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過後,汪原放專程從上海趕到南京探望陳獨秀。
原放說:“我叔叔在報上看到你又吃了官司,急得不行,擔心你這次性命難保。後來看到法院判了你13年刑,才鬆了一口氣,說,還好,仲甫比他兩個兒子命硬,總算撿了一條老命。”
陳獨秀說:“前次在武昌我勸你不要再當共產黨中央出版局的局長,回家去跟著你叔叔埋頭做學問。沒想到了你家,孟鄒竟以為是我把你鼓動進了共產黨,拉下臉把我狠狠責怪了一頓,罵我是個禍害,還讓我以後少去亞東圖書館。”
汪原放說:“我叔叔見國民黨這一次殺了那麽多共產黨人,嚇壞了,他這人自來膽子小,你是深知的。”
陳獨秀說:“別人那麽罵我,我會找他拚命,孟鄒罵我,我就隻能一笑置之了,誰叫我欠亞東這麽深的人情債呢?我這輩子,恐怕都沒法償還了。”
原放說:“以你和叔叔的交情,說這樣的話,就顯得生分了。”
汪原放從包裏拿出一本書來,說:“你的案子判決後,叔叔趕著出版了這本《陳案書狀匯錄》,收進了《起訴狀》《答辯狀》《辯護詞》《判決書》,以及《章世釗答中央日報社記者》等資料。”
陳獨秀趕緊將書拿在手裏,翻了翻,高興地說:“好,好,讓你叔侄倆費了不少心思呢。”
原放說:“首版隻印了1000冊,不少人來要,馬上我們就要出第二版。好幾所大學已經將你的《辯護詞》、章世釗的《辯護狀》收入課本,作法學教材用。”
陳獨秀很高興:“是麽?報紙上都有些什麽說法?快告訴我。”
原放放低聲音道:“中宣部以不許為共產黨張目為由,禁止報紙刊登,不過也有不怕禍事的,天津的《益世報》就全文連載了,很受讀者歡迎。
陳獨秀翻看著手中的書,突然叫了起來:“章世釗的這段話怎麽還在裏麵,聽聽,‘以共產黨論,托洛茨基派多一人,即斯大林派少一人,斯大林派少一人,即江西共黨少一人,如斯輾轉,相輔為用,謂托派與國民黨取掎角之勢以清共也。如此推論,托派非但無罪,反有功於國民黨也。’這段話完全曲解了我的政治信仰,我陳獨秀雖因反對中共的某些路線方針,招致開除黨籍的處分,但我自認為迄今我仍是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世釗這麽說,真是糊塗到極點!你回去鄭重地告訴你叔叔,二版必須把這段話刪掉!”
汪原放說:“何需我說,哪些地方要改,怎麽改,幹脆你就提筆在這本書上動一動,我拿回去讓工人照著重新排版就行了。”
陳獨秀說:“這樣也好,我一個晚上就可以改好,明天你來拿就是了。”隨即換了個話題,“上次高語罕帶信給你叔叔,問能不能出版我的自傳,你知道這事嗎?”
原放說:“不知道。但聽叔叔說,想再出一版《獨秀文存》。”
陳獨秀歎了口氣,感動地說:“這些年我家中事兒多,延年、喬年都用過亞東不少錢,哲民讀書,也長期靠亞東資助。”
原放安慰道:“你別老記在心上,《獨秀文存》銷得不錯,賺了一些錢,已經抵掉不少。”
陳獨秀說:“那點錢哪兒抵得了?我欠亞東的錢實在不少,心裏很難過。你回去告訴你叔叔,盡快把《獨秀文存》印出來,讓我快快拿版稅把欠亞東的錢結清才好。”
汪原放從懷裏拿出兩張匯票:“這是柏文蔚和章世釗托我轉交給你的款子,柏文蔚1000元,章世釗600元。”
陳獨秀心裏高興卻裝著不為所動的樣子說:“不用,不用,我的學生陳鍾凡、傅斯年、段錫鵬來看我時各自都送了些錢來。還有個叫楊鵬升的川軍副師長前些時候也托章世釗給我送了500元。我在牢裏每月隻花100元就足夠了,除藥費要30元外,我和蘭珍的夥食花不了多少,主要費在買書和買藥上。他們送我的錢還能過一陣子,柏文蔚和章世釗的這兩筆款子,就全部算我還亞東的欠債好了。以此款再加上《獨秀文存》二版的版稅,你讓你叔叔做一個帳,看我陳獨秀到底還欠亞東多少錢?即便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才好。”
原放說:“仲叔還是以前的老脾氣,連坐牢也想到還債,一輩子不服輸,不開口求人。”
陳獨秀道:“明天你來時,我給你一個書單,你和你叔叔盡量找齊全,下次來探監時給我送來。我現在想看莫爾幹著的《古代社會》上下卷,是由日本改造社出版的。還有列寧的《組織論》《盧森堡致考茨基書信》《倫理與唯物史觀》《馬克思主義方法論》。”
原放皺著眉頭說:“列寧的書是禁書,我叔叔又要不高興了。”
陳獨秀道:“你叔叔不高興,這個重要任務就由你背著他去幫我完成,下次不給我把書帶來,我就不準你進這監獄大門,就算進來,我也不見。”
原放說:“我記住就是,哪能忘了?哦,仲叔,《宇宙風》雜誌的主編陶亢德寫了幾封信給我叔叔,希望你早日寫出自傳。”
陳獨秀搖著扇子說:“許多朋友要我寫自傳,我在江寧看守所候審時,高語罕來看我時就叫我寫,到底是你叔叔膽子小,不敢答應即時印行,所以我就沒有動筆。”
汪原放聽出陳獨秀話中帶有一絲怨氣,便抱歉地笑了笑說:“我叔叔辦事,的確是優柔寡斷了些,不過你和他畢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情同手足,自不會往心裏去的。”轉而又道,“聽說群益公司委托曹聚仁前來請你寫自傳,你沒有答應。”
陳獨秀說:“群益公司開出稿費每千字20元,每月預付200元,條件不謂不優厚,可我沒有答應。為什麽?就因為我辦《新青年》時,群益差點和我打官司,我對他們不放心。”說這話時,陳獨秀露出一副得意而又不屑的樣子。
汪原放說:“胡適也希望你能盡快出自傳呢。”
陳獨秀點點頭:“胡適的生活尚有東西可寫,我的生活實在無文學性,寫起來必然枯燥得很。小時候的事記不得,記得也無大意思。記得又有意思的事情呢,又礙黨禁,不能寫。”
汪原放說:“能否就‘五四’之前的事,選有意思的先寫一點?”
“好吧,過幾天我給陶先生去封信。”
汪原放抬頭看了看牆上掛著的幾幅字,說:“章大律師講你‘幽居著書,似憂得所’,果不其然,你坐牢之前在上海的居所,還遠不及這裏好呢。”
陳獨秀不無矜持地說:“成功愈慢,天才愈大。”
汪原放追著問:“此話怎講?”
陳獨秀解釋說:“一個人對社會貢獻愈大,社會愈是要迫害於他。外國的布魯諾,中國的屈原、司馬遷,莫不證實了這一點,所以社會發展緩慢,其道理正在於此。”
汪原放連連點頭:“仲叔,你給別人題了那麽多字,聽說何應欽也向你求字呢,你也給我題一幅吧。”
陳獨秀笑眯眯道:“原放索字,我還能拿架子麽?不過,題什麽好呢?”
汪原放說:“就寫你剛才說的那番關於人才與社會的關係的話最好。”
陳獨秀想了一下,點點頭,將毛筆放在水裏發一會,蘸上墨。因天氣太熱,手臂上汗涔涔的,便懸腕揮毫,寫道:“天才貢獻於社會者甚大,而社會每迫害天才。成功愈緩愈少者,天才愈大;此人類進步之所以為蟻行非龍飛。獨秀書於南京。”
寫畢,陳獨秀放下毛筆,從抽屜裏拿出印章蓋了。
“好,好!”汪原放樂滋滋地說。
陳獨秀餘興未了,說:“我再給你抄一首古詩吧。”說著,又提筆寫了《古詩十九首》中《冉冉孤生竹》“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句。
汪原放見了,心中很是茫然,不知陳獨秀是自比“孤生竹”,將潘蘭珍比作“蕙蘭花”呢?還是以此詩暗示汪孟鄒、陶亢德,對自己的自傳應當以大氣魄早做決斷,否則“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但畢竟是兩輩人,不敢稍有造次,嘴上隻是說:“仲叔用筆,漿深色濃,肥瘦適中。”
陳獨秀謙虛地說:“不行,不行,我這是信筆塗鴉而已。古人張芝、王羲之臨池學書,才能到達書法至妙境界。我一世奔波,哪有那樣的閑工夫?”
說話功夫,墨跡已幹。汪原放等陳獨秀收好筆硯,歡歡喜喜告辭而去。
汪原放走後,陳獨秀靜下心來寫自傳。幾天裏,平生往事奔來筆底,竟讓他食味不甘,夜不能寐。
1937年7月8日,他給陶亢德寫信道:“今擬正正經經寫一本自傳,從起首到‘五四’前後,內容能夠出版為止,先生以為然否?”
得到陶亢德肯定的答複之後,在那個揮汗如雨的盛夏酷熱日子裏,陳獨秀花了二十多天功夫,流著汗水寫出了《實庵自傳》前兩章。
潘蘭珍是他的第一個讀者,看完說:“想不到你們這些斯文人也這麽賤。”
7月30日,陳獨秀寫信告訴陶亢德,《自傳》前兩章寫好了,即第一章《沒有父親的孩子》,第二章《由選學妖孽到康梁派》。
濮德治、羅世凡看了《實庵自傳》,都說是難得一見的奇文。
這兩章在《宇宙風》發出後,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反響。讀者翹首以待,渴望繼續看下去。可這兩章發完後,卻再沒有了下文。
原來,自“八?一三”日軍進攻上海後,陳獨秀便立即停止了《實庵自傳》的寫作。他對濮德治、羅世凡說:“戰爭一打起來,我們要麽被解決,要麽提前釋放。”在那樣一種心態下,他根本無法再靜下心來寫任何東西。
果然,幾天後,日寇飛機轟炸南京,轟轟隆隆的爆炸聲使監獄裏的氣氛也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陳獨秀即便想寫自傳,也不可能了。
陳獨秀躺在**,獄醫在給他檢查身體。
陳獨秀呻吟著道:“咳嗽……動彈一下就……就氣喘得厲害……還有,這全身上下的肌肉都感到酸痛。”
獄醫用聽診器聽了聽胸部,看了看舌苔:“陳先生,你別擔心,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病,你不過患了重感冒。我給你開點藥,吃了很快就會好的。這兩天你要注意多喝開水,盡量少吃油膩辛辣的東西。”
潘蘭珍提著盛滿各種蔬菜肉食的籃子走進監獄大門旁邊的側門。
傳達室裏,一名獄警突然叫她:“潘女士,請你進來一下。”
潘蘭珍趕緊走進傳達室。獄警指著一個年輕人說:“這小夥子說他是陳獨秀的兒子,要來探望陳先生,你認識他嗎?”
坐在長條椅上的一個清秀文靜的年輕小夥子和一個同樣年輕的女人倏地站了起來。小夥子驚喜地:“二媽。我是鬆年。奶奶讓我來探望爹爹,這是我媳婦。珩光,快叫二媽。”
竇珩光怯怯地叫了一聲:“二媽。”
潘蘭珍不太自然地應道:“啊,鬆年、珩光,你們來了。儂爹爹這兩天正生病,你們來了太好了,這對他也是一個很好的安慰。”轉臉對獄警說,“洪警官,是,是,阿拉在上海就見過麵的,他是陳獨秀的三兒子,叫陳鬆年。”
洪警官說:“好吧,那你就把他們帶進去吧。”
陳鬆年提起裝著家鄉土特產的口袋,與竇珩光跟在潘蘭珍身後,向監獄裏走去。潘蘭珍和鬆年、珩光走進囚室,看見獄醫正在給陳獨秀治病,便一聲不響地站在旁邊。
獄醫把藥給陳獨秀,起身道:“怎麽吃我都仔細寫在紙袋上了,陳先生,祝你早日康複。”
陳獨秀說:“謝謝你啊,馬醫生。”
馬醫生:“不用謝,不用謝。”提著藥箱離去。
潘蘭珍故意神秘兮兮地湊上前:“老先生,儂看誰來看儂了?”
陳鬆年望著**的陳獨秀,神情激動,嘴唇顫抖。
陳獨秀也看見了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跟前的小夥子,怔怔地:“你是……”
陳鬆年的眼淚奪眶而出:“爹爹,我是鬆年,我是你的親兒子呀!”
陳獨秀雙目大睜:“啊,鬆年,鬆年……我的兒!”這一刻,鬆年看見父親的眼睛倏地登得那樣大。
潘蘭珍說:“先生,還有儂的三兒媳婦也來看儂了……呃,鬆年,儂媳婦叫……”
陳鬆年說:“她叫竇珩光。珩光,快叫公公。”
竇珩光上前衝陳獨秀哈哈腰:“公公安好。”
陳獨秀掙紮著起來招呼:“啊啊,我的兒子媳婦全來看我,我很高興……很高興呐!奶奶怎麽樣?她身體還好嗎?”
潘蘭珍搬過椅子:“坐下,坐下陪爹爹說說話。”
陳鬆年坐在床邊:“奶奶還好,就是眼睛越來越不行了。”
陳獨秀問:“你們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陳鬆年說:“安慶的報紙上整天都在登你的消息,奶奶叫人把凡是登有你消息的報紙都買回家,讓我一篇篇念給她聽。後來知道你被判了13年,關在首都第一監獄裏,一家人知道你大難不死,都高興得不行,奶奶就叫我和珩光馬上趕到南京來探望爹爹。”
陳獨秀感情複雜地:“奶奶……一定很恨我吧?”
陳鬆年突然哭了起來。
陳獨秀生氣斥道:“哭什麽哭?你給我記著,是個男子漢,就不能輕隨隨便便流眼淚!我是你老子,咱問你話,你就要實話回答才是。”
陳鬆年忍住哭泣,鼓足勇氣道:“兒子實在不好說,這麽多年來,奶奶……她是又恨你,又想你呀!”
陳獨秀舉眼向天,充滿自責地喃喃自語:“啊啊,我知道,我知道,奶奶恨我……恨得有道理,有道理!你們的爹爹……原本就是個心如鐵石,忤逆不孝的東西啊!”
陳鬆年說:“媽媽過世時,你沒有回家,倒是姨媽不顧族人的風言風語,從南京趕回來給她親姐姐送葬。可沒想到姨媽回到南京沒幾年,也跟著媽媽去了。”
陳獨秀抹了一把湧出眼窩的老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的爺爺,對不起你們的母親,也同樣對不起你們的姨媽。你們的母親雖然是一位普通的舊式婦女,沒有文化,但很有教養,善良溫和,孝敬公婆,和奶奶一起含辛茹苦地把延年、喬年,還有你鬆年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這麽多年來,我沒給家裏寫過一封信,沒給家裏寄過一文錢,你們的母親死了,我也沒能回去為她送葬,我對不起……她的在天之靈啊!”
陳鬆年說:“爸爸,我們都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大革命家,可兒子就始終想不明白,幹革命,難道就非得要和自己的親人,老死不相往來麽?”
麵對兒子的質問,陳獨秀羞愧不已:“那倒不是,革命者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也是愛親人愛家庭的。我自從和你們的姨媽離家出走後,你們的爺爺就登報和我斷絕關係,發誓不準我跨進家門。直到民國二年爺爺過世,我那時正在安徽省都督府柏文蔚手下做秘書長,趕回去匆匆為你們的爺爺料理了後事,自那次離家後,一晃又是十來個年頭,又因種種原因,再也沒能回去過……唉,爸爸……也很過意不去呀!”
潘蘭珍見陳家的舊事讓陳獨秀十分傷心,趕緊勸道:“哎呀,鬆年和珩光既然已經來了,總要在南京待上些日子。這些事,以後一家人再慢慢說。阿拉今天正好買了魚買了肉,鬆年又帶了這麽多好吃物來,今天我們就高高興興吃一頓團圓飯。鬆年,儂陪爹爹說話,阿拉和珩光去準備午飯。”
陳獨秀大聲說:“有好吃的別忘了我的同誌們,一會蘭珍去把德治、述之他們叫過來,大家一起吃。”
潘蘭珍與竇珩光待在小廚房裏一邊說著話,一邊忙碌著準備午飯。
潘蘭珍問:“珩光,儂進陳家門都幾年了?”
竇珩光答:“不長,還不到三年呢。”
“三年!嗨,真有意思,和阿拉認識鬆年爹爹差不多,我們在一起也差不多三年光景。阿拉剛才聽鬆年說,他爹爹離家這麽多年了,從沒給家裏寫過一封信,也沒寄過一文錢,你們一家子的日子怎麽過呀?”
竇珩光說:“錢倒不是個問題,陳家在安慶是名門望族,安慶的陳家大洋房子也是遠近聞名。過去在鄉下置下不少田產,熱鬧市街上也有好多家鋪麵房,可後來我公公的嗣父和洋鬼子做生意,因不懂洋文,在寫合同時上了洋鬼子的當,把家敗得差不多了。不過,大船爛了好歹也還剩三千釘呢,老人留下不少古董字畫,靠著典典當當,一家人吃飯穿衣,還是不成問題的。”
潘蘭珍說:“鬆年剛才還說,奶奶對儂公公是又恨又想,還說儂婆婆過世時,儂公公沒有回家,倒是姨媽不顧族人的風言風語,從南京趕回去給她親姐姐奔喪,這是怎麽回事啊?把阿拉都聽糊塗了。”
竇珩光往灶膛裏添了兩塊柴,又起身去案板邊切肉,嘴裏回著話:“二媽恐怕不曉得,鬆年剛才說的奶奶謝氏,原本是我公公的親伯母,因謝氏沒有生育,公公自小便過繼給了伯父,謝氏也就成了公公的嗣母。所以我公公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他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母查氏,一個是嗣母謝氏。我公公多年不能回家,實是因為他在安慶鬧出了一場天大的風波,公公的嗣父視他為家門不幸,登報和他斷絕了關係……”
潘蘭珍追著問:“儂公公到底鬧出了什麽事啊?家裏人還和他斷絕了關係?”
陳鬆年從包裏掏出一張裝在鏡框裏的照片:“爹爹,給媽媽做遺像時,我讓照相館多放了一張,這次給你帶來了。”
陳獨秀說:“好,好,還是鬆年想得仔細。”接過高曉嵐的照片一邊認真端詳,一邊道,“就算我和你媽媽的夫妻關係早就名存實亡,可她為我親生母親送了終,又養大了你們四個兒女,我還是很感謝她的。她的的確確是個好人,雖沒文化,脾氣倒是比她妹妹好了許多。隻可惜延年、喬年兩位哥哥加上你大姐全都早早離去了,四兄妹裏, 如今隻剩下你一個孤丁。”
陳鬆年照料著父親吃完藥,把父親攙上床躺下:“爸爸,吃了藥,你蒙上被子發發汗,感冒很快就會好的。”
陳獨秀說:“鬆年別走,爹爹十來年沒有回家,其實心裏也是掛欠著家裏人的。你坐在我床邊,把家裏的事,不管是你奶奶的,母親的,也包括族親鄉鄰對爹爹的惡議非言,全都細細給爹爹說說,爹爹想聽。”
陳鬆年搬過椅子挨床頭坐下:“不入耳的,也說麽?”
“當然,當然,親不親,家鄉人,美不美,鄉中水嘛。再難入耳的話,爹爹現在也能聽進去。鬆年啊,爹爹看得出來,在我與你母親生的延年,喬年,加上你,三個兒子裏,你是最老實本分的。你兩個哥哥和姐姐都已經先我而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已成為爹爹心中永遠的痛。爹爹隻希望你,別像我和你兩個哥哥一樣亡命天涯,隻要能和家人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是一天之喜了。”
陳鬆年說:“我一生下來,其實就已經失去了爹爹。後來我懂事後才知道,在母親和你大吵一架後,你帶著小姨離家出走,母親那一刻因早產才生下了我。在兒子幼年的記憶裏,‘陳仲甫’這個名字,已經成了陳家洋房子裏一個眾口譴責的人物,說你丟下自己的結發妻子和親生兒女,竟然帶著妻子的親妹子……”聲音停住了。
陳獨秀說:“私奔,那就叫私奔。你別有忌諱,接著說下去。”
陳鬆年說:“再後來,我聽家裏人說你去北京大學當了教授。民國八年(1919年),我都上新式小學堂了,報上天天都在登你被北洋政府抓捕的事。我每天在學堂,也能聽到老師說你的事,都把你當成個了不起的大英雄,好像每一個安慶人都跟著你沾了光似的。可我卻一點也不知道‘陳獨秀’這個名字和我有什麽關係?”
陳獨秀說:“那是,那是。獨秀是我在日本寫文章時用的一個筆名。”
陳鬆年說:“後來有一天放學時,一個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裏,問我:‘鬆年,你知道你爹爹在北平被捕的事嗎?’我當時很吃驚,說:‘老師你弄錯了,我爹爹叫陳仲甫,不叫陳獨秀。’老師反而說我弄錯了,從桌上拿起幾份報紙給我看,我雖然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你的麵,可家裏有你的照片,我一看報紙上的照片,正是我爹爹陳仲甫,頓時嚇壞了。老師說,‘鬆年,這下你明白了吧,你爹爹陳仲甫,就是大名鼎鼎的陳獨秀。’老師還說,‘鬆年,你爹爹了不起,名震全國,是當今的大英雄啊!’我一溜煙跑回家,趕緊告訴媽媽:‘爹爹在北平出事了,又被捕坐牢了,老師剛剛告訴我的,我還看見了報紙上的照片,沒錯,就是爹爹。’”
“你媽媽怎麽說?”陳獨秀身子往床頭上靠了靠,看得出,兒子的講述的這些他不知道的往事,讓他心中很是受用。
陳鬆年說:“媽媽也嚇壞了,趕緊叮囑我:‘鬆年,千萬別對奶奶說,看來我們陳家又要大禍臨門了!’”
“哈哈哈哈!”陳獨秀開心地大笑起來。
一牆之隔的小廚房裏,潘蘭珍與竇珩光也聊得起勁。
竇珩光麵對潘蘭珍的追問多了個心眼,反問道:“二媽和我公公都過了三年了,莫非他沒對你說過麽?”
潘蘭珍說:“他這個人從來做事就神神秘秘的,許多事都不對阿拉說的。”
竇珩光說:“哎呀,二媽,怪我多嘴!公公自己沒對你說,我做兒媳婦的,自也不能說……”
陳鬆年突然進屋:“有什麽不能說的,我爹爹和姨媽鬧出的事,連安慶的報紙上都登了,誰不知道啊?我爹爹先娶了我媽媽,後來又見我媽媽的親妹妹長得漂亮,又是大學生,就帶著她私奔了,就這麽回事。”
竇珩光問:“二媽不是讓你陪爹爹說說話麽,你怎麽也到廚房裏來了。”
陳鬆年說:“爹爹吃了藥,我陪他說了會兒話,見藥性上來了,就讓他蒙上被子發發汗,我上這裏來幫你們打打下手。”
陳獨秀從枕頭下掏出高曉嵐的遺像,仔細端詳,神情悲切地搖了搖頭,逝去的往事,逐一閃回眼前。
安慶城中,一位官府幕僚模樣的媒人來到南水關陳府廳堂與陳獨秀的嗣父陳昔凡說話。
陳昔凡臉色慈祥,眉清目秀,一副貴人吉相。
媒人說:“貴府最近是雙喜臨門呐!陳兄得山東巡撫張耀張大人保舉,出任知州縣令,令郎又中了頭名秀才。最近這些日子啊,我看你家門前就賀客不斷。我還聽說,過去安慶城裏幾戶名門大族和富戶人家,也紛紛托媒上門,打聽慶同的生辰八字。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人間兩大喜事,前腳趕後腳落到你家,陳兄這些天裏自然是心花怒發,做夢都能笑出聲啊。”
陳昔凡麵帶笑容,撚著胡須,既得意又客氣地說:“同喜,同喜。”
媒人說:“這駐紮在安慶城裏的綠營軍副將高大人高登科,陳兄想必不會不知道吧?”
陳昔凡道:“高將軍多年為朝廷征戰,戰功卓著,安慶城裏自然是人人景仰的。我赴知州上任之前,也曾前往高府拜望,有幸與高將軍見過一次麵。”
媒人說:“高大人耳聞令郎考上頭名秀才的事,也知道令郎尚未娶妻。就讓我上門來給他的寶貝女兒說說這花好月圓之事。”
陳昔凡一聽,喜出望外,趕緊吩咐陳獨秀,“慶同,快快給客人端上茶水。”
陳獨秀聞聲即至。
媒人朝陳獨秀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弄得陳獨秀有些發窘,隻好對客人說道:“先生請用茶。”然後借故離開了。
媒人望著陳獨秀的背影稱讚道:“到底是皖城名士,氣度不凡啊。”
屏風後麵,陳獨秀嗣母謝氏與生母查氏湊在一起偷聽廳上說話。
謝氏激動不已,對查氏耳語道:“這真是好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這人我知道,是高將軍帳下的頭牌師爺,是你大哥的朋友,以前來我們家喝過酒的。”
查氏同樣是喜不自禁:“連高將軍那樣威風八麵的大人物,也派手下師爺前來說媒,慶同娃娃,這下真是從糠篼跳進米籮裏嘍!”
廳堂上,陳昔凡心裏高興,嘴上卻謙虛地說:“犬子少不更事,哪裏稱得上名士?你這是在抬舉他了。”
媒人說:“怎麽不是名士?高大人和你們素不相識,不正是慕令郎大名,才讓我前來作伐的嗎?”隨即,便將高登科和高曉嵐說了個一清二楚,“這高登科,是霍邱城東十裏高家場人,出身貧寒,小時受繼母虐待。13歲那年放鵝丟了兩隻,不敢回家,正巧一支官兵路過,便隨軍而去,在綠營中長大。高登科作戰勇猛,屢建戰功,逐漸升遷,先做遊擊、安慶統領,後來又升上了安徽統領副將,朝廷恩賞穿黃馬褂,且為子襲罔替。高登科發達後,始娶詹氏為妻,生獨女高曉嵐,不幸詹氏一場大病身亡,後又續弦阜陽廳氏為妻。高登科因軍務在身,隻得將曉嵐交由繼母撫養。起初,廳氏對曉嵐麵子上還過得去,但自廳氏生小女君曼後,母愛全傾注於親生女兒身上,對曉嵐百般虐待,整日裏非打即罵,猶如丫頭使喚。高登科自己從小受繼母虐待,可憐高曉嵐自幼喪母,回家探親時,從鄉鄰親友口中得知真情後,將廳氏訓斥了一番,遂帶曉嵐到安慶,親自教養。我今天來為令郎說合的,正是這個高曉嵐。”
屏風後麵,謝氏、查氏喜色滿麵。
查氏說:“天上掉下快大金磚呐!能夠結上高將軍這門姻親,陳家人從此在這安慶城裏出人頭地,大哥的前程,更是一馬平川了!”
謝氏也道:“這種美事,以前陳家人是做夢也不敢想的,沒想現在卻自個兒往家裏蹦啊!”
廳堂上,陳昔凡點頭道:“曉嵐自幼喪母,慶同自幼喪父,兩人都是苦命,倒是般配,隻是曉嵐是將門之後,慶同出身貧寒,怕是門不當戶不對呀。”
媒人說:“陳兄這話在下可不敢苟同,你和慶同父親乃是親親兄弟,慶同生父英年早逝,唯你這當哥哥的膝下無子,遂依照族中規矩,將慶同過繼於你。陳兄可是大清舉人,眼下又在知州縣令任上。文官武職,正和高將軍門當戶對。你的兩個兒子都是同科秀才,陳家又是書香門第,說起來,還是高家攀附你們陳家了。”
陳昔凡聽了媒人恭維,滿心歡喜,問:“不知高將軍千金今年芳齡多少?”
媒人:“高曉嵐生於光緒二年丙子正月18日,今年才滿19歲。”
陳昔凡哎呀一聲:“慶同生於光緒五年巳卯8月24日,比小姐小三歲呢。”
媒人一怔,到底伶俐過人,馬上做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擊掌叫道:“好,好!女大三,抱金磚,這才真是天緣之合呢!”
陳昔凡也巴不得能結上這門好姻緣,殷勤地起身端起茶壺給媒人摻水,說:“明天我讓慶同的生母帶慶同去高府坐坐,和高將軍、曉嵐見上一麵,你看如何?”
媒人說:“宜快不宜遲,這樣最好不過。”
傍晚,陳府一家人圍桌吃飯。
查氏說:“這高登科官當得大不說,他那苦命女兒的身世,也讓為娘的同情。”
謝氏說:“像曉嵐這種自小受苦受難的姑娘,我看就比那種生自富貴之家,自小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強上百倍。”
陳獨秀害了羞,紅著臉低下頭隻顧往嘴裏刨飯。
哥哥慶元則抿著嘴笑道:“看來大伯,大嬸,還有母親對這門婚事已是十分滿意的了。”
陳昔凡說:“我們做父母的全都同意,不知慶同的意見如何?”
陳獨秀見長輩們全都高興,便抬頭道:“一切由父母作主吧。”
陳昔凡連連點頭:“這就好,這就好。”
次日上午,查氏帶著陳獨秀來到門前有衛兵把守的高府。
高登科未著戎裝,一身新衣,滿麵喜氣,請查氏在客廳上席落座。
陳獨秀恭恭敬敬上前作了一個揖,喊了一聲:“伯父好。”便挨著母親坐下。
高登科連聲答應,和查氏母子對坐,中間隔著一張八仙桌。堂廳正牆中間有一幅山水圖。
高登科上下打量著陳獨秀,滿意地點點頭。
陳獨秀讓未來的嶽父大人盯得心中發毛,手足無措,隻得將眼睛朝畫上看。
這時,隻聽得高登科樂滋滋大聲吩咐:“曉嵐,還不快給貴客上茶水點心。”
查氏和陳獨秀頓時鬆了一口氣。
高曉崗一進廳堂,查氏的眼光立即落到她身上。
陳獨秀既想看,又不敢看,隻能正襟危坐,用眼角的餘光去打量這位姑娘。
出身將門的高曉嵐穿著長長的洋藍布大襟褂子,長褲的袂管用小繩子紮緊,下麵是一雙三寸金蓮。
高曉嵐先見了查氏,甜甜地叫了一聲:“伯母。”挨次端上茶水點心,再到父親下首的紫檀木圓凳邊,遠遠地和陳獨秀對坐了。
查氏兩眼隻顧打量高曉嵐,見她荊釵布衣,樸實厚道,模樣雖說不上漂亮,但也不醜,氣度尤為端莊,心裏十分歡喜。
查氏再看陳獨秀,兒子在一旁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連大氣也敢出。
趁人不注意時,陳獨秀偷瞧一眼高曉嵐,目光一落到對方臉上,心兒便“嘣嘣”亂跳。
高曉嵐也正好偷眼瞧他,目光一觸,兩人的臉頓時都紅了。
高登科說:“不是我這當老漢的誇自家女兒,我這曉嵐,雖說大字不識一個,可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賢淑女子。”
查氏:“那是,那是。”
陳獨秀卻吃了一驚,頓時眉頭緊鎖。
高登科親自將查氏母子送到大門外。
高登科說:“請轉告陳老爺,曉嵐年歲已經不小,我是個武棒棒,也不在乎那一套繁文縟節。既然你們都沒有意見,那就抓緊把喜事辦了。”
查氏說:“我回去後馬上和大哥大嫂商量,一定抓緊時間辦。”
高登科說:“好,有夫人這話,我就放心了。”
母子正欲上轎,陳獨秀突地覺得眼前一亮,隻見一位著裝新潮,慧目皓齒的妙齡摩登少女出現在眼前。
高登科招呼道:“君曼,過來見過客人。”
摩登少女來到跟前。
高登科介紹道:“這是曉嵐的妹妹君曼,眼下正在安慶的新式學堂裏念書。君曼,這是你未來的姻伯母和未來的姐夫。你這位未來的姐夫,就是這次考中安慶頭名秀才的陳慶同。”
高君曼上前來了個新式的鞠躬禮:“姻伯母好,姐夫好。”
查氏曲曲腰,雙手往腰間一操,還了個舊式禮:“小姐貴體安康。”
陳獨秀心有所觸,望著高君曼說:“哦……你好。”
兩乘轎子停在南水關陳府門前。母子倆一進大門,陳昔凡與謝氏便迎了上來。
謝氏性急地問陳獨秀:“慶同,怎麽樣?”
陳獨秀頭也不抬,也不吭聲。
陳昔凡說:“你中不中意,發個話嘛。”
陳獨秀說:“我剛剛才知道,這將門之女,裹著一雙三寸金蓮不說,居然還目不認丁!”
謝氏道:“三寸金蓮有什麽不好?我和你媽媽不都是三寸金蓮嗎?”
陳昔凡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認不認字又有何妨?”
查氏趕緊打圓場:“孩子是臉皮薄,當著老輩人的麵不好意思說喜歡那姑娘。”
陳昔凡說:“好,這件婚事就這樣定了。明年一開春,姑娘就滿20了,不能再往後拖,得抓緊把喜事辦了。”
查氏說:“高將軍比我們還著急呢,出門時我對他說,我回來就和大哥大嫂商量,一定抓緊時間辦。”
陳獨秀拗著腦袋嚷:“明年秋天我還得去南京參加江南鄉試,哪有時間辦喜事?”
陳昔凡說:“能考中舉人再辦當然是喜上加喜,要考不上,日子還得過,這喜事照樣也得熱熱鬧鬧地辦嘛。這事為父替你作主了。”
陳獨秀欲言又止,氣惱地徑自往裏屋走去。查氏搖搖頭:“這孩子,都這麽大了,還一點不諳人事!”
陳府今日好不熱鬧,張燈結彩,搭台唱戲,賀客盈門。
陳昔凡與謝氏、查氏滿麵笑容在門前迎客。
陳獨秀的大姐向榮、大姐夫、安慶“吳興記”醬園鋪老板吳欣然也帶著兒子吳季嚴來了。清朝大書法鄧石如的後人、安慶著名望族鄧氏一家老小也全都來了。查氏招呼道:“向榮姑爺,快到裏屋坐吧,迎親隊伍馬上就快回來了。”
大街上同樣是喜氣洋洋,在一大隊清兵的陪送下,吹吹打打,鞭炮齊鳴,一乘大紅喜轎穿城而過。麵容姣好的高君曼也身著喜色衣衫,伴隨在喜轎旁邊。一團喜慶的嘈雜聲中,頭戴插有花翎的大禮帽,胸前十字披紅的陳獨秀高踞馬背上,喜轎與長長的挑著各種陪嫁物的隊伍跟在身後。
迎親隊伍浩浩****進了陳府寬約一丈有餘的大宅門。高登科特意穿上皇帝賞賜他的黃馬褂。前來賀喜的頭麵人物紛紛向他施禮招呼。
高登科雙手抱拳,不斷向招呼者打拱還禮。
查氏謝氏迎上前:“親家翁來了,快請屋裏坐,屋裏坐。”
鑼鼓聲、鞭炮聲驟然響成一團。
喜轎到得廳堂,儐相將蒙大紅蓋頭的新娘請出喜轎,由充做伴娘的高君曼攙扶,來至廳堂之上。
緊接著,在儐相的唱禮聲中,神情茫然的陳獨秀像一個任人擺布的大木偶,身不由己地和新娘拜了天地,又拜雙方高堂。
忙完廳堂裏的大婚儀式,陳獨秀將新娘送進了洞房。
陳獨秀剛從洞房裏出來,猛地看見了人叢中的高君曼,神情倏然一震,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高君曼也注意到了陳獨秀驚詫的目光,不僅不回避,反衝他來了個回眸一笑百媚生。
廳堂外,鄧石如之後,與陳獨秀年歲相近的鄧以蜇、鄧季宣、鄧仲純三兄弟,還有陳獨秀的表兄弟吳季嚴在庭院裏和陳慶元聚在一塊說話。
吳季嚴問:“慶元哥,你見過我這位新嫂子麽,長得咋樣啊?”
陳慶元說:“這話季嚴你得去問你慶同哥啊,我哪兒知道?慶同和我媽去高家見過人,我媽高興,慶同好像嫌女方目不認丁,不太滿意,不過,後來他總算是點頭同意了。”
鄧以哲大驚:“什麽?我們的這位新嫂子目不識丁呐!慶同才高八鬥,居然娶一個目不識丁的女人做老婆!這怎麽可能,她可是堂堂將門之後啊?”
鄧季宣也搖頭:“匪夷所思,這可真是貽笑大方啊!”
陳慶元說:“這高將軍先後娶了三房太太,新嫂子高曉嵐是續弦詹氏所出,詹氏死後,三夫人廳氏視高曉嵐為眼中釘,百般淩辱,自不會送她念書了。”
鄧季宣說:“將門之後出閣,畢竟不同凡響,光嫁妝就挑了有十幾擔,這排場也夠大的了。”
吳季嚴說:“我剛才看見新娘子下轎時,手上戴的金鐲子,至少不下10兩重,更是令人刮目相看呢。”
幾位年輕人正說著話,突地覺得眼前一亮,隻見一位衣著豔麗,容貌出眾的年輕女子從廳堂裏出來。
陳慶元問:“這女子是誰啊?長得如此燦爛嬌豔!”
吳季嚴說:“這幾年你和慶同哥就為著考秀才,中舉人,長年累月待在書齋裏攻讀《昭明文選》,對安慶城裏的新鮮事兒真是啥也不知道啊。這小女子就是高曉嵐同天不同地的妹子,叫高君曼,她是廳氏親生,自小飽受寵愛。高將軍甚至還將她送到安慶城裏的第一所新式學堂裏念書。高君曼活潑率真,和姐姐的性格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而且模樣兒也比姐姐乖俊得多,算得我們學堂裏的校花呢。”
鄧以蜇歎道:“隻恨老天爺不公啊!慶同這次娶的要不是高家姐姐,而是把這高家妹子娶進陳家門,那就替我們這幫兄弟增光添彩了!”
夜裏,陳獨秀來到陳慶元書房。
陳獨秀說:“都過午夜了,哥哥還在三更燈火,五晚雞鳴地發奮啊。”
陳慶元說:“我睡不著,躲到這裏來看看閑書罷了。此次江南鄉試,昭明太子沒有能再幫上你的忙,陳家祖墳上的風水也沒有再次顯靈。你我兄弟雙雙皆铩羽而歸,哪兒還有精神發什麽奮?讀什麽書?”
陳獨秀說:“江南鄉試,那真是群魔亂舞,醜態百出,我早已視科舉為妖孽,發誓此生再也不去參加什麽掄才大典了!”
陳慶元:“呃,你這新郎官,不去洞房裏陪新娘子,跑到我這書房裏來幹什麽?”
“唉!”陳獨秀一聲歎息,“人生不如意事之八九,此時此刻,我才算是品嚐到這不如意的滋味了。”
陳慶元大驚:“兄弟大婚剛過,何出此言?”
陳獨秀說:“大婚,大婚,整天就是道謝、磕頭。哥,你看看我這腦門子,皮都磕破了,腦袋也磕昏了。我這出自將門的老婆,居然一字不識。想我陳獨秀,人稱‘皖城名士’,身邊長相廝守之人,竟然是個目不識丁的婦人,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陳慶元說:“兄弟,剛把老婆娶進門,就對老婆這等看法,你這輩子可怎麽過?哥提醒你,你是娶老婆,又不是挑秀才,男人識文斷字就行了,老婆隻要懂得恪守婦道,孝敬老人,能勤儉持家就夠了,識不識字有何關係?”
陳獨秀說:“是,恪守婦道、孝敬老人、勤儉持家,高曉嵐的確是一樣不缺。可我總覺得,她不是我所心儀的那種能讓我享受到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感覺的老婆,而是媽媽領回家的一個能幹的女仆而已。隨著這股新婚的熱鬧勁兒一過去,我和她之間,真的就再也無話可說了。”
一年後的某一天,臥房裏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門外等候消息的陳獨秀陳慶元如釋重負。
陳慶元說:“折騰了這麽久,總算平安生下來了。”
陳獨秀也嚷道:“生了個啥?快出來報訊呐!”
一婢女從臥房裏出來:“恭喜二老爺,夫人生了個讀書郎!”
陳獨秀喜出望外,大步向廳堂奔去。
廳堂裏,查氏正在陪謝氏說話。陳獨秀一進廳堂便大叫:“媽媽,母親,生了!生了個帶把兒的!”
謝氏說:“安慶陳家習儒業十二世,到你爹爹這一代豈能無後?到底是菩薩保佑,讓你爹爹一脈香火不絕,後繼有人啊!”
查氏也喜盈盈道:“慶同,馬上給你爹爹寫信報喜!”
1909年安慶南水關陳府與過去已不可同日而語,剛剛經過一番大興土木擴建修葺後的陳府煥然一新聳立在南水關,在晴空下透射出官家的巍然氣度與富豪財大氣粗的皇皇氣派。高房巍峨連片,門樓高大氣派。房子中央還有兩個私家花園。園中亭台樓閣,花木扶疏,碧波**漾,曲徑通幽。臨江的大門是俄式風格,外圍用了一排用白漆塗抹過的木柵欄,更讓人耳目一新。粗大的石門枋上,鐫有一幅粗隸楹聯。
左為:新月映眉眉映月;
右為:大江臨麵麵臨江。
不少鄉鄰在遠處看稀奇,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俗話說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才幾年工夫啊,陳家便發達起來了,看看這‘陳家大洋房子’的架勢,也算得安慶城裏首屈一指的了。”
“陳昔凡能有今天,還不是靠著和高登科結為了親家。要不是高登科幫忙,他能從江州縣令一下子升到關外遼東道,還戴上了知府花翎。”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嘛。你們看見這‘陳家大洋房子’就羨慕得恨不能跳河上吊,我告訴你們吧,這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我聽人說陳昔凡還在東北遼陽置了上千畝地,在安慶城裏買了兩條街的鋪麵,還在北平城裏開了‘崇古齋’古玩店。”
“真是聰明人呐!在關外撈了個盆滿缽滿,這才告老還鄉,坐享清福,頤養天年嘍!”
須發已白,拄著拐杖的陳昔凡由陳獨秀陪著,四處巡看“陳家大洋房子”。
陳獨秀說:“真沒想到,我在杭州陸軍小學教書,半年沒回來,家中已經變成這副模樣了。”
陳昔凡道:“爹爹辛苦一輩子,該做的事,總算是做得差不多了,以後就看你的了。爹爹晚年能落到這樣的光景,也是我陳氏祖宗在天之靈保佑的結果。隻可惜你媽媽,還有你慶元大哥壽緣太短,一個個先後都匆匆走了,就算是金玉滿堂,他們也享受不著了。這也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呐!”
兩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小孩拿著風箏跑進庭院。
陳獨秀喊道:“延年,喬年,慢一點,眼睛別隻看著天上,謹防摔著了。”
陳氏父子說著話,穿過月亮門,來到了陳昔凡的書房前。
幾名工人正搭著梯子,將一塊寫有“四石師齋”的厚重木匾掛到門楣上。
陳獨秀說:“爹爹這輩子最敬重的就是被譽為‘千古隸書第一人’的安慶鄧石如,還自稱是鄧大師的關門弟子,那三石是誰呀?”
陳昔凡道:“這其餘三石麽,就是劉石庵、王石穀、沈石田,這三位大師,也完全有資格當你爹爹的老師,我就不揣冒昧,把他們也一並供上了。以後啊,我兩眼不聞窗外事,整天就關在這園子裏吟詩作畫,與大師先賢做伴,也算得人生一大快事了。”
父子倆信步在園子裏走著。
陳獨秀隔著園牆上的嵌花窗門,驀地看見家仆領著個身著亮麗衣衫的年輕女子向正屋走去。
陳獨秀分明認出了來人,神情猛然一震!
陳昔凡也依希看見了,惜乎眼拙,看不清來者是什麽人,問道:“慶同,跟長順進去的是誰啊?”
陳獨秀穩住神回道:“好像是曉嵐的妹妹高君曼。”
陳昔凡說:“哦,知道了。曉嵐前些日子說過,她妹妹在北京師範大學念書,學校放寒假時要來安慶住一段時間。”
陳獨秀說:“我嶽父前年不是已經移防到合肥去了麽?她不去合肥,到安慶來幹什麽呀?”
陳昔凡說:“她來看她姐姐呀,她姐姐不是你老婆麽。”
陳獨秀若有所思:“哦……”