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方桌,兩個茶碗,一把小茶壺。穿紫衣的童子無聲沏茶,一縷白煙淡淡飄起,悠悠散去。

桌子是上好的黃花梨木,在歲月的沉澱下散著淡淡清香;茶碗是用整塊玉石細雕所做,單這兩個碗就得用去兩塊最好的玉料;紫砂壺上刻有鬆柏紋樣,望之精巧細膩,顯然也出自名家之手。桌對麵的老人蓄著山羊胡,戴一頂淡藍色道冠,單看臉全然一副仙風道骨的出塵模樣,偏偏又穿了一身大紅大紫的錦袍,用著貴氣逼人的家具,與和諧二字全然不沾一點關係。

老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眼瞧著公孫策:“茶太好了,舍不得喝?”

公孫策趕忙喝茶,訕笑道:“晚輩不通茶道,茶葉好壞喝不出來,入口都是一樣的香。”

“瞧得出來。”老人點頭,“那就是地方太闊,不適應了。”

公孫策實話實說:“瞞不過您,確實驚訝……”

眼前的老人就是“真武將軍”張宏正,今年(2010年)142歲,功勳累累文武雙全,更是在嚴契這代人成長之前帝國唯一的創界法使。公孫策先前隻在密室中見過昏迷的老人一麵,那時便覺得老人家氣度不凡該是飄逸出塵的仙家做派。卻不想人家辦公室布置得那叫一個富麗堂皇,把全國上下的暴發戶聚一塊也趕不上人家喝杯茶的闊氣。

這就是帝國豪強嗎?哪怕大小姐那武國公府也沒您這麽顯擺吧!

“年輕人啊!滿腦子想的是淡泊名利,不沾凡塵。”老將軍笑著搖頭,“憑什麽就得淡泊名利?你一身本事為偌大帝國折騰一輩子,幹完活還回家住小破房子穿麻衣,你想想這公平嗎?我16歲出仕忙活到現在129歲,合該我享受最好的東西。”

公孫策連連點頭:“您說得有理。”

“沒道理能在這地方教書?”老將軍放下茶碗,掃了他一眼,“說說吧,什麽來路?什麽任務?”

公孫策手腕一抖變出一紙文書,起身畢恭畢敬向老人遞去:“儀祭廳巡宙司特等安虞士公孫策,奉旨前來太學視察。”

張宏正接了文書,先看末尾印記。三個印章按次序自上而下排開,當頭是特殊任務才用的貴人私印,純正的赤帝武學戰意,中間儀祭廳官印,力量間的關竅細節一絲不差,最後是巡宙司形如遊船的印章,代表此人所言非虛。印外文字不過寥寥數筆,無非“身居重任”“行事方便”一類官方套話,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三個印章看完,張宏正心中已經有數。巡宙司的文書或許能做得了假,但眼前這灰發青年十成十是他真武一脈的真傳嫡係。無常法構築的基礎是印契模因,詭異天魔的思路是私改後的合神印,諸般神通切換自如多半是此人悟性絕佳,深刻參悟了太學流傳的“合一”之謎。

隻是一般朝堂中人行事不該這般無規無矩,太學內門的子弟也從沒有這號人物……

張宏正敲敲桌子,有了計較:“你是太學嫡係收的私徒,辦事牢靠才被安了這一差事。”

公孫策點頭:“老將軍慧眼如炬。”

“狗屁慧眼,瞞都沒打算瞞一下子,瞎子都看得出來。”張宏正瞥了他一眼,“哪一年來的?”

公孫策苦笑:“不能說。”

“什麽任務?”

公孫策繼續苦笑:“不知道……”

“好家夥,這次影響夠大的。”張宏正驚了一聲,搓出點火苗將文書焚去,“有猜測了嗎?”

“有!”公孫策正色,“嚴契,秦暝,劉忠武,司徒弈,再加上當朝太子赤子敬,以及一個尚未摸清底細的未知人士。上頭認為本次的修正目標,就該在這數人之間。”

這一番話說得不明不白,唯有知曉底細的兩人才明白其中真意。公孫策想起了昨夜劉忠武的講解,哪怕他自詡見多識廣,在聽聞內幕時也吃了一驚。

——“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儀祭廳巡宙司的主要業務,就是穿梭時間保護帝國穩定。

在先前與蓋烏斯的談判中,你應當理解到了帝國封印的梵定界與時空有絕大關聯。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在2000年的蒼穹之災發生之前,帝國一直進行著對未來的觀測。梵定界的力量能夠甄別出對長久存續產生威脅的‘人’或‘事’,那可能是一件無意中的口角,也可能是一起牽扯甚多的暴亂,儀祭廳稱其為‘離序因子’。巡宙司的任務就是借由官方管轄的洞天福地自過去穿向未來,以局外人的身份修正不穩定因素,保證帝國的安寧永昌。”

這種“時空管理局”般的行徑決不能留下記載,因而巡宙司的專員往往不對外透露任何情報,避免任務之外多生事端。為了避免被讀心一類的能力幹擾,執行某些重大任務時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離序因子”的詳情,唯有靠自己的智慧與努力去自主發覺才能完成重任。

“不奇怪,除了忠武安分守己,剩下幾個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張宏正點頭,“先前打了這一場,有什麽想法?”

“我大吃一驚。”公孫策坦誠說道,“我自認實戰經驗還算豐富,原以為四個尚在修行的太學子弟萬一出事也能強行壓住,卻不想他們上學期間就厲害到了這份上。秦暝的回天術應當超過漏盡了,嚴契最後那招我思考到現在都沒想明白。他已經創界了?”

“他破界了。”張宏正微笑,“你那年代的人大抵還不清楚,這一時代的莫頓王國出了一位絕世奇才,名叫麥柯羅·賴特。他研發出了史上第一個能穩定使用的寂相·破界,因而寂相法已成了一條可以走的路。”

公孫策呆了片刻,控製著自己不露出驚愕以外的感情。他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聽到老團長的名字,更沒想到在那之前破界法是行不通的。

在老團長成功前的寂相法使是怎樣戰鬥的?靠著卓越的天賦一路高歌猛進,最後在破界的一刻將自己焚為灰燼……還是如克麗基一樣,讓成功基於自己的死亡?

“那他還真好運。”公孫策輕聲說。

“比起過去的倒黴蛋子們,這個年代的寂相法使好過很多……嗬,聽著像是爛笑話。”

張宏正一招手,先前為他奉茶的童子快步走來,用玉盤絲綢端來一塊方方正正的木頭。老人伸手在木頭上一刮,木頭本身未有缺損,卻憑空被多刮下了一塊來。

“你會吃驚也是在所難免。這批內門弟子是太學開辦以來最有天賦的一屆,你小子還真未必比得上他們。”張宏正隨手雕刻著木頭。

公孫策挑眉:“您對他們真有信心。”

“看來有些事情你還不清楚。”張宏正深深望了他一眼,將刻好的木頭丟了過去。公孫策伸手接住一瞧,三言兩語之間木頭被雕刻成一塊令牌,上有“公孫”二字。

“巡宙司重任在身,你勢必要多與這幾個小子打交道,便先領個令牌,做幾日內門弟子吧。”張宏正重新坐下,“讓你這麽個老江湖再來上學按理說是挺難為人……但我瞧你小子還挺樂意啊?”

公孫策捧著令牌,喜不自勝:“能得入太學內門得將軍指點,晚輩何其有幸!公孫策在此謝過將軍!”

“以後不談公事稱呼‘老師’,省得那幾個多心的小子起疑。”張宏正重新端起茶杯,“手續我會幫你辦好,你自行去吧。在神京內行事任你方便,該有的監視也不會落下,小心行事。”

“弟子明白。”

公孫策行了一禮,先行告退。張宏正閉目思索了一陣,扯著嗓子喊道:“嚴契,滾過來!”

“老不死的瞎叫喚什麽,老子不稀罕聽你們的屁話!”

張宏正身後窗戶一開,以布條蒙眼的嚴契跳進屋裏,一屁股坐在公孫策先前的座位上。他另取一個大杯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吊兒郎當地翹著二郎腿:“怎麽著?”

“讓你喝茶了嗎?問你看法!”老頭瞪眼。

“我看你就別費閑功夫了,沒用。”嚴契晃悠著杯子,“那小子能避過我開場一下,你親自上陣也打不過他。神京城上下除了我和傻子,沒人是他的對手。”

張宏正聽了絲毫不怒,反而若有所思。

“說得不錯。”他緩緩說,“這般人物若是當朝為官,在什麽時代都該是主掌儀祭廳的大員,怎會去巡宙司做事?縱使他有擔當,朝廷也承受不起這般損失。”

“屁大點事大驚小怪什麽。”嚴契嗤笑,“無非兩種可能。要麽是公孫小子來路不明,先前說話近半胡扯,要麽是咱們這地方事兒大到了極點,大到不派他來都沒人敢說能解決的地步。”

張宏正點頭:“有空盯著他點。”

“沒那興趣當人跟屁蟲,自己管去!”

嚴契喝完茶水撒腿就跑,老張見怪不怪。他知道這學生的性格,嘴上撇得幹淨心裏注意得很。他站在窗前,望著樓下枝葉枯敗的老柏樹。

“我可不記得從前有誰的神通是天魔……”老張嘀咕,“這事,古怪。”

……

公孫策慢悠悠走出真武將軍的大殿,心裏暗加警惕。老人看著直來直往實則小心謹慎,一杯茶的功夫已經試探了他三次。任務細節和寂相法的話題都順利過關,最後那關於天賦的探討卻無意間漏了破綻。

太學內門收徒顯然有自己不知道的條件,而這本應是帝國高層人人皆知的常識!

劉先生你說你連這點事兒都不告訴我也太不地道了……我都不知道你們這屆人天賦多少總不能什麽都拿保密糊弄啊……

公孫策歎了一聲,眼見著劉忠武從學舍門中走出,趕忙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寬厚的手掌:“哎呀忠武同學,你還在真是太好了。本人初來乍到還不熟悉情況,不知太學周邊是否有清閑之地能勞煩你幫忙指點一二?”

劉忠武一臉見了鬼的表情:“你這人怎得還在?!”

公孫策拿出令牌一晃,笑嘻嘻地說道:“太學內門公孫策,從今日起大家就是同學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