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聽見風聲呼嘯,無形的氣流在枝杈間遊走穿梭,樓道裏溢出溫暖的淡黃色燈光。
那些細節,在許多年後被碾壓成記憶,定格在你大腦皮層的淺處。那時的少女帶著怎樣忐忑不安的神情推門而出,你依然曆曆在目。
此時雖已是深冬季節,卻分明有什麽與當年相似。
我的語氣和音調像極了你最熟悉的某個人--在灰色雲層堆積於天空時為你照亮整個世界的那個人。
我與她都具有某種特殊的屬性,能讓你在優柔、脆弱前變得堅定。
於是你,也依舊站在那片陰影裏,一臉平靜,言之鑿鑿--
“我知道你喜歡我。隻要對我說這句就夠了。”
可悲的是,那時的我一無所知。
夕夜的瞳孔在瞬間收緊。與凍結了表情的臉形成對比的是被狂風扯著滿麵亂飛的發絲。
愣了長長幾秒,她蹙了眉緊抿著嘴,卻還是忍不住濕了眼眶。
踮起腳尖伸過手,默不作聲地環住風間的頸部,直到把臉埋在他鎖骨上方才發出沉悶的嗚咽。
像一根冰錐精準地刺向心髒。被釘在原地不能動彈的人,換成了風間。
你如此神情,是否真的意識到今昔兩個女生的不同。
無論在親情、友情還是愛情的範疇中,我都從未得到過愛,從未被任何人真心對待。
猶如被掏空五髒六腑奄奄一息的生物,已經失去了索取的力量。
錙銖好意,都可能,成為我維生的氧。
[三]
由於都沒帶傘,天色漸暗又毫無停雨的趨勢,兩人隻能先奔回風間和季霄租的房子裏,到家時全身都濕了。
“我來叫外賣,你先去衝澡。”
“……可是我沒有換穿的衣服。”
男生頓了一下,進房間取出衣服和毛巾:“我的借你。”
洗完澡,才顧得上環視屋內,不由發出感慨:“你和季霄……有潔癖嗎?”
“季霄略有。”男生發現她尷尬地立在空地處,幫她拉開餐椅,把剛送來的比薩外賣拆開放在桌上。
“說起來,你沒買季霄的份啊。”指比薩。
“他今天和亞彌約會,應該不會回來……”
“不會回來?呃……還真不像他的風格,變化好大不能接受……”女生失神碎碎念。
男生邪氣地笑一點,補完整句話:“……吃飯。”
“什麽啊!”才反應過來被耍了。
“就算不回來也不奇怪吧,他已經二十多歲了。”
“對哦,時間過得好快,我對他的印象還一直停留在十七歲。”
“十七歲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導致你從此失憶啊。”男生隻是不經意地隨口問。
女生卻不無淒涼地苦笑起來:“不知道還以為你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失憶的人又不是我。”
“啊……該不會是高二時陽明中學那個墜樓事件吧?一個女生失憶一個女生死了。叫……顏澤和蕭卓安對吧。那時候本市新聞每天滾動跟蹤報道。”
“是我的兩個朋友。季霄沒跟你說嗎?”
“沒有。我們不交流這個。”
“說是朋友,現在想起來真諷刺。”夕夜長籲了一口氣,眼瞼低垂著,有節律地用塑料叉子*薩,卻一口也沒有吃,“我最笨的方麵就是交朋友太一廂情願,人家根本就從沒把我當朋友。卓安的爸爸是政府要員,她雖然家境一般,但她從小一塊兒玩的朋友要麽是家裏有權有勢的要麽是非常有錢的,你明白麽?就是那種公主,人也漂亮頭腦也好,除了脾氣有點火爆幾乎挑不出什麽毛病。”
風間微笑:“這樣的女生好像每個圈子裏都有一個。”
夕夜繼續說:“有一次她過生日,我整個月沒有吃早餐,把錢省下來買了個絨毛小熊送她,在我印象中,她很喜歡娃娃之類的東西。我媽當時剛過世,我寄住在別人家,拿出這樣的禮物已經是極限,但在她收到的禮物中完全不起眼。她接過禮物時說了一句‘我還以為是泰迪熊呢,這熊好醜啊’就隨手扔在沙發上。後來整個晚上都沒有再碰過那隻熊。可以說我是個沒有童年的人,也從來沒收到過絨毛玩具做生日禮物,在我眼裏熊就是熊,它們都長得一樣,我不知道什麽是泰迪熊,就算我知道也買不起。那時候,看著被丟在一邊的小熊,我特別……想偷回去自己玩。”
男生本來深陷劇情,聽到最後一句不由“噗”地笑出聲:“你怎麽就這點誌向,我對你無語了。”
“我是說真的,覺得她不喜歡,還不如自己留著,但送出去又不好意思要回來。所以糾結了一晚上。當然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蠻悲哀的。而且後來寄養的那戶人家又發生了一些事,在我最糟糕的時候,她竟然一聲沒通知就跑去了國外。”
“何止悲哀,處境這麽懸殊,人家又不拿你當回事,幹嗎做朋友?”
“我本來就沒什麽多餘選擇。”
“那另一個呢?”
“顏澤?事後我也想明白了,我擁有顏澤最需要而得不到的東西,顏澤擁有我最需要而得不到的東西,我們互相嫉妒,又不能互相理解,根本不適合做朋友。”
“能讓你嫉妒的人?我有點好奇。”男生頓了頓,“嫉妒她哪方麵?”
“她擅長交際,和什麽人都能做朋友;家庭幸福,擁有寵她愛他的雙親。親情友情都完美得無以複加,更何況……”夕夜長籲了一口氣,“我喜歡的男生喜歡她。”
記憶深處的某些沉澱物被輕輕晃了起來,浮上水麵。
收拾了餐盒再進得房間,風間見夕夜正拿著自己和高中時好友的合照打量:“發現不和諧之處了嗎?”
其中一個女生閉著眼,另一個女生側頭望向鏡頭之外,剩下那個男生則看著側頭的女生。除了風間,沒有一人看鏡頭。
夕夜當然注意到了,指著側頭的女生:“她叫什麽名字?”
“夏樹。”男生頓了頓,“為什麽特別問她?”
“風間的戀人。”夕夜指著照片上的夏樹,接著又指向照片上的另一個男生,“風間的情敵。”
男生在她身邊的床沿坐下,微笑起來:“怎麽知道的?”
“觀察嘛。表情,距離,肢體語言。”
“挺犀利啊。什麽都瞞不過你。”
“但我覺得,還是有瞞著我的部分,不是麽?”夕夜轉過頭,盯住他的眼睛。
風間一時啞然。
“是情敵,又不僅僅是情敵”的部分,曾經對夏樹那麽輕易地和盤托出,此刻麵對夕夜,卻做不到毫無保留,能做的隻有誠實地點點頭。
彈指之間,深深的孤獨與無助在夕夜內心瘋狂地滋長起來。宛如世界行將毀滅,視線所及處卻已杳無人煙。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座幽深的迷宮,無法通過撫摸他的臉或親吻他的唇去感知、探尋路徑。瞳孔是唯一的入口。
但風間有一雙決絕的眼睛。堅定、坦誠地,拒人於千裏之外。
其實夕夜自己也不明白,悲傷從何而來,她是如此敏感而脆弱的女孩,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其實夕夜自己也不知道,這悲傷已經滲進了她潛意識的最深層,它將在未來的某些時刻成霜成雪,封凍出一個寒入骨髓的極地。
而此刻,女生隻是勉強擠出微笑,語調中混著一絲哀求的餘音:“等你想說的時候……我會願意聽。”
房間裏再沒出現聲音,被刺痛了的,是兩顆心。
[四]
客廳裏有些奇怪動靜,想必是季霄他們回來了,夕夜正為難於無處藏身,見麵會有些尷尬,推門卻隻見亞彌。
“季霄人呢?”風間先開口問。
亞彌忙脫了濕透的外套,一頭紮進浴室關上門,過半晌,回答才伴在水聲裏響起:“逛花鳥市場時突然下起雨來,所有人一起奔走避雨,一不留神就走散了,季霄的手機又放在我包裏。我好不容易搶到輛出租車,就先回來了,想必待會兒他找不到我也會自己回來。”
夕夜問風間家裏的雨傘放在什麽地方,男生幫她開了陽台門,取了傘:“你要去接他?”
“找不到亞彌,他是不會自己回來的,”邊說邊像自我肯定般地點點頭,“傘隻有一把,我去找他,你們在家等吧。”
風間不解地看著她匆忙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在旁觀者無法知曉的過去。
高一第二學期時,交往中的季霄和顏澤一起去公園看煙火大會,回來後顏澤悶悶不樂,季霄隻好向夕夜尋求幫助。
記得是剛剛轉熱的初夏,晚飯後自修前,女生剛洗完澡,脊梁周圍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汗,路過教學樓的落地鏡時往裏麵不經意望一眼,長卷發的上半截是奶茶色,發尾處還是潮濕的,暗灰褐色。
以這樣閑適的心情自然無法體會別人內心的焦灼,一丁點過失也被無限放大。
夕夜蹙眉轉過頭,語氣中帶著嗤笑成分:“哪有人會看煙花看得把女朋友弄丟!”
“……我也道過歉。”
“走散後你就自己回家了?沒找到她怎麽能安心回家?”居高臨下盯著他再拔高音調重複質問一遍,“你怎麽能安心呢?”
男生啞然僵在四級台階下。
依然記得那時。
落地鏡反射的強光罩在他臉上,卻掩飾不住。
未被安撫反而愈加愧疚的神色。
對顏澤的嫉妒強化到無以複加,竟以刺痛她喜歡的人為樂,可又說不清為什麽,得逞之後,連自己也被刺痛了。
季霄是那麽單純的人,對自己的每句話都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