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宛如從夢中驚醒,突然睜開了眼睛,但我眼前如水跡渙散一樣模糊成一片,我什麽也看不清,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曾經去了哪裏,我好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我在哭泣中醒來,我隻感覺到我眼角泉湧出來的淚水漲潮般濕成一片……
裏仰,裏仰呢?
裏仰在哪裏?
醒來了,醒來了,優優醒來了——
我依稀聽見了一陣雜亂的聲音,呼喚聲,腳步聲,藥水瓶聲,我分不清這樣的聲音來自哪裏,我隻記得裏仰墜落在地麵上血流如河的情景,我驚恐地尖叫,那一瞬間我突然變得輕盈,我竟能隨著自己的聲音飛翔而去,穿越了世界的邊界,恍如翻過了時光的脊背,我不知道哪個世界對於我更真實……
我隻記得裏仰,裏仰呢?
我失語般說不出一句話,但我的眼前已漸漸變得清晰,我看見了潔白的天花板,隨風漾動的蔚藍的窗簾,爸爸驚喜而泣的臉容,手忙腳亂的醫生,我身上被抽離了一批儀器又被塞進了一大堆冰冷的東西,醫生緊張地擺弄著那堆東西,一會,有人站起來驚呼,天啊,真是奇跡,一切都正常……
爸爸一下子撲在我的身上,嚎啕大哭。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他大抵是一直抓著我的手。他失控般抱著我,這樣的情景讓我似曾相識,恍惚間我想起了爺爺,爺爺呢?
我突然憶起爺爺已經去世了,爺爺早已經離我們而去了,爸爸在爺爺去世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緊緊地擁抱著爺爺的身體,爸爸也是這樣失控地嚎啕大哭,但這是多長時間的事情了?我驚得一身冷汗,我還活著嗎?我真的還活著嗎?
有醫生將爸爸拉了起來,爸爸一邊擦著淚水一邊拽著醫生的手說著感謝之類的話,醫生不停地搖頭,萬幸,萬幸啊。
萬幸?什麽萬幸?
在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我頭腦一陣裂痛……寶馬飛馳而來,我被推開,地麵血跡如河……裏仰,我聽見了我的聲音,是的,我驚恐地叫出了裏仰的名字……有人覺醒過來連忙跑開,人群閃出了一條通道,我側過臉,我看見了裏仰,裏仰就躺在我的身邊,是的,裏仰就在我的身邊,沒有血跡,沒有寶馬,沒有瘋狂的年輕人……裏仰在這裏。在這裏。在這裏。我悲喜交加,我伸出來,我想撫摸撫摸一下裏仰的臉容,我是那麽愛著那張臉容,我是多麽熟稔,多麽幸福。
有醫生聲音驚恐地吆喝,快,快拿電擊來……人群如躲閃炸彈般閃開,有人搬來了一大堆儀器,裏仰的胸膛如被掀起落下,掀起落下……海水在洶湧,驚濤拍岸,試圖喚醒被夜色吞沒的大地……有機器發出了一聲拉長的嘯叫,人群鴉雀無聲……海水在退潮,空落得了一片深邃和消寂……那條蔚藍的線條不再起舞,它如永遠沉睡的海岸線一樣,蔚藍,冰冷,死氣沉沉……
裏仰,裏仰——有人聲音淒厲地呼喚……
醫生扔掉了機器,人群紛紛圍了上來,一陣讓人窒息的躁動,而後人群再一次無聲的散開。心電圖幾乎成了一條直線,這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害怕哪怕隻是一個呼氣吸氣,可能都會讓一個生命消失。
來了一個頭發花白的醫生,他匆匆趕來,他幾乎是騎到了裏仰的身上,他是一個老人,蒼老的手臂有如沙漠裏倔強的樹幹,在一起一伏之間,那條直線開始有了起伏,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森林,兩邊的樹在一排排地倒下,我在那條路上奔馳,我喘氣,我分不清淚水和汗水,裏仰,你是在和我奔跑嗎?
一刻鍾後,老醫生從裏仰的身上下來了,重重的籲了一口氣,裏仰的心電圖有如漲潮般開始有些明顯的起伏變化,老醫生招呼來護士給裏仰戴上了氧氣設備,醫生將一堆有氧氣有藥水的管子插進了裏仰的身體。老醫生用眼睛尋找著裏仰的親人,裏仰的媽媽和裏仰就在同一個醫院,病情越發嚴重的裏仰媽媽也在昏迷中,而此刻的他們都緊閉著雙眼,他們在他們自己的世界中,如此孤獨。
醫生還在用眼睛尋找裏仰的親人,而人群都個人都不知道醫生要做什麽,累,超乎生命力量的召喚讓老醫生甚至都無法說出一句話。裏仰的親人?我突然如夢覺醒般從病**爬了起來,“我,我在這裏……”而我甚至都來不及下床,就已經雙腿毫無感覺般跌倒在地,同時,我手上牽著的藥水瓶也隨著架子打翻在地,清澈的藥水灑了一地,而藥水的另一頭,連著管子的針頭還紮在我的手中,血開始倒流,鮮紅的血,我幾乎是在瞬間爆發出了嚎哭:裏仰……
爸爸連忙上前扶起了我,有護士跑過來將我抱上床,忙亂一陣,另一隻連著清澈藥液的針頭又紮入我的手背,麻麻的痛,很溫暖,感覺有人在牽著我的手。
爸爸走上去跟老醫生說了兩句話,老醫生望了望爸爸,長歎了一口氣,然後帶著爸爸穿過人群走向了病房。
我注視著裏仰,他眼睛緊閉,床頭的心電圖漸漸舒緩,有如綿羊緩緩翻過的每一個山坡,裏仰臉上緊張的情緒也漸漸變得安詳。裏仰,對不起……
我緊閉上雙眼,我祈禱當我下一次睜眼的時候能看到裏仰心疼般的眼光在注視著我,我會走上去,在他的眼睛上、嘴唇上、睫毛上親吻。可是當我睜開眼睛時,我已是一片淚眼模糊。爸爸回來了,他來到了我的身邊,將溫暖的大手覆蓋在我的額頭上,醫生告訴爸爸,裏仰已成深度的植物人,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周圍如冬夜雪地般安靜,我無聲地落淚,爸爸一次又一次地幫我抹去。
爸爸,我想喝粥。
嗯,爸爸現在就回家給你做。
爸爸,裏仰也想喝。
嗯。爸爸知道。
爸爸緩緩地站了起來,爸爸……爸爸猶豫著想說點什麽,但爸爸最後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就走了出去。我知道爸爸會在某個時間跟我談談,關於媽媽,這是藏在爸爸心中的一個秘密,爸爸會在一天跟我說的。會的。
一會,爸爸帶著魚片粥來到了醫院。此時,已是太陽即將下山的時候,天色也開始如淡淡的墨畫一樣變得沉淡,通過窗戶看到窗欞上頭掛著的太陽淡得如一張薄紙。爸爸剛剛坐定,小提琴廠就有工人跑來說有兩個工友有口角吵起來了,爸爸連忙站起來要走,回頭看我,我肯定地點了點頭。爸爸的身影立即在消失在那片虛幻的暮色中。
有護士走過來,將我已快打完的藥水拿到。我活動了下手腳,將已變涼的粥端到裏仰的身邊,但裏仰仍未能張開眼睛,我親了親裏仰的嘴唇,這是我第一次親吻他?這讓我顫栗,裏仰的嘴唇動了動,我連忙將吹涼的粥送到了他嘴中,緩慢的,這些流體的食物在裏仰潛意識中慢慢地咽了下去,我感到一種溫暖的欣慰,小時候,我的媽媽是否也是這樣喂我飯,而我是否也是如此安靜,在自己那個不為人知的世界,獨自穿行如水的時光。
而當我將第三次將粥送到裏仰的嘴邊時,他卻緊閉起了嘴唇,臉上露上痛苦的表情,我長久地將嘴唇放在他唇上,如雪夜火爐旁依偎著的溫暖相存,我緊閉著雙眼,淚水再次狂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