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該走了。

我木然地轉身向門口走去,他突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從背後抱住了我,他說,別走,別走好嗎?

他跪倒在了地上。我靜默著。在我的後背很快就有一陣濕熱的東西沿著我的脊椎緩慢而下。

他在哭泣。深痛而無聲。

我背過身來,我沒有反抗,隻是默默地注視著他。

在那一刻,我被一種異樣的親情所攫,遙遠、陌生、釋懷。

他感到羞恥般地胡亂地擦拭著臉上的淚水,重新站了起來,他拉著我順勢坐到了地上,我背對著他,他從背後環抱著我,我們安靜地靠在了一起。

他開始試探著,將下巴輕輕地擱在我的頭發上,一種小時候從滑梯滑下的感覺襲來,我一動不動,他說,原諒我,我從看到你的那一刻時就莫名地覺得你會讀懂我,我莫名地覺得你是我的同類,你能懂我……你知道,幾乎沒有人能懂我,我很孤獨……沒有人和我一樣從小就經曆這樣的事情,我父母的名字常常被好事者寫在黑板上,刻在牆壁上,塗在廁所裏……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羞恥我的父母,羞恥我……童年時你要是受到這樣的創傷你一個人的人生是很難修複的……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我知道你明白的,我從看見你的第一眼就堅信你會明白我……而事實上諷刺的是,如果我不是想跟你上床,我並不會對你動心……原諒我,你知道我有點問題……大概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會有點問題……

他將頭深深地埋在我的頭發中,他像一個受傷了的刺蝟隱藏在鋒芒的外表之下,他在我的頭發中蹭摸著,他大概也是一個從小就缺少的母愛的孩子,一個人枯寂地站在人潮湧去的校門口,沒有期待但卻從不放棄渴望,在黃昏暗淡的天色中一個人背著一個大書包鬱鬱而行,身邊是呼呼而過的大人騎載著小孩的隊伍,他低著頭,他低著頭的樣子大概也會和我一樣,隻想流淚,隻能流淚……

他的嘴唇挪到了我的脖頸,我感到一陣潮濕的冰涼,外麵有消防車的長嘯響起,撕裂而淒厲,隱約有哀傷的紅光在牆麵一閃而過……

我將手蓋在了他的手背上,我說,放開我。

是的,我聽見自己清晰而肯定地對他說,放開我。

他在我的背後搖著頭,我開始用力掰動他的手,他懇求著,他感到驚慌,他拚命的搖著頭,不,我不要,優優,優優……

我不為所動,我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冰冷而決絕地看著他,空氣如張弩一樣讓人窒息,他麵色暗淡,終於鬆開了我,我連忙順勢跑開,他沒有追上來,我拉開了大門。

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巨大的動靜,我聽到了槍聲。我驚恐地回轉過身來。燈光熄滅。黑暗,寂靜,地麵上有一大片閃著鱗光的玻璃碎片,整裝待戰,相互怒視。它們曾是一個光滑無痕的整體。

我看見了槍口,在黑暗中閃著錚亮的光芒。他站在黑暗中用槍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臉容,他還在哭泣嗎?

不過,在麵對著槍的那一刻,我心裏真的就一下子突然徹底澄淨了下來,好像一個內陸的湖水在暴風雨之後落入的沉靜。我想,也許這樣的針鋒利對峙對我們而言早就注定,一如我們相遇一樣,緣分既是起點也是終點,我們會因為緣分相遇,同樣我們也會因為緣分結束,緣分隻是一場輪回的潮汐。我在槍口下安然地轉身,槍聲響起,但我沒有被槍聲擊倒。

我知道,槍響的那一刻,槍口並不是對著我。

我放開雙腿,如一隻受傷的鴕鳥一樣奔跑,在拐彎的地方,我撞上了路邊的一棵樹,一下子被反彈摔到了地上,我試圖爬起來,但我全身烈痛,感到一陣突然襲湧起來的翻江倒海的惡心,我趴在了地上,將手指伸進喉嚨,撕心裂肺地嘔吐了起來。沒有任何東西隻有苦澀的膽汁,心髒的地方如抽筋般地抽緊,他自殺了嗎?

不,他不會,他不會這樣的……我要站起來奔跑,我不會回頭,我不會……

我淚水湧流,泣不成聲……

後來,我終於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走進了沉沉的夜色。城市在沉睡,不遠處有一個高大的建築好像閃爍著市消防大隊的字樣,黑色的大門有一排紅色而潮濕的準備出動的大車。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怎麽會有槍啊?

黑暗中槍的影子在我的腦海中再也揮之不去,似乎它早就盤踞在我的記憶之中了一樣。它讓我未曾忘卻般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