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通告,定翼區槐花路段發生生化事故,請各位市民有序避難。重複一遍,定翼區……”

刺耳的警笛聲劃過耳畔,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在空氣中蔓延,雨夜濕潤的氣息中裏帶著熟悉的不安與躁動。莫垣凱猛然醒覺,發覺自己正站在蒼穹之都的街道上,傾盆大雨衝刷著路麵,或興奮或壓抑的年輕人們在街上跑動,像一場狂歡夜的序曲。

他想起了司徒弈那不詳的宣告聲與灰白的迷霧,四年前的經曆讓他繃緊了神經。又是幻術?類似靈獄界的心靈攻擊?莫垣凱下意識握緊雙手,操縱杆回饋以熟悉的金屬觸感。他還在機神的駕駛艙內,英雄立場收發自如,隻是後麵的奧莉安娜不見了蹤影。

“分頭擊破嗎……”莫垣凱皺眉。

機神邁開雙腿,在雨夜下的都市中狂奔。雨水因巨人的動作而倒衝而起,像一座座微型的瀑布。受到影響的隻有建築與環境,“市民”們像一隻隻幽靈般穿過雨幕。莫垣凱越發堅定了猜想,這多半又是司徒弈擅長的幻術攻心,但越是這時候就越不能輕舉妄動隨便攻擊。

靈相法的手段最是詭秘莫名,誰知道他轟碎的牆壁後是否站著無力的拂曉騎士?誰知道廣範圍攻擊是否會波及其他中計的同伴?當務之急是與其餘三人匯合,等阿策和艾蘭迪婭做好分析再做行動。他做好打算就立刻行動,機神內部的戒備提升到最高等級防止隱律主偷襲,英雄立場謹慎地蔓延開來,探索起周圍的狀況。

莫垣凱的探知傳來了異樣的感觸,遠方似乎將發生一場火並。他操控機神一躍而起,飛往棘刺區的一棟高樓。

一滴滴雨珠在冰冷的金屬上破碎,裝甲車,坦克與武裝直升機將這棟樓完全封死,身形鬼祟的人們潛藏在四周,小聲說著什麽。莫垣凱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熟悉,這裏似乎將開展一起行動,樓中的所有窗戶都黑了,唯有一扇窗後還亮著燈。一個長發男人獨自坐在那間屋裏,低著頭看不清麵上的表情。牆壁上的機械鍾哢噠作響,標誌日期的字體閃著幽幽熒光。

2006年8月23日。

4年前的八月末,雨夜……包圍大廈的部隊……莫垣凱想起來了,這是蒼都混戰的那個夜晚,阿策再度奮起的雨夜。那個低頭不語的男人是過去的他自己!

武裝直升機無聲停轉,被念動力拖拽著墜向下方,爆破的光火在大廈周邊接連亮起,這時過去的阿策已殺入了戰場。過去那個“莫垣凱”的手機響了,真正的莫垣凱頓時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但直覺告訴他必須阻止這詭異的“重演”。英雄立場的金光射入窗口,化作繩索將曾經的自己捆綁。可他的幹涉失敗了,“莫垣凱”就如那些幽靈般的路人一樣不受幹涉,他接通電話,聽著小弟眉飛色舞的講述,麵部肌肉一瞬繃緊,像是要躍起再度呼喊著戰鬥。

男人幾乎要站起身了,可他的表情在重回堅毅前的瞬間又鬆垮了,軟綿綿得沒有絲毫氣力,就像他的聲音一樣無力。

“算了,阿策。”他低聲說,“我真沒心氣再參與……你自己保重,我幫你加油。”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公孫策又強打精神說了些什麽。他丟下手機,頹唐地倒在沙發上,沒有一絲生氣。而後大廈中的最後一盞燈也滅了,黑暗中唯有大雨落下的聲音。

真正的莫垣凱想要怒吼叱責那個沒有勇氣的“自己”,可忽然間他也鼓不起氣力了,像是被拋進了冰寒刺骨的深海裏。虛弱與消沉充斥著心靈,悔恨如毒素般滲入血液,灰白色的傀儡線毫無征兆地出現,穿過駕駛艙的防護沒入他的軀體。

莫垣凱奮力掙紮,他本應能讓英雄立場直接隔絕強行侵蝕,可此時此刻他的力量正如鬥誌般飛速沉淪。他狠狠將頭砸向控製台,讓疼痛維持住神誌清醒,被誤觸的監控模塊轉移了畫麵,他發覺夜空中正浮現出一行行漆黑的文字:

【我拒絕了阿策的邀請,我已經沒有辦法戰鬥。事實證明,用不了能力的莫垣凱一無是處。我早已不是蒼穹英雄,隻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凡人。】

“你……!”

握住操縱杆的雙手顫抖不停,身體本身正在訴說著恐懼。從未存在過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湧出,莫垣凱因痛楚而低聲咆哮。他看到公孫策和同伴們一次次拯救都市,而他日漸封閉自我,在小房間內變得虛弱而肥胖。他什麽都沒有做到,因而後續的機神計劃也未有出現,他本人更沒有參加這次的戰鬥……

思維在控製中沉淪,自我正逐漸麻木。這不是單純的幻術,他的過去正被戲劇重寫了,司徒弈的戲劇正讓他的生命走向本不應有的“歧途”!

……

“艾蘭迪婭?大哥?奧莉安娜?”

沉重的轟鳴聲接連響起,威怒印的衝擊將青年附近的霧與建築統統**清。公孫策在攻擊時出聲呼喚,他未有得到任何回應。

這片迷霧濃得像靈獄界再臨,無論威怒印與劫炎如何攻擊,粉碎一層絲線建築後見到的是另一層完全一樣的絲線。他仿佛被困在了一座無限疊加的牢籠裏,無論砸破多少牆壁都會在下一堵牆前歎息。

“歧路人生……”

公孫策暫時收斂攻勢,隨著感應在霧中謹慎前行。這術式隔開了四人的位置,沒了奧莉安娜的支援他沒法像先前一樣隨心所欲地揮灑力量。他心想司徒弈到現在還沒現身必定有所圖謀,從那術式名判斷十有八九又是惡心的攻心術,越是如此越不得不防。

逐漸散去的霧氣後方顯出簡潔優雅的藍頂白牆,打扮保守的人們來來往往,清晨的陽光中帶著冬日的清冷味道。他來到了蘇佩比亞,四年前的王國首都。公孫策繃緊了神經,警惕著不知何時將來的危機。

他心中猛得一跳,前方的十字路口處閃過女騎士的側影。清晨的風吹拂著她的銀發,熟悉的側顏清冽如劍光,那頂獵鹿帽隻一閃過就將隱入人群之中。公孫策趕忙跑去,伸手抓向她的肩膀:“艾蘭迪婭!你沒事吧——”

他的手在中途攔下了,艾蘭迪婭轉過身來,灰瞳一如往日沉靜。

“這很失禮,先生。”她說,“請問你是?”

公孫策訥訥地收回手,他局促不安地捏著衣角,躲閃著對方的目光:“不,抱歉,僅僅是……想要認識一下……”

那位銀發女子的視線掃過他的全身。“而我不想認識你。”她說。她走了,靴子的高跟敲打在路麵上嗒嗒作響,公孫策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又說不出話來。

“什麽啊,自以為是的女人!搭個訕反應大成這鬼樣,老子在王都留兩個月不愁沒豔遇,誰稀罕你!”

最後公孫策憤憤地往街邊的牆壁踹了一腳,咕噥著轉身走開了,像個沒出息的街頭混混。他咒罵時覺得心中有些焦急,好像自己在耽誤時間一樣。

他的確是有任務的,對吧?他得抓緊時間去找……

“我得去找艾蘭迪婭……”

黑衣黑發的公孫策站在王都的街頭,迷茫地撓著頭發。

“艾蘭迪婭是……誰?”

……

【在四年前的蘇佩比亞,我沒有結下值得一提的羈絆。

騎士團的各位都是正直的好人,不過他們無法理解超能力者,我也無意與其深入交流。維持著平常的交涉方式,進行保持距離的普通交流,這樣對我和他人都好。

最初知道那個女人就是拂曉騎士的時候,心中還有些小小的妄想,說不定能借身份與她有進一步的交流。不過,妄想終究是妄想罷了,我的護衛任務由騎士拉凱爾負責,我在他的家中聊著動畫與遊戲度過了兩個月。這才是正常的發展。高高在上的拂曉騎士親自當超能力者的護衛什麽的,現實中才沒這種異想天開的事情。

不在一個世界生活的人,本來就沒有相識的理由。】

……

朦朧的霧氣中浮現出一道道飄逸的字跡,屬於某個少年的夏日故事正沿著合理而嚴謹的脈絡前行。而公孫策並不知曉這一點,他走在王都的街道上望著不遠處的騎士團總部,感到微微的茫然。

似乎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忘記了,他應該抓緊時間做點什麽的,但那到底是……

“嘿嘿嘿,想什麽呢你?”

公孫策的肩膀被撞了一下,少年一個踉蹌往左邊踏去,激起一聲氣惱的尖叫。

“先生,你踩到我了!”

簡·狄埃拉怒氣衝衝,碧綠的眼瞳中簡直要噴出火來,公孫策訕笑著揮手:“抱歉抱歉,王都人多眼雜實在沒注意到腳邊的小村姑……”

“你說誰是村姑?!”簡尖叫著揮拳,公孫策做了個鬼臉。“揮拳打人的暴力女就是村姑!”“公孫策你站住!”

公孫策壞笑著往右邊躲閃,拿著剛剛撞他的高挑女子做擋箭牌。高挑女子如芭蕾舞演員般輕盈地轉了半圈,和簡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恢複成原先的站位。她的綠發隨之飄揚,撓得公孫策鼻尖癢癢。

“都怪你啊,海德!”公孫策惡人先告狀。

“小男孩走神還怪我哦。”克麗基吹了聲口哨,“想什麽呢神不守舍的,兩個美少女陪你約會還不滿足。”

“虧你能把幫老傻逼送材料說成什麽約會。”公孫策無視了一旁的尖叫(簡在反複強調這不是約會),他悠悠歎了口氣:“也沒什麽……總覺得自己有什麽該做的事情,可怎麽都想不起來。”

“我拜托你清醒點,有什麽事兒要咱們做的?”

克麗基腳尖點地原地轉了半圈,以瀟灑的姿勢坐到路邊的長椅上,她伸指依次點向三人:“本人,返魂法師的諸多學徒之一,平日工作無非端茶送水;親愛的狄埃拉小姐,拂曉騎士的花瓶隨從,主要任務是負責鼓掌歡呼;你,蒼穹英雄的名義助手,平日主要負責靠嘴皮子完成宣傳任務。我們好姐妹廢柴組合本就臭味相投,如今有了你的加入更是如虎添翼,堪稱王都白牆上擦不掉的一塊爛泥呀!”

克麗基說得氣宇軒昂,一旁的公孫策連連撇嘴:“啊我可去你的吧。”

簡·狄埃拉這時反而不生氣了,她垂著腦袋,聲音低落:“海德說得也是事實……我們就是這城市裏最沒意義的家夥吧,空有身份卻做著可有可無的工作。大人物們都太厲害了啊,哪有什麽要緊的任務需要我們呢?”

公孫策也坐在長椅上,一時半會沒吭聲。他又想起了大哥維修鎧甲時大家的視線,想起聚光燈下無處藏身的窘迫感覺,想起第一天向拂曉騎士搭訕時被她回絕的尷尬場麵……

想想他畢竟是個捧場的小醜,那些鬧劇才是他的歸處。廢材姑娘們說得蠻對的,自我感覺那麽好做什麽。他哪有什麽任務?

“好啦提起精神!”克麗基大聲拍手,“等今兒晚上姐姐帶你看點有樂子的,以前看過戲沒?”

“什麽戲?”公孫策隨口問,“沒事還不如接著泡吧。”

“比酒吧有意思,是在帳篷裏演的古典劇。”克麗基勾著指頭,“氛圍超棒的……你絕對喜歡那個劇團!”

說話時她向公孫策的耳邊吹氣,女子的吐息暖洋洋的,和她本人一樣帶著消沉而頹廢的親切感。公孫策不由得眯起眼睛,分明現在還是清晨,他卻覺得有些累了。

“好啊,為什麽不呢。”

這一天過得飛快,如同消沉的每一天。沒有用處的人們在王都竄來竄去,用公家身份蹭食堂的吃喝,像最無趣的遊人一樣用石子丟教堂前的鴿子。公孫策麻木地跟隨著自己的軀體,擺出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實則沒有多少趣味。

夜幕降臨後他們來到了東區的一處草坪,在克麗基的熱情介紹下觀賞簡陋的戲劇。他起初應付著抬眼,看了一陣卻不知不覺被其所吸引。那些演員的演技是拙劣的,舞台上的道具是粗糙的,但台詞與詠唱間帶著奧妙的魔力。他不自覺睜大了雙眼,專注地幾乎著了魔,那些難以描述的熱情——頹廢的,麻木的,墮落的美麗感,像無形的觸須將他牢牢牽引。

“喜歡戲劇嗎?”男人問。

一個白衣高帽的男人悄然無息地出現在後排,向他這位新觀眾搭話。“非常有趣。”公孫策說。他們忘我地交談著,說著藝術、生活與諸多話題,投入得連戲劇結束,觀眾離場也未曾發覺。本就該是這樣的,公孫策想,我早就該認識他了。他隨著白衣男人走入劇團中央的大帳篷,一位位劇團成員正聚集在其中,微弱的燭火在他們的臉上打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他打了個寒顫,內心深處的某處升起隱秘而熱切的興奮感。白衣男人微笑著向他伸手。“何嚐不來試試演戲?你一定能成為一名絕佳的演員!”

公孫策盯著男人蒼白的手,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將手抬起。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那隱約存在的異樣感在這一刻忽然暴漲了,心中某個少年的聲音正狂怒地嘶吼。他瘋狂地喊著說這不對,不該是這樣的!

這不是我的人生!

公孫策猛然抽回了手,他一把推開周圍的演員,轉身跑出那頂帳篷。白衣男人沒有追來,他在公孫策的身後微笑。男人的笑聲極尖,演員們一一附和著他,仿若妖鬼在夜中哭嚎。帳篷外看不見一盞燈光,無邊無際的黑暗包裹著驚駭的少年,他不知道自己該前往何處,但他不能在這裏待著,這不是他該在的地方!

與夜幕同色的漆黑文字一閃而逝,道路在公孫策的眼前分成了無數線條般的支流,每一條路的前方都有著他的身影。他看到自己與黑發的女孩在街頭擦肩而過,頹廢的青年未曾結識新的夥伴;不久前的某日他拒絕了與獵人同行,在住宅中靜靜過著平穩的生活;他無數次路過歌唱的女孩卻未曾停步,他沒有辨別真偽的眼睛……

心中的聲音越發微弱,他本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事情正在發生。公孫策忽然意識到那是他的“未來”,他在過去的“節點”不存在了,他的未來也就隨之改變了!他正在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冷漠、無能而庸碌的青年,那絕不是他應該有的模樣!

“滾開!”青年嘶啞地喊著,“滾!!”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被封鎖的未來,向自己的過去奔跑。他要去找上一個“節點”,守護住過去還未被改變的自己。上一個節點在七年前,他要回蒼穹之都!

不知不覺憎惡的雨聲響起,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公孫策的身上,落到地上碎成透明的星塵。他自黑暗中跑入了另一片黑暗,一條狹窄而陰暗的巷子。黑發的男孩獨自坐在小巷盡頭,沉默得像是沒有生機。

公孫策大大鬆了口氣,他靠牆站著,喘了半天才說道:“沒事的。大哥會來救你的。”

“是嗎?”男孩低聲說,“你說那個人嗎?”

公孫策一愣,他轉身發覺小巷口趴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那人麵色虛浮,身材臃腫,躲躲閃閃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神采,他趴在雨中軟弱地顫抖,像一隻被拋棄的動物。

“阿策……”男人口齒不清,“小心……”

“……大哥?”公孫策不敢置信。

巷外響起了腳步聲,拖泥帶水的步伐濺起一粒粒雨珠。白衣高帽的男人正站在不遠處,撐著一把黑傘,眼眸中含著看不透的笑。

他不急不慢地走入巷中,像幽靈般穿過虛弱的莫垣凱,穿過公孫策暴怒的拳頭,一切的怒吼與掙紮都無法觸及這個沒有形體的存在。他來到曾經的男孩身前,躬下身子,將那把傘遞到男孩的手中。

“隨我來吧。”司徒弈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