強。

沈秋到診所的時候,前台的學生妹告訴她,許重光還在接待一位病人。

“許醫生還挺受歡迎的。”沈秋隨口感歎了一句。

“這個不一樣。”前台小姑娘打了個哈欠,“別人都是精神病,這位是花癡病。”

她話音剛落,樓梯上就有一個年輕姑娘款款走了下來,不是別人,正是程家千金程雅。

天氣炎熱,程雅穿得很是清涼,抹胸小吊帶加上緊緊包住臀部的小短裙,奈何小姑娘發育得一般,除了瘦,絲毫沒有前凸後翹的效果,偏偏還愛扭著腰走路,效果相當喜感。

她下了樓,看到沈秋似乎微微一怔,隨即有些敵意地瞪著沈秋:“你是來找重光哥哥的?”

沈秋也是沒想到,這位大小姐看著有點長不大,記性倒是不錯,幾天前宴會上的匆匆一瞥,她竟然還是記得的。

“別隨意攻擊好嗎?人家是來找許醫生看病的,又不是人人都跟你似的,看著個帥哥就拔不動腿了,擔心嫁不出去也不用這樣吧,人醜果然多作怪。”前台的小姑娘翻了個白眼,一臉不爽的樣子。

這位小姑娘嘴果然夠毒,而且完全是無差別攻擊,無論對方是誰。程雅的臉由紅轉白再轉綠,沈秋看著差點笑出來。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我預約的時間到了,先上去了。”

她說完,拾級而上,沒再理會程雅。

程雅在阻攔沈秋上樓和先找前台小姑娘算賬之間掙紮了一下,還是選擇先吵架。

於是爭吵聲此起彼伏地傳來,沈秋笑眯眯地關上門,看著許重光正坐在寫字台前好奇地看她。

“什麽事這麽開心?”不知道是不是怕沈秋尷尬,許重光先開了口,沈秋欣喜地順勢接了下去。

“兩個小丫頭在樓下吵架呢。”

“池莉那張嘴,程雅恐怕要吃虧了。”許重光嘖嘖感歎道。

沈秋這才知道,那小姑娘叫池莉。

“你雇的人,的確很有特色。”沈秋自顧自地找地方坐下。

“薪水太低,都是些兼職的大學生,來過許多人,後來都覺得害怕,隻有池莉一直做下去了。”許重光抱著欣賞的語氣說,“池莉是個妙人啊,成功幫我過濾了不少脾氣不好的客戶。”

這樣閑聊幾句,好歹可以化解那天晚上的尷尬,然而沈秋心底其實也是好奇的,像程雅這樣驕縱的千金小姐,怎麽會和許重光如此熟稔,許重光為何又會出現在那天晚上的宴會上?沈秋看著許重光,想到那天他自自然然地穿著西裝的模樣,突然意識到,他不可能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心理醫生。

“還記得上一次的規則嗎?想要問我問題,是要做交換的。”許重光依舊如同沈秋肚子裏的蛔蟲,眼裏都是戲謔的光。

“你和程雅是怎麽認識的?”沈秋搶先問道,“是在國外吧。”

“是,她遊學期間,程家不放心,我正好在那邊,所以托我照顧。”許重光解釋道,“最近怎麽樣?狀態不好?”

“為什麽這麽說。”沈秋挑眉看他。

“你會主動預約,肯定是不怎麽好,也或許可以說相當不好。我原本還有些擔心,但看你還有心情關心程雅,可見事情並沒有到你完全解決不了的地步。”許重光分析道,“以你目前的狀態,如果說讓你困擾,說明你又夢遊或者做噩夢,但你不緊不慢,說明你找到了一些緩解的辦法。像你這樣的性格,一定不會隨便尋求朋友的幫助,那麽你能找到的辦法無非那麽幾樣,比如說酗酒。”許重光說到這裏頓了頓,觀察著沈秋的反應,隨後下了結論,“看來真的是酗酒。”

沈秋來的次數多了,已經習慣許重光神仙似的判斷力,她懶懶地倚在沙發上,大大方方承認:“恭喜你,全中,所以我就是想來睡個好覺。”

“說實在的我有些擔心你。”許重光看著沈秋滿不在乎的樣子,難得一臉嚴肅,他皺著眉頭輕聲道,“對你來說,沈成陽那天晚上的舉動很刺激嗎?你曾經見過類似的場景嗎?比如說不道德的**。”

沈秋嗤笑起來:“沒有,我小時候沒撞見過我爸和陳碧柔**,因為他們從來不**,都是光明正大。那麽現在你欠我一個問題。你對程雅是什麽感覺?”

“沒感覺,我不戀童。”許重光飛快回答,顯然不怎麽希望沈秋轉移話題,卻又似乎不忍心繼續刺激她。

“程雅二十歲了。”沈秋瞪了許重光一眼。

“心智隻有十二歲。”許重光聳了聳肩。

於是沈秋莫名其妙地放下心來,嘴角的笑一閃而過。

許重光還想開口問什麽,卻被沈秋飛快地打斷了:“好了。今天不玩遊戲,我隻想睡個好覺。我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她坦然說道。

許重光盯著沈秋的眼睛。女孩子目光坦然,可不知為何,他從其中讀出了一絲央求的味道。

於是那個下午,許重光真的什麽也沒有問,什麽也沒有做,隻是給了沈秋一個好覺。

午後的陽光極好,女孩子蜷縮在沙發上,如過去的每一次一般,睡得安詳而甜美。她白皙的皮膚被照得有些透明,眼底有深深的黑色陰影,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許重光坐在沈秋旁邊,就這樣看了她兩個鍾頭,喝掉了三杯咖啡,偷偷給了她一個吻。

“沈秋,會好起來的。我發誓。”

在許重光那裏睡了一個好覺,沈秋又滿血複活了,再回去找陶安可,沈成陽的風流韻事已經出刊,竟然還賣得不錯,還有不少熱心的八卦讀者在網上留言跪求主人公真名,更有一兩個猜出了正主,直接留言詢問是不是那個誰誰誰,看得沈秋歎為觀止。這年頭,人民群眾八卦的熱情實在是相當強大。

因為許重光最近相當管用,沈秋跑診所跑得越來越勤了,順便還探出了許多有用的信息。比如說他上麵還有個哥哥,比如說他喜歡喝雙倍糖的焦糖拿鐵,比如說他最討厭的蔬菜是苦瓜。

許重光從來不是木訥的人,相反,他十分懂情趣,會撩人,兩人的進度那叫一日千裏。

工作日辦公室裏隻有沈秋和陶安可兩個,其他人都在外麵抓新聞。

沈秋時不時看一眼手機,一上午的時間,短信振個不停。

“什麽時候再過來?”

“那得看許醫生有沒有檔期。”

“檔期對你隨時都有,可以來休息睡覺喝咖啡,不收費。”

“可是我檔期很滿哎。”

“我可以預約嗎?沈小姐,你要想收費,也可以。”

陶安可從自己的辦公室裏溜達出來,閑著無聊坐到沈秋旁邊,一雙賊眼不停地瞄她的手機,嘖嘖說道:“我仿佛嗅到了戀愛的酸臭味。”

“還沒有進展到那種程度。”沈秋收起手機,似笑非笑地抬頭看陶安可,“想知道?”

陶安可點頭如搗蒜,如她這種人,那是最受不了有八卦而她自己不知道的了。

“不想告訴你。”沈秋笑眯眯道,“除非你把手表摘下來。”

陶安可手表下麵的文身,沈秋同樣很好奇,可惜陶安可幹脆利落地拒絕了。

也許是八卦之神給男神們下了降頭,兩個女人正在各自挖空心思想套到對方的故事的時候,一個不速之客突然闖了進來。

沈秋抬頭看了一眼,不得不說,也是個相當帥氣的男人。和許重光不一樣,這個男人的年紀似乎要大一點,西裝革履,一看就是成功的商業人士,舉手投足都是穩重和內斂的氣質。然而他此刻相當憤怒,一進屋就朝著陶安可氣勢洶洶而來。

“陶安可!耍我有那麽好玩嗎?”他走過來,完全無視了沈秋,伸手就去拉陶安可的胳膊,他力氣大極了,幾乎是把陶安可拎了起來。

“嚴衛東你幹什麽?”陶安可大叫,卻完全掙紮不開。

沈秋覺察出她似乎有點電燈泡,於是擺了個投降的手勢,知趣地出了門。然而奮鬥在八卦第一線的最強戰士陶安可曾曰:有八卦不看,天打雷劈。沈秋作為陶安可手下最得力的員工之一,怎麽可以不聽老板的教誨,放著八卦不聽,偷偷跑掉呢?

於是她站在辦公室外的走廊裏,貼著門聽得眉飛色舞。

“陶安可,你發什麽瘋?”嚴衛東的聲音簡直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發瘋?我發什麽瘋了?嚴先生,現在好像是你跑到我的地盤上來撒野,還是先看看自己發的什麽瘋吧。”陶安可冷笑道。

“陶安可你是在玩火自焚!嚴家現在什麽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和我二叔為伍,他這個人必定過河拆橋,你嫌活得不夠長嗎?”嚴衛東聲音急促地說,“我知道你是為了對付我,可是對付我也沒必要把自己搭進去。你還小,等再過兩年,你再看自己做的事,你都會笑話自己。”

這話一出,陶安可就炸了。

“我還小,我還小,十年前你就用這句話給我洗腦。嚴衛東,你搞清楚,我已經二十六歲了,不是十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我就是喜歡你怎麽了?你要是願意就跟我在一起,要是不願意,就別在這裏煩我,至於我在做什麽,你不當我男朋友,憑什麽來管我?”

刹那間,屋裏沉默下來,隻有陶安可急促的呼吸聲,沈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陶安可哭了。

嚴衛東無力地歎了口氣:“我比你大十歲。”

“十年前我就知道了,謝謝!”陶安可氣呼呼地說,“滾滾滾,別來煩老娘,老娘已經成年了,用不著你管。”

裏麵又沉默下來。

沈秋等了一會兒,有些著急,剛想貼得再近點聽,大門“嘩啦”一聲打開,嚴衛東一臉哀傷,看到沈秋的瞬間似乎有些吃驚。沈秋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側身讓了地方,嚴衛東在門口頓了下,輕輕歎了口氣,最後回眸看了陶安可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

陶安可早料到沈秋在外麵偷聽,現下也沒力氣發火了,就坐在椅子上擦眼淚,紙巾抽了一張又一張。

“全聽見了?怎麽樣?高興了吧?”陶安可沒好氣地說道。

沈秋“嘿嘿”一笑,就看見陶安可憤怒地摘下自己的手表,“啪”地扔進垃圾桶裏。

她的手腕上,是個清晰的“東”字。

“你們十年前就認識了?”

“十年前我追他,他跑了,我就文了這個文身,十年後接著追,他送手表給我,讓我遮著,還說讓我忘了他。老娘要是能忘了他,會在秦城待上十年?”陶安可氣得眼睛發紅,全然沒了平素裏的優雅,樣子惡狠狠的,像隨時要撲上去把嚴衛東咬死似的。

沈秋幹笑了一聲。

“好了,戲看完了,我的八卦全被你聽過去了,心理不平衡著呢。你是不是該把你新歡的名字告訴我?”陶安可憤憤地說道。

情傷中的女人不好惹,沈秋不傻,乖乖說出了許重光的名字,卻沒想到對方微微一愣。

“許重光?”陶安可重複道,“許家老二,當心理醫生的那個?”

許家不許家沈秋是不知道,但當心理醫生,排行第二,說的應該是許重光無疑。

“對,他是我的心理醫生。”

陶安可的臉色刹那間變了變:“建議你離他遠點,這家夥傳聞有點變態。”

沈秋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想多問幾句,陶安可卻什麽也不肯說了,竟然還把她往外轟。

“滾滾滾,我現在心情不好,別來煩我。”陶安可說著站起來,把沈秋推出門去。

“別啊,話說一半是什麽意思。”沈秋回頭敲了會兒門,誰知道卻聽一聲脆響,陶安可竟然把門反鎖了,她沒辦法,隻好走了。

屋內,陶安可輕輕歎了口氣。她從垃圾桶裏把手表撿了起來,仔仔細細擦幹淨,重新戴回手上。

當天晚上,沈秋又做夢了。

五歲的自己跟著母親開車去郊外,那時候,陳碧柔登堂入室,她和母親搬出沈家,在市中心的公寓住。星期六大清早的,沈秋就被母親叫起來,梳洗幹淨,上了汽車。母親開車,說是帶她去一個以前沒去過的地方。

她們去了市郊的福利院,院子裏都是髒兮兮的孩子,因為得不到照顧和豐富的食物,都是麵黃肌瘦,又矮又小的樣子。

沈秋第一次見到欒遲,就在那裏。

滿院子的小孩,大多在胡亂玩耍,玩泥巴或者打架。也有一些明顯有缺陷的,一個人對著牆,傻笑或者尖叫。

這樣的環境下,隻有欒遲安安靜靜地坐在台階上寫作業,書本攤在膝蓋上,鉛筆頭上綁著一根樹枝才能捏住,他那天感冒了,不停地吸著鼻子。那一年欒遲已經十三歲了,因為營養不良,又瘦又矮,看起來隻有十歲左右,穿一身髒兮兮的運動服,衣服不合身,鬆垮垮地掛在身上。

“這個孩子啊,最聰明懂事,還經常幫我們幹活,學習成績也好,就是可惜來的時候年紀大了點,所以沒有人家願意領養了。”福利院的阿姨指著欒遲說道。年紀小小的沈秋本能地不喜歡她的口氣和態度,仿佛滿院子坐著的不是孩子,而是一批大白菜,任人挑選。

“就他吧。”母親環顧了一下院子,這樣說道。她的能力有限,隻能領養一個,欒遲已經十三歲了,被領養的機會實在太小,再過三年,他就必須離開這裏,獨自生活。這樣的孤兒流落到社會上,會有怎樣的未來,稍稍有點閱曆的人都想象得到。

於是,欒遲被叫了過來,福利院的人迅速辦好了領養手續,年少的欒遲直到上了車,才懵懵懂懂地反應過來,自己被領養了。

“阿姨……”欒遲輕聲喚道。

“我叫穆珍,你可以叫我穆阿姨。”年輕的少婦柔聲說道。

“穆阿姨……你要領養我嗎?”欒遲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啊。”穆珍輕聲地回答,她看得出少年十分拘謹,但已然比很多同齡人成熟得多。

“福利院的阿姨肯定沒告訴你,我的親生父母都還活著,穆阿姨你如果現在後悔了,還來得及。”欒遲的聲音很平靜,有種超出年齡的成熟和冷靜。

“我之前的養父母告訴我,我親生父母生了很多很多孩子,他們養不起了,就把我送給他們,後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想養我了,就把我送到了福利院。我知道,很多領養孩子的家庭都不喜歡我這種背景複雜的,所以穆阿姨你如果後悔了,可以把我送回去。”

沈秋一直記得那天欒遲的眼神,男孩坐在後排座上,她從副駕駛回頭看他,青澀的麵孔,眼睛漆黑烏亮,就這麽定定地看著母親,倔強而冷靜,隻有一雙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課本,半舊的紙張發出摩擦聲,在車子裏突兀地響著。

穆珍把車子停了下來,也回頭去看他。

“不要緊的,欒遲。”她輕柔地說道,“你隻是你,和其他的無關,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阿姨喜歡你,願意照顧你,就像照顧我自己的孩子一樣。”

那一刻欒遲哭了。那是沈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欒遲哭——號啕大哭——仿佛要把自己這些年來的委屈統統都哭出來。

“哥哥別哭了。”沈秋嘟囔了一句,不知道為什麽,也跟著哭了起來。

沈秋醒過來,外麵天已大亮,她隨手抹了把眼角還沒幹掉的淚水,慢慢坐了起來,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今天是個好天氣,然而皇曆上說不宜出行。

可是不宜出行,沈秋卻還是得出門。她磨磨蹭蹭地起床,給自己準備了一份早餐,吃完了,又開始磨磨嘰嘰地挑衣服,好不容易收拾妥當,已經是十點多鍾。她站在穿衣鏡前打量著自己。

素麵朝天的臉,一條素色白裙子和平跟的白色涼鞋,披肩的長發讓她顯得格外溫順,一丁點也不像自己。

沈秋歎了口氣,慢悠悠下樓,好脾氣的欒遲在樓底下已經等了兩個鍾頭。

她打開車門,坐上副駕駛,欒遲轉頭看她,調侃道:“大小姐,你也真是夠拖拉的,不過再怎麽逃避也沒有用……”他不經意地轉頭一瞥,刹那間卻愣住了。

欒遲怔怔地看著沈秋,被什麽迷惑了似的,愣了許久,才顫抖著手去摸沈秋的臉。

沈秋嚇了一跳:“欒遲,你幹什麽?”

欒遲這才回過神來,放下手臂,輕輕笑了笑:“你和穆阿姨長得太像了,剛才差點看錯了。”

這話說得古怪,沈秋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卻沒有多想。

他們驅車去了城郊的公墓,不是節日,這裏人煙稀少,沈秋和欒遲一路走過排列整齊的墓碑。也不知是不是湊巧,天上突然飄起了小雨,天色昏暗下來,起了風,有些淡淡的涼意。

沈秋看著墓碑上母親的照片。

黑白的照片是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她還是那麽年輕,那麽美好,嘴角勾著笑容,眼裏都是滿滿的溫柔。

“你憑什麽不告訴我就做決定?你說過要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啊,說話不算話的壞蛋!”沈秋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伸手擁抱墓碑,指尖卻再也觸不到脈脈的溫情,而隻有冰冷而堅硬的石頭。

後來沈秋哭累了,就坐了下來,蜷縮著抱著膝蓋。

“地上太涼了,起來吧,我們該走了。”欒遲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不要,我還要和她再說一會兒,是秘密,你不許聽。”沈秋倔強地甩開欒遲,催促他離開,帶著點撒嬌和任性的口氣。沈秋已經很久沒有用這樣的腔調和什麽人說話了,也許靠近母親讓她更能覺得自己隻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本不該承受這許多。

欒遲拗不過她,到車上等她。

沈秋等欒遲走遠了,才開口道:“媽,我最近有了一個目標,等我把他拿下來,再帶他一起來看你好不好?我答應你,我會像個普通女孩子一樣,努力生活、工作、戀愛、結婚……媽,我要你在天上看著我,看著我活得比沈建、比陳碧柔、比沈成陽都要幸福。”

仿佛誓言一般的話,沈秋卻不知道是說給母親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說完站了起來,準備離開。抬頭的片刻,她的餘光看見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背影,那麽蕭索和寂寞,方才腦海中還出現的身影,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撞進視線裏。

沈秋難以置信地瞪著前方。許重光背對著她,站在一處墓碑前,放下了手裏的鮮花,轉身離開。驚鴻一瞥間,她看到許重光冰冷的側臉,薄唇緊緊抿著,眼裏有一種平素裏沒有的危險和陰冷。沈秋原本邁出的腳步收了回來,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

這和她記憶裏溫暖而帶著些許痞氣的許重光一點也不一樣,那個男人有些公子哥兒的**不羈,喜歡調侃,即便不說話,眼底也是帶笑的,而此時的他,那麽冰冷而充滿殺氣。

不知為何,刹那間沈秋想到了陶安可那欲言又止的話語。

許重光也看到了她,男人的表情刹那間從驚訝變成了慌亂。夏天,他穿一身黑色,沒有撐傘,雨水從他的發梢滑落,他有些不知所措。

沈秋慢慢走過去,和許重光並肩而立。她低頭看向他祭拜的對象。

墓碑上笑容甜美的女孩看起來還是那樣年輕,眼裏的燦爛笑容猶如陽光。她死於兩年前,享年二十歲,名叫韓夏,擱在墓碑前的百合花上沾滿了雨水,慢慢滑落在地上,猶如一滴眼淚。

“她是誰?”沈秋輕聲問道。

“是我以前的一個病人。”許重光回答,他皺緊了眉頭,不多說一句。

病人?一個病人值得他兩年後還來祭拜?

“沒什麽要對我說的嗎?”沈秋轉頭看他,覺得他有點陌生,複又想,自己也許並沒有什麽立場來問他。

“沒有了。”許重光口氣淡淡的。

她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態度,疏離而抗拒。沈秋點點頭,轉身離開,而許重光並沒有攔她。

天氣如此昏暗,和沈秋的心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