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策不知道一個人該怎樣練兩個通神法,更別說多練四個通神法。的確有些超級天才能做到一心二用練成雙相法使,但他公孫策明顯就不是這塊料。

但嚴契似乎知道。

“叫你練多相法了嗎?”嚴契嗤笑,“你是個寂相法使,老老實實修你的寂相法去!”

公孫策更感匪夷所思:“不是我一個寂相怎麽練多個通神法?”

“你能懂嗎?你要是懂還學個屁!”嚴契嫌棄地說,“拂曉騎士教過你鍛造心相武裝?”

“教過。”

“你去將這四個印契一一造來。”

嚴契沒給材料,也無更多提示,隻隨手將他傳送到了熔穀城中央的大裂穀便消失不見。公孫策迷茫地一路下潛,破開澱火的包圍來到裂穀最底部。

他簡直以為自己來到了太陽的內部,到處都是活躍至極的鮮紅色,周圍環境灼熱至極,安穩的澱火卻如水般溫和,像一場顛倒的幻夢。

我來這兒幹什麽?鍛造武裝?我有材料嗎?

(用你的力量,)艾蘭迪婭的聲音響起,(用你自己的心意去鍛造。)

(我不明白。)

(先試試看,用涅炎。)

公孫策喚出最先修出的獨想印,灰色的手裏劍冰冷鋒利。他做足了心理準備,張嘴吃掉一大口澱火。被澱火燒死的感覺好似一顆炸彈在心髒部位爆開,他這輩子不想嚐試第二次。

以死亡為代價發動涅炎轉生後,手裏劍變化為了一片燃燒著灰色火焰的凶器,它隨著公孫策的情緒浮動而發生微小形變,就像真正的火。

(然後呢?)

拂曉騎士語氣溫和:(策,你要想辦法將它‘固定’成武裝。)

(可它已經是武器了。)

(它僅僅是孤獨的術式。想辦法固定孤獨。)

心相武裝是將心意固定於材料中完成的武器,他該將獨想印作為“心意”嗎?可他又哪裏有固定孤獨的載體呢,這需要全新的感悟……

不對。公孫策意識到了,這不需要什麽大徹大悟,他早在修出印契時就理解了。孤獨的手裏劍依靠聯係固定,那是他早已擁有的親情、友情與愛情。

他開始回想,沉入回憶的深淵,像修行時那樣回顧過往。公孫策無法調動正麵的模因心意,而此刻心中的星光亮起,真實無虛的力量替代他將那些美好的光點收容,化為微弱但確實存在的純白材料。

公孫策的手中有了“聯係”,拿起材料時他想起了種種或溫馨或愉快的往事。他將涅炎塑造為一把錘子,在這天然形成的熔爐中開始鍛造,令術式悄然蛻變。

……

同一時刻,時雨零坐在一張沙灘椅上,正無所事事地曬著太陽。她轉過腦袋,見黑衣畫家無聲出現在一旁。

“呦,這不是天極大人嗎,”時雨零皮笑肉不笑,“先前熔穀城出事的時候不見蹤影,這時倒大搖大擺出現了。有何貴幹啊?”

嚴契斜了她一眼,笑道:“本事不大,口氣不小。看來當日在蒼都還是被打得少了!”

“你創界巔峰你了不起行了吧!”時雨零恨得牙癢癢,卻拿這人無一絲辦法。嚴契極為惡劣地笑了兩聲,將手往袖子裏一伸,掏出一個畫軸來。

“你那創界思路不差,輪不到我指指點點。一個權能夠你琢磨了,不需貪多求快,便先修個殺伐神通,省得堂堂創界隻會翻書種花,叫人看了笑話。”

嚴契將畫軸一拋,大步流星走開了,時雨零瞪眼望著他的背影,呆了幾秒才氣急敗壞地站起來:“你這是教人?!有你這麽教書的嗎,本小姐不稀罕要!!”

她看不都看拿起畫軸就想往地上摔,胳膊揮到一半到底是心疼,把東西悄悄扔進夢幻國裏,氣衝衝回屋了。

綺羅在手機裏看得分明,趕忙跑到嚴契身邊,訕笑著搓手:“嚴契老師有什麽能教我的嗎?”

嚴契啞然失笑:“丫頭,我是個畫家又不通音律,還能怎樣教你?”他從袖中另拿出一個稍小的畫軸拋給綺羅。“倒是另有事要吩咐,如果最後大戰時狀況有變,你就將這畫展開來用。”

“哦哦哦。”

綺羅手忙腳亂接住畫軸,抬眼時嚴契已離開了。他出現在大裂穀內側的一塊黑石平台上,秦芊柏正持著一把黑刀,望著裂穀底部的澱火。

她在回憶,回想冠軍曾揮出的那一劍“第十天火”。她想要從火風之州的火焰中尋出那一劍的來曆,可越是模擬就越覺得思路走向了歧途。那火果然是來自於天堂嗎?可冠軍的武道卻又像是惡魔一樣……

火是文明的起始,也是自然的破滅。她想起雷亞先生的話來,感覺自己觸及了一點關鍵,一時又想不太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秦芊柏將刀散去,問一旁的嚴契:“阿策在修行嗎?”

“關你屁事,”嚴契一屁股在她身邊坐下,懶散地說道,“無常法你一竅不通,回天術我幫不得你。自己說有什麽需要的,沒事我就走了。”

秦芊柏握了握右手,思索了一陣。她在想自己之後的“出路”,想下一步要如何走。這回她很快得到了答案,但在此之前,她更想問一個與武無關的問題。

“嚴契,司徒叔叔是你的好友。”

“怎得?”嚴契頭也不抬。

“要與舊友反目成仇……不難過麽?”

嚴契仍是那副遊戲人間的做派,麵上表情紋絲不變,好似一個被巧手畫出的人像,做不得那點筆墨之外的思考。他沉默良久,低聲發笑。

“你幼時也與司徒弈很要好,怎得今日站在他的對麵卻不見感傷?”

“坦白說,我有點難受。”秦芊柏說,“但司徒叔終究走錯路了,成了害人的魔頭。不單為了阿策,哪怕為了天下蒼生,我也不該坐視不理的。”

“嗬,樸素的正義理念,越長越像你家那迂腐的老頭子。”嚴契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你這不都說明白了?秦暝雖然腦子傻了但到底還念著舊情,算你叔叔也算老子一個朋友。無相將他人的感情心靈視作玩物,他連自己的情感都不要了,我又有什麽舊情給他?”

當道路再無相交處,敵對就是必然的結果。

秦芊柏和他一樣想得通透,也就沒有歎息。她回答嚴契先前的問題:“還要一把新刀。”

“找公孫小子去。”

“想找你幫忙取材料。”

秦芊柏將要求詳細說了,嚴契雙手抱胸,嗤笑道:“和你那白癡叔叔一樣犯起傻來?做這般形式大於實際的所謂‘修行’,莫非就能武道精進了?”

“試一試會有勝算,不試永遠贏不了。”秦芊柏說。

“你自己想得清楚,我就不說廢話。後果自負。”

嚴契拿出毛筆,細心作起畫來。幾分鍾後他再度動身前往裂穀之底,他的袖中藏著曾屬於長刀萬華的金屬殘片,以及一團七彩色的光。

……

大裂穀底部,公孫策的鍛造越發順利。

在鍛造最初的手裏劍時,他的動作遲緩,猶豫,如履薄冰。他費了許多心力才鍛造出成品——一片極薄極輕的鐵片,全黑的手裏劍後連接著白色的鏈條。它幾乎失去了實戰意義,但看上去很漂亮。

心中的聲音告訴他,此時戰鬥與征伐完全不重要。於是公孫策放下了緊張情緒,他的動作逐漸變得輕快起來。他將宴會的歡快與戀愛的幸福打進苦孽印的炮管,讓包裹苦痛的鋼鐵愈加堅硬;他將解謎的思考與尋得的真相揉入虛言印的長蛇,令虛偽的霧蛇越加靈動。最困難的時候是鍛造威怒印,公孫策想不到有什麽東西可以固定憤怒。然後他想起今日輕鬆而平靜的經曆,平淡普通的日常生活一旦被打破,就將變作憤怒爆發的基石。

公孫策數不清過了多久,或許數分鍾,或許數天,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成功”了。四件精巧靈動的武裝漂浮在火中,每一件都精美如藝術品,帶著不忍碰觸的匠心。他沾沾自喜了片刻,隨即又迷惑起來。之後我又該如何做?這些武裝全是樣子貨,我該怎樣使用無法實戰的武器?

(將它們收起來。)

“收起來……”

公孫策像夢遊般囈語,要收起來。可他的內心神殿中已有這些印契了,他無法在神殿中放下相同的神通。不知所措的情感像泥沼般困擾著他,他想要大喊大叫。公孫策沒意識到自己此刻像個嬰兒般脆弱,他正把自己的經曆與情感隨著印契從心中“剝離”,他正變得空洞而純粹。

“公孫小子,修這個!”

一聲暴喝從遙遠處傳來,公孫策渾身一激靈。他想不起來那聲音是誰了,他下意識仰頭見到眼前展開一副黑白的長卷,古奧與玄奇隨墨色透出,令他幾乎忘卻了呼吸。

他最先看到了正中空洞的圓,如同森羅萬象之起點,淡雅的墨色在圓弧周遭隨意抖開,似一朵壯美花卉迎風綻放,四片花瓣之尖角連成穩如大地的方。那盛大鮮花隻一開放便凋零,被更美麗也更壯觀的盛開淹沒,無窮盡墨色接連逸散,或濃或淡的開花中數不清的花瓣展開。繁複至極的動作中蘊含著難以形容的美感,他在逸散的墨色中看到日月星辰,天地玄黃,又見悲歡離合,人間喜樂。像是無數個塵埃般的世界展露在眼前,雖無比微小卻猶如天地般廣闊。

公孫策僵立在墨色圖前,他無法理解這一切,感知都變得粘滯如泥。恍惚間他想起過去直麵偉大存在時的感觸,他就要被同化了,成為這壯美圖卷中轉瞬即逝的一片花瓣。這時男人的聲音自畫中傳來,宏大如王都的鍾聲,令嘈雜的心海一靜。

“自在仙曼荼羅。”

自在仙曼荼羅。公孫策下意識隨他重複,他憑本能理解到那是這長卷的名字。在呼喚出聲時他渾身一震,花開花落依然不變,可此時他看清了整副圖卷。圖中所繪實則簡樸無華,內圓外方的架構下墨色花瓣隨意延伸,像是一座古老的壇台,匯聚著智慧與安寧。

“畫。”

卷中的變動停止了,公孫策在火中盤膝而坐,以涅炎將其細致重現。他意識到自己絕無法再現出曼荼羅中種種變化,因此隻將可認知的結構繪出。不多時他的曼荼羅已成了,方圓外蓮花層層開放,如原圖般簡潔優美,卻透著幹癟的空洞。

“少了。”公孫策喃喃自語。整副圖卷的基礎,那起始的圓正是中空的。

“自己補上。”

自己補上?自己補上。

公孫策帶著曼荼羅與剛打造的武裝潛入神殿,他喚起灰燼人形,使得他的靈光化身立於圖卷正中。曼荼羅的色澤頓時亮起,外層花朵開放間又顯出四個“缺失”來。這一次公孫策胸有成竹,他將方前打造的武裝一一送入圖卷。獨想印、苦孽印、虛言印,威怒印依次填滿前後左右四方空洞,上下兩層卻在運行間為之一空。

公孫策仍需要兩個印契,他思索了一番,將一縷涅炎投入腳下,那是最初的無明印。此時他已無素材了,他意識到自己尚不足以使得這圖卷“圓滿”。但不圓滿的曼荼羅仍可以運轉,此時的圖卷卻仍靜止著。

自在仙曼荼羅。公孫策念叨著這個名字,離遠了些再去看圖。他發覺這圖一點也不自在,灰燼人形僅是呆立在中央而無一絲動作,不像仙人卻像個囚徒。

要動起來!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讓神殿中原有的印契神通一一飛起,來到灰燼人形身旁。人形拿起手裏劍伸向圖中的獨想印,拿起炮管探向圖中的苦孽印。它的手不夠了,公孫策想起女武者身後的玉麵修羅,她足有千隻手臂。

我再要四條胳膊就夠了,公孫策愉快地想。他讓灰燼人形又生出四手,三手將其餘印契拿起,一手空懸,這對他來說分外簡單——早在人形初成時他就有過經驗。

這一次曼荼羅真正運轉開來,就像人類伸出雙手,推動整個世界的運行。曼荼羅中灰燼人形麵色猙獰,手中各持凶器,不似仙人祥和卻如魔王怒目,可公孫策覺得這模樣很好,正適合他。

公孫策欣賞了一陣,大笑三聲,離開心中世界。情感與記憶在這一刻回歸心中靈光,他感到自己尤為輕鬆,近乎無所不能,好似伸手就能將世界擁入懷中。

他跳出火海,飛出裂穀,黑衣畫家在外悠閑等待。公孫策滿懷欣喜與驚訝:“我的印契變成了靈光中的力量……就像通神法一樣!這是武裝還是法陣?”

“是老子這兩千年來第一天才自創的術式,”嚴契懶洋洋道,“這圖的用處是讓你無需發狂也能修出多個無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