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應急處理做完了,您暫時不要劇烈運動……”

“老大,紅獅子和那個男的快到了,咱們要不先……”

骸首捂著脖子,沉重地喘息著。

“羽毛留下,其他人都撤退。”

骸首坐在椅子上,看上去絲毫不準備移動。

安全屋中一片死寂,方才還七嘴八舌嚷嚷著的部下們都不說話了。一個默不作聲的矮個子走到死之翼的首領身側,躬身說道。

“骸首先生,您可戰鬥的羽毛現在隻剩五位了。我想我也該——”

“三倍傭金,已經在你的賬戶裏了。”

他喘著粗氣,話語卻依舊強硬,不容任何人拒絕。屋中的每個人都在方才見到了首領的慘狀,可沒人覺得他衰弱了。他坐在椅子上,衣衫被汗水浸透,身軀不時因虛弱而顫抖。可骷髏麵具下的眼神依舊凶狠,像一隻被逼到絕路的孤狼。

這個男人身後披著恐懼與忠誠織成的羽翼,無論受到了怎樣沉重的傷害,黑翼也不會脫落,隻會被血染得鮮紅。

骸首的部下們無聲點頭,遵從著他的命令。他吃力地起身,抬起右臂,機械臂光亮如新。

“最後一場。”

……

卡爾黛西亞望著窗外,像是不經意間問道。

“憐一,剛才治療傷口的時候,你把今天的事情全部忘記了嗎?”

“一日的記憶指的是一日分量的記憶。比起一日的記憶,當日的記憶是更加沉重的代價,因為當天的記憶作為代價支付的話,腦中的狀態就會直接回退到昨日的同一時間。僅看結果,會讓我陷入極端不利的狀況。”

具體是哪一天的記憶呢?他以為卡爾黛西亞會繼續追問到底。

實際上,能被作為治療代價支付的,都是美好的回憶。具體而言,是他逃離時雨研究所,來到蒼穹之都後的記憶。

詛咒是傷害的技術,隻需付出痛苦,就能換得他人的痛楚。可若要用這力量治療什麽,奪回什麽,就也一定要付出自己珍視的事物。否則,天平的兩端是無法持平的。

“這樣啊。”

可女孩沒再追問。她將烘幹好的帽子扣上,指向不遠處的建築。

“我們到咯。”

赤色流星號由機器人變回了車子,在一棟漆黑色的建築前停下。

或許是察覺到了再派遣部下前來並無意義,也可能是死之翼的人手已在連戰中遭受重創,骸首所在的安全屋前竟無一人阻攔。建築門戶大開,像是在對兩人做出無聲的邀請。

時雨憐一率先下車。

“卡爾黛西亞,你覺得還有多少人?”

金發女孩謝絕了司機的治療建議,將半個身子變成了火焰以抑製傷勢。她右臂上的光點這時不再繼續蔓延,反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淡化,看來是終於逼近了“死亡衝鋒”的能力持續界限。

“現在的死之翼早不是以前那規模了。最精銳的一批被我打光了,雜魚們也我們來的路上被打得差不多了,骸首身邊能打的估計也就……五六個?”

至少還有一位能製造大規模幻象的靈相法使在。應當是通神高階,但不會是顯現境,那代價骸首支付不起。

時雨憐一提前摘下手套,最後一次嚐試勸說。

“卡爾黛西亞——”

禮帽女沒給他一點機會,她的話語果斷而不容拒絕,像極了平時突發奇想的模樣。

“我跟你一起去。”

西服青年隻得苦笑:“答應我,別再受傷。”

卡爾黛西亞興奮地點頭,他衷心希望女孩將他的勸告聽進去了。老實說,卡爾黛西亞帶給他的心理壓力比骸首和死之翼加起來還要大上數倍。他以前從來沒有執行過如此艱難的任務,從來沒有……隻有早上的約會能與現在相提並論。

現在也是約會,想到這裏,他更感到壓力巨大。

時雨憐一提前摘下手套。他以指尖劃破掌心,將傷痕累累的手背當做畫布勾畫。繁複的圖案快速成型,無一絲差錯。雙手如蝴蝶般交錯,顯出手背上完整的圖樣。

浮現在青年雙手之上的,赫然是血色的天平。

時雨憐一輕聲宣告。

“穢曲咒體,意馭直毘。”

“禍相·顯現——”

時雨研究所最凶最惡的實驗體,在此刻完全顯露了他的心靈。

青年的身後浮現出巨大的人形,那虛影披著薄紗般的罩袍,袖口與兜帽下方僅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看不到任何東西。白影前飄浮著一個與它等寬的天平,半邊金黃,半邊灰暗,這正是時雨憐一無常法的正體。

“穢津日·咒天平。”

他開始了最初的交易。

“代價是十分鍾後無法移動,回報是十分鍾內增強身體素質。”

天平略向金黃側傾斜。

時間充足,如有萬一,再次進行同類型的交易即可。

時雨憐一拔出隨身攜帶的手槍,打開保險,麵不改色地走向建築。在踏入安全屋的同時,左右兩側傳來輕響,子彈通過安裝了消音器的槍口射向他的頭顱!緊接著,一位壯漢手持棍棒,從正前方砸來來!

西服青年後仰身軀,伸出手臂。咒天平的交易為他帶來了身體素質的全方位上升,子彈擦著西服的袖口飛過,僅帶來了些微灼傷。

“代價是接受他人的傷害。”他扣動扳機,子彈射向前方,穿過第三人的肩膀,“回報是重現我的傷痕。”

白色虛影長袍飄揚,天平偏向了灰暗的一側。入口兩側傳來驚恐萬分的痛呼,一人身上爆出無數深可見骨的傷口,一人皮肉如腐爛般融化!時雨憐一一步踏前,左拳擊出,突出的指節正中壯漢咽喉,將突出的喉結完全粉碎。一個呼吸的功夫,三名黑衣人便盡數倒地!

第四名伏擊者自沙發後跳起,手中亮起幽綠色的光球!西服青年側身躲過,將子彈打入黑衣人的側腹。中彈的衝擊力令男子跌落,時雨憐一順勢回身側踢,腿如長鞭般甩出,腳尖正中男子的太陽穴,一擊製敵!

第五名黑衣人從二樓跳下,手中衝鋒槍瘋狂開火。西服青年借助踢擊的反作用後退,同時瞄準第五人的手腕。黑衣人立即俯身回避,隻可惜他方才射出的無數子彈中,有一顆“湊巧”擦過了青年的腿部……

“代價是接受他人的傷害,回報是重現我的傷痕。”

西服青年故技重施。第五名黑衣人渾身焦黑,一聲不吭地倒下。寬敞的大廳中已無敵手,卡爾黛西亞這時才剛從後麵跟上。

她掃視了一眼大廳的慘狀,點著頭說:“你其實是零島秘密培養的王牌特工?”

公孫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你們兩人的思維在某些方麵意外相似。

“我的出身要更加……殘酷一些。”

一麵回應著,他將目光投向了通往二層的通路。八道階梯如螺旋般拐下大廳,每一道階梯後方都有一扇緊閉的門。

不像是正常會有的建築結構,恐怕,這就是那位靈相法使給他設下的陷阱了。

“代價是——”

“我說啊,憐一。”金發女孩打斷了他的宣言,“這個意義不明的樓梯,和之前讓標識倒轉的那一手,是同一個家夥幹的好事吧?”

“我想是的……卡爾黛西亞?”

“也就是說是幻覺。這東西啊——”

卡爾黛西亞咬牙切齒地蹲下,將雙手砸向地板。

“隻要全燒一遍就沒有用處了!!!”

八道樹幹般粗細的炎柱升起,將所有的樓梯燒了個一幹二淨!八柱烈焰在天花板上交匯,如潮水般落下,衝刷著二層門外的所有區域。但聽一聲慘叫傳來,所有的樓梯頓時消失,隻剩一個渾身著火的矮個子從半空落下!

卡爾黛西亞疲憊地喘了口氣,拍了拍手,如大仇得報般暢快。

“解決!你們一般怎麽處理這種能力?”

西服青年想了一想,笑著回道。

“我想是你的方法更有效率。”

比起破解方式,卡爾黛西亞的力量儲備更加出乎他的預料。經曆了那種規模的亂戰後還能用出大威力攻擊,何等充沛的體力。

察覺到同伴探尋的目光後,金發女孩得意洋洋地撩了下頭發。

“我可是能量放出係的能力者,這種程度就熄火還怎麽混呀!”

明明不喜歡打架,還用“混”這種說法……

他沒將這話說出口,現在最優先的還是解決戰鬥。在火焰的掃**過後,靈相法使所設下的陷阱均被暴力破解,無論骸首本來做了什麽樣的布置,現在建築中都隻剩下一條焦黑的樓梯,與一扇緊閉的鐵門了。

骸首沒有再使用他的能力。咋一看像是這位組織首領放棄了抵抗,實則是明智的決斷:時雨憐一的兩次攻擊已證明他擁有反製“死之翼”的力量,骸首不可能將自己的命門再次送到敵人手中。擺在他麵前的隻剩下兩條路:要麽死拚到底,要麽借機撤退。

骸首會選擇哪條路?答案不言而喻。組織的戰力幾乎傾巢而出,死之翼的首領在此刻別無選擇。倘若骸首選擇逃跑,他將再無立足之地。一個暴力組織的首腦寧肯死亡,也絕不會選擇這般可悲的下場。

他握住鐵門的把手,嚐試扭動。

門沒鎖。

“卡爾黛西亞,先往旁邊站。”

金發女孩依言照做,青年雙手握槍,側身撞開門扉!

“啊啊啊啊啊——!”

粗啞的嘶吼聲與鐵門撞擊牆壁的聲音在同一時刻響起,帶骷髏麵具的男人將機械臂護在身前,如狂牛般撞來!手槍子彈飛向頭顱,在骸首的麵具上擦出火花,彈到一旁。眼見就要被骸首撞上,時雨憐一向側方一滾,手槍貼著地麵開火,直指骸首腳踝!

鐺!彈頭在強硬的防彈專用裝備擠成一團,不得寸進,以常規武器應對這個渾身武裝的男人是無意義的!

“沒有用!”

時雨憐一再次錯失了機會,骸首怒吼著揮拳!銀白色的機械臂擦著青年的衣角砸下,將二層的地板砸得粉碎,兩人一同跌向一層大廳!

時雨憐一在空中瞄準敵人雙眼,連開兩槍,子彈全被骸首以機械臂彈開。兩人同時落地,相距不過咫尺之遙,西服青年率先伸手,並未攻擊,卻將食指搭在了骸首的機械臂上!

“代價是一分鍾的刺痛。”

他輕笑著眨眼,身後半金半灰的天平即將傾斜。骸首猛然想起之前種種詭異攻擊,心中頓覺不妙!他當機立斷地放棄這絕好的進攻機會,將甩開青年的碰觸——

可就在此時,那西服青年卻爆發出了遠超他所預計的速度!時雨憐一單腳蹬地,修長的身軀如獵豹般躍起。他特意選擇以手槍攻擊,隻展現出了略超常人的身手,就是為了令骸首產生錯誤估計。而那由戰鬥方式得來的錯誤印象,就決定了此刻的勝局!

時雨憐一切入麵具男人身前,他以左手蓋住骸首的麵部,猛一用力,將骷髏麵具捏碎在掌中!

條件再度滿足,未完成的交易繼續!

“回報是一分鍾內轉移我軀幹上的傷痕。”

並非重現,而是轉移。重現的不過是無數傷痕中不起眼的數道,轉移的則是軀幹部位的所有傷痕。

天平向灰暗側傾斜,時雨憐一隱藏在西服之下的無數傷痕刹那間消失不見,與此同時,骸首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他健壯的身軀瘋狂**,像是發了癲的瘋子一樣在地上滾動。刺穿、劈砍、灼燒、腐蝕……一切人類所想象的傷害都在此刻的骸首身上出現了。他的麵孔扭曲如惡鬼,身軀淒慘的不似人形!

時雨憐一低頭看著這男人,眼中無一絲感情。

詛咒是因惡意而造就的技術,是不幸者、汙穢者、被厭惡者的手段,是將痛苦給予他人的陰毒儀式。

這一切都是他曾遭受過的痛苦。

大廳中的慘狀驚悚如人間地獄,不會有任何人認為這是“正義”的複仇。與時雨研究所的傑作相比,哪怕是骸首都顯得像光明正大的勇士了。

他盡力克製,讓自己不去思索正旁觀著的女孩。他舉起槍口,準備射出最後的子彈。

“停手,憐一。”

時雨憐一沒放下手槍。

“我殺過很多人,卡爾黛西亞。”

“到此為止。”

女孩抓住他的手腕,毫不退讓。

時雨憐一無言歎息,放下手槍。他背後的白影與天平一並消失,骸首的身上不再出現新的傷痕,那些可怕的傷又回到了無常法使的身上。

骸首的麵具在方才被捏碎了,慘白的碎片下露出了他的陣容。這男人的臉上沒有一塊好肉,猙獰的樣貌足以讓孩童哭叫。

他死死地睜著眼,不願閉上。他忽視了那個打倒自己的青年,盯著他身旁的金發女郎。

“我沒有輸給你……”

骸首的聲音虛弱無比,在受到了那樣慘烈的傷害後,他能出聲都是一個奇跡。

“我沒有……輸給你……紅獅子!”

卡爾黛西亞摘下禮帽,俯視著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

“是啊,紅獅子輸給你了。”

然後。

她一把摟過身旁沉默不語的青年,在兩位男性同樣驚愕的目光中,綻放出清爽的笑容。

“不過,卡爾黛西亞可不在乎這點小事!”

女孩戴上禮帽,不再向骸首投去一絲關注。

“走了,憐一!”

“啊?等等,卡爾黛西亞……”

她抓著青年的衣領,拽著他走出漆黑的建築。

下午在混戰中過去了,天色已近傍晚。不久後將要落下的太陽,向兩人潑灑著不再那樣刺目的光。

卡爾黛西亞把西服青年拖到了跑車前。她雙手叉腰,劈頭蓋臉地發問:“可以說了嗎?”

時雨憐一垂下目光。

“我是……”

他輕聲述說著自己的過往。

關於偏遠島國的研究機構,關於在其中進行的不人道實驗,關於某個被選做實驗體的孩子。

關於他身上的傷痕,關於他怨毒的能力,關於他雙手所染的血腥。

坦白過往所花的時間比他想象的要更長,連無法行動的代償時間都已過去。

卡爾黛西亞未曾出言打斷,一直專注地聽著。

“……這就是,真正的時雨憐一了。”

他說完了,雙眼盯著自己的腳下。他不敢抬頭看女孩的表情。

“然後呢?繼續說啊。”

時雨憐一驚訝地抬頭。金發女孩抱胸站在原地,臉上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意圖,好像隻是催促他繼續未講完的話語。

“這就是全部了。”

卡爾黛西亞的表情終於變了,不像是厭惡,也不像是恐懼。

她看上去很生氣。

“你還沒說完呢!”她的怒吼讓青年頭暈目眩,仿佛一隻獅子正惡狠狠地咆哮,“今天早上的時候,為什麽在最後說是玩笑!!!”

“……”

西服青年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他曾想象過無數種回應,但這樣的問題全然不在其中。時雨憐一毫無準備,如早上一樣倉促地答道:“我以為……我……我覺得我沒有資格……我擔心你會……”

卡爾黛西亞活動著手腕,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單詞。

“給我咬緊牙關。”

他下意識地照做。咚地一聲悶響,下巴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感,腦中真的冒出了金星。卡爾黛西亞揮出了一記上勾拳!

“——誰會因為這種事情討厭你啊,白癡!!”

他混亂無比,好不容易才睜開了雙眼,金發女孩美麗的麵龐在眼中越來越近。她緊緊抱著青年的身體,輕吻他的雙唇。

時雨憐一顫抖著抬手,將醜陋的手背放在女孩的背上。

他從未如此茫然,也從未如此幸福。

他小心翼翼地搭起無形的橋梁,讓兩顆心聯在一起。

(——我愛你。)

(我愛你。)

他們擁抱在一起,不再分離。

……

遠方,一位身穿獵裝的藍發女子放下了望遠鏡。

她譏誚地扭動著嘴角,想如往常般說些刻薄的話。可不知怎得,那話語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時雨零轉過身去,在影中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句平淡的話語,隨風飄去。

“祝你們幸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